《中國青年作家報》2019年11月26日16版
作者:冠 喬
謝晉元,廣東蕉嶺人,畢業於黃埔軍校第四期,1937年淞滬會戰中率「八百壯士」堅守上海四行倉庫,激戰四晝夜,鼓舞了全國人民的抗日鬥志,從而威名遠播,中外鹹欽。上海公租界英軍司令史摩萊少將由衷地讚嘆:「我們都是經歷過歐戰的軍人,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比中國『敢死隊員』最後保衛閘北更英勇、更壯烈的事了。」
情真意切與妻書
1936年春節過後,迫於中日戰爭形勢壓力,謝晉元把妻子凌維誠以及三個兒女從上海護送回廣東蕉嶺老家,臨別時對懷孕的妻子說:「等抗戰勝利那一天,我親自把你們接回上海。」
妻子凌維誠祖籍鎮江,生於上海,畢業於上海東南體育專科學校,和謝晉元認識於同學的一場婚禮,當時兩人分別是伴郎伴娘角色,經介紹後很快熟悉、交往、通信。1929年9月,兩人在漢口結為伉儷。1930年生下大女兒謝雪芬不久,凌維誠回滬與丈夫團聚,直到二女兒謝蘭芬、三子謝幼民降生,一家人一直住在上海龍華寺對面的三間寓所。
謝晉元送妻子兒女回老家蕉嶺後,好長一段時間心情無法平靜。凌維誠自幼在上海長大,生活一直比較優渥。當時大家都勸妻子:「維誠啊,無論從哪方面看,你都不用跑到廣東蕉嶺那個窮鄉僻壤去。」大姐凌維君得知妹妹回廣東原籍時,更是氣得當即暈倒。
凌維誠最初也是想不通,只是經謝晉元反覆勸說,才勉強同意帶領孩子回去的。除戰事緊張等原因,凌維誠更多的還是深愛丈夫,明白丈夫是至孝之人,高堂白髮,年老體衰,有自己回去代盡孝道,也能使丈夫安心殺敵報國。
從城市來到山鄉農村,對從未耕過田的凌維誠來說談何容易。按照當地習慣,男人喝茶聊天,女人下田種地、洗衣煮飯。凌維誠剛到蕉嶺的時候,勞作後腰酸腿麻,心悸頭暈,吃飯無味,難以安眠。夜深人靜之時,看著幾個熟睡的幼小孩子,傷心的淚水止不住流下來,但又怕年邁的公婆看到,只好自己強忍苦痛。
丈夫又何嘗不是對妻子兒女無時無刻地牽掛呢?抗戰形勢日漸緊張,白天軍務繁忙,但一到夜深人靜,獨自遙想家鄉親人,思緒便飛向遠方,坐臥不安,輾轉難眠,不由得披衣坐起,鋪展信箋,提筆向愛妻傾訴衷腸:
「巧英吾妻愛鑑:日內即將率部進入滬淞參戰,特修寸箋以慰遠念。我神州半壁河山,日遭蠶食,亡國滅種之禍,發之他人,操之在我,一不留心,子孫無噍類矣。為國殺敵,是革命軍人素志也;而軍人不宜有家室,我今既有之,且復門衰祚薄,親者丁稀,我心非鐵石,能無眷然乎!但職責所在,為國當不能顧家也。老親之慰奉,兒女之教養,家務一切之措施,勞卿擔負全責,庶免旅人之分心也……」
信中有囑託,有表白;有堅定,也有無奈;有拳拳愛國心,有殷殷赤子情,更多的還是發自肺腑的愛、難分難捨的情。
1937年8月13日,日軍挾陸、海、空優勢瘋狂進攻上海,「八一三淞滬戰爭」全面爆發。10月26日深夜,88師524團副團長謝晉元急匆匆地回到團部,他的手上拿著88師師長孫元良的一紙手令,上面命令「524團第一營死守上海最後一塊陣地」,掩護大軍撤退——這最後一塊陣地,就是四行倉庫。
四行倉庫位於上海靜安區中南部,蘇州河北岸,是一座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六層大廈,因大陸銀行、金城銀行、中南銀行、鹽業銀行四家的聯合倉庫而得名。倉庫牆厚樓高、易守難攻,曾為88師司令部所在地,因此儲備了不少彈藥和糧食。此時,倉庫西、北兩面已被日軍佔領,東邊是英、美兩國控制的公共租界,南面緊挨蘇州河,蘇州河南岸是居民區,因此,整場四行保衛戰是在租界數百名中外記者和觀戰助威的民眾的視線內進行的,堪稱一場面向全世界現場直播的戰爭。
謝晉元以「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與敵人拼到底」的決心,率領一營420人(為迷惑敵人,對外稱800壯士)浴血奮戰四晝夜,終於取得「四行保衛戰」的偉大勝利,使日軍在眾目睽睽之下丟盡顏面,徹底打擊了侵略軍的囂張氣焰,一時間成為舉世矚目的新聞事件。上海各界群眾簞食壺漿,熱情慰問抗日勇士,謝晉元因此受到通令嘉獎,晉升為上校團長。
考慮距離四行倉庫近在咫尺的新垃圾橋南堍是兩隻巨大的煤氣儲氣罐,萬一中彈爆炸,半個上海將化為灰燼,加之公共租界當局多次電請中國政府為八百壯士生命安危著想,並許諾「負責掩護孤軍撤退」,使「孤軍由租界到滬西歸隊」,國民黨最高統率部也認為八百壯士業已完成使命,才最終命令謝晉元率八百壯士撤出戰鬥。
令人遺憾的是,當謝晉元率隊進入租界時,卻立即遭到英軍勒令收繳武器的命運。西方租界當局攝於日方壓力,強行將八百壯士押上汽車,集體運往膠州路一塊15畝的空地羈留,四周以鐵絲網圍困,並派「萬國商團」的白俄兵看守,一困就是四年。
殷殷囑託寫遺書
「八百壯士」羈留期間處境十分險惡。日寇虎視眈眈,多次派日本浪人身藏短槍、手榴彈闖入,圖謀對謝晉元等愛國將士暗殺;日偽活動猖獗,多次對謝晉元威逼利誘……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謝晉元仍勵精圖治,嚴格訓練所部,每天定期安排學習、訓練、生產自救,紀念日組織升旗、訓話,並不時接待社會各界來訪,宣講抗戰形勢,鼓舞民心士氣。
隨著形勢的不斷惡化,「八百壯士」生活難以為繼,常常斷炊短糧,謝晉元只好命令節食,號召大家犧牲自己,每天減少食量。隨著美國對日商的合約期滿,美國停止了對日戰略原材料及航空零部件的供應,加之兩年的戰爭消耗,日本開始向英美租界施加壓力,並以武力相要挾,強迫租界改組。在此等情況下,謝晉元動員大家抱定必死的信念,「大丈夫光明而生,亦必光明磊落而死」,讓戰友們寫好遺書,戰鬥到底。
1939年9月18日,謝晉元考慮再三,最終還是將遺書寄往了蕉嶺家鄉。
雙親大人尊鑑:
上海情勢日益險惡,租界地位能否保持長久,現成疑問。敵人劫奪男之企圖,據最近消息,勢在必得。敵曾向租界當局要求引渡未果,但野心仍未死,且有「不惜任何代價,必將謝團長劫到虹口(敵軍根據地),只要謝團長答應合作,任何位置均可給予」云云。似此劫奪,為欲迫男屈節,視此為敵作牛馬耳。
大丈夫光明而生,亦必光明磊落而死。男對死生之義,求仁得仁,泰山鴻毛之旨熟慮之矣。今日縱死,而男之英靈必流芳千古。故此日險惡之環境,男從未顧及。如敵劫持之日,即男成仁之時。人生必有一死,此時此境而死,實人生之快事也。
唯今日對家庭不能無一言:萬一不諱,大人切勿悲傷,且應聞此訊以自慰。大人年高,家庭原非富有,可將產業變賣以養餘年。男之子女漸長,必使其入學,平時應嚴格教養,使成良好習慣。幼民姊弟均富天資,除教育費得請政府補助外,大人以下應宜刻苦自勵,不輕受人分毫。男屍如覓獲,應歸葬抗戰陣亡將士公墓。
此函俟男殉國後即可發表,亦即男預立之遺囑也。
男 晉元謹上
民國28年九一八於上海孤軍營
看著寫好的遺囑,謝團長感到一種揪心的疼痛。
謝晉元自幼在廣東省蕉嶺縣農村長大,父親種田兼做小生意為生,母親是潮汕地區漁民的女兒。謝晉元有一個哥哥七個妹妹,哥哥當年帶領三個妹妹到南洋謀生時,不幸患瘧疾身亡,遺下一個女兒。算來算去,父母就剩謝晉元一個獨子,含辛茹苦撫養成人,此刻一旦撒手人寰,風燭殘年的父母是否能受得住這個打擊?兒女幼小,嗷嗷待哺,一個個過早失去父愛,又如何經得起家庭的變故?更有內外操持的愛妻,披星戴月,耕耘漿洗,日日望眼欲穿,天天盼夫歸來,丈夫那句話就是她活下來的精神支柱:「等抗戰勝利那一天,我親自把你們接回上海。」
在錯綜複雜的心情下,謝晉元在信中又加了一段話。
現租界當局,對男住地戒備非常嚴密。依目前狀態論,劫奪恐不可能。但國際風雲變幻莫測,租界地位能否保持?倘被佔據,必落敵手無疑。總之,不論如何,男心神泰然,毫不為慮,生必為英傑,死必成靈彪,他非所計也。幼民姐弟轉諭安心就學,平時固以管教嚴格為宜,亦須使其活潑自愛自動。
抗戰期間,家鄉必無慮,絕不可輕易搬動。男處此危境,自能應付餘裕,決不負黨國之培養,與蔣委員長之教誨,及父母之養育也。此函八月二十五日最危險時即擬寄發,延擱至今者,恐大人閱後,心有不安。時至今日,環境情勢所迫,不得不將此信發出,上蒼必佑吾人也。
汪偽政權成立之初,為給自己粉刷貼金,早已打起了謝晉元的主意,曾派人以陸軍總司令的高官誘降,遭謝晉元嚴詞斥責:「爾等行為喪盡天良,認賊作父,願作張邦昌,甘作亡國奴。」「我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以保國衛民為天職,餘志已決,絕非任何甘言利誘所能動,休以狗彘不如之言來侮辱我,你速去,休胡言!」
汪偽政權威逼利誘謝晉元無效,於是精心策劃了叛兵郝鼎誠等4人的刺殺。1941年4月24日凌晨出操時,乘謝晉元不備,郝鼎誠等4人突然取出匕首鐵鎬等兇器,蜂擁而上,猛刺謝晉元胸部及左太陽穴。謝晉元多處重傷,流血不止,至6時許悲壯長逝,年僅37歲。全營官兵痛哭不止,當即將4人制服,移交租界當局羈押。
謝晉元遇刺消息傳出後,舉國震驚。4月25日,上海30萬民眾自發前往孤軍營弔唁,毛澤東高度讚揚謝晉元八百壯士為「民族革命典型」。5月8日,民國政府明令褒揚,追贈謝晉元為陸軍少將。
1945年8月抗戰結束,妻子凌維誠終於可以攜子女返回上海,而此時迎接他們的,已是丈夫謝晉元忠魂一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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