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蘭克福,「一條大河波浪寬」的歌曲聲中,華人社團在排練舞蹈準備參加當地文化節 (南方周末記者 張哲/圖) |
柏林自由大學孔子學院內,執行院長餘德美(左)和簡濤博士討論「早期留德華人圖片展」 (南方周末記者 張哲/圖) |
啤酒館裡的新派中餐 中國在德國的真實存在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張哲 實習生 張丹彤 發自柏林 慕尼黑
編者按:在高級的層面上,中德關係總是體現著價值:德國總理默克爾每年至少訪華一次,中德貿易額相當於中英、中法、中意貿易之和。
然而與此同時,德國也是某些分裂勢力最主要的海外活動基地,德國媒體時常炒作「中國間諜威脅」,中國人移民德國已近200年歷史,新一代中國人在德國買下了礦山,卻買不下一家啤酒館……
作為中國在世界真實存在的第三站,南方周末記者特別走訪德國,為您展現在德國的真實中國。
即便德國總理默克爾保持了每年訪問中國一次,在最近一個月的德國媒體上,中德關係的關鍵詞卻始終是「中國間諜威脅」。
6月22日,德國《法蘭克福匯報》發表題為「德國日益受到間諜威脅」的頭版文章,並配以中國駐柏林大使館的大幅照片——使館玻璃外牆印襯著湛藍色的天空,正中間是中國國徽。照片說明寫著:「這是中國的國徽,也可能是正在看著你的眼睛。」
這篇文章給在德國的中國人普遍帶來了不愉快,一時間,似乎在德國的中國人,從使領館官員、記者到留學生都「可疑」起來。
目前大約有7.9萬中國公民和大量加入德國籍的華人 (7萬-12萬,說法不等)生活在德國的都市和鄉村。而中國人在德國的近200年生活印記中,就包括了季羨林、蔡元培、朱德、周恩來這些名字。
早年的德國華人多數以中餐館為自己夢想的起點,默默打拼,以求安身立命。雖然沒有唐人街,但他們更多地自成一體,與德國主流社會人群並無過多交涉。即便在鬧市,他們也像是一個隱形的群落。
但近年來,形形色色的來到德國的中國人,也開始逐漸打破中國人謹小慎微、固守一隅的生活方式,他們在德國的投資和生活開始有了更「高端」、更新潮的嘗試,「中國人」的概念也更加多元——起碼,絕不僅僅能用「眼睛」來概括了。
買一座飛機場
龐老闆要買啤酒館時,因為一句「加做中餐」嚇壞了當地人。啤酒館是傳統的德國文化,難以想像這個地方賣中餐。
在柏林向西北約160公裡的地方,一個叫做「帕希姆」的小城,一個河南人在這裡買了一座機場。
2007年,河南商人龐玉良和他的林德國際物流公司投資1.3億美元購買了帕希姆國際機場和附屬的850公頃土地,他計劃打造一座包括機場、保稅物流園區、保稅商貿區、飛行訓練中心和高檔別墅休閒度假村為一體的「國際航空城」。
對於早期的中國移民而言,想要在德國生根長居,往往遵循一個固定範式:中餐館打小工、做廚師,攢錢,自己開一家餐館。如果再賺到錢,就再多開一家。
而在當下,這個河南人正將華人在德國的終極夢想大幅度前推。
帕希姆國際機場是前東德遺留下來的軍用貨運機場,七十多年來,它一直是這個城市的地標和所有當地居民的驕傲。無奈兩德合併後,在私有化的過程中,機場經營江河日下。
宏偉的競標方案幫助龐玉良和他的公司打敗了DHL、阿聯航空等國際物流業巨頭,競購成功。
他當時承諾,新的機場會帶給帕希姆5000個就業崗位,這簡直讓這座小城欣喜若狂。帕希姆的人口只有1.8萬,恐怕剩餘的勞動人口還不能滿足「航空城」的需求,「要把外地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都拉來才行」,帕希姆國際航空城戰略發展總監呂鵬這樣形容。
然而三年過去了,如今帕希姆國際航空城有38個工人,其中有5個是中方管理人員。遲遲不能兌現的就業承諾難免讓當地民眾有些失望。
「三年前我們提出的承諾稍微有一點冒進。」呂鵬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在中國可能一個開發區創造5000個就業位置輕輕鬆鬆,一條流水線就可以幹掉一百個就業位置,但德國不現實。當時由於我們不了解當地情況,所以說了大話。」
雖然工作崗位沒有實現,中國人對帕希姆的影響卻已春風化雨般滲透各個角落。中國員工常去的一家義大利飯館,專門給中國人做「羊排豆角燜面」。據說這是林德公司的一位副總親自下廚,要求老闆嚴格記錄,訓練廚師學會的。
而最近,帕希姆的反對黨和媒體正在熱炒中國企業「行賄」政府官員的事——林德國際物流公司邀請帕希姆政府和工商協會的官員到中國去參觀了世博會。
在一家啤酒館裡,帕希姆市長Roly Bernd對本報記者說這是一場「誤會」——「龐先生的企業在我們這裡已經有三年,很多河南省的官員都來過了,我們也應該去河南考察招商……參觀世博會只有一天的行程。」
Bernd市長認為,帕希姆近期正對涉及林德國際物流公司購買機場的一筆費用支付問題討論,所以公眾有這樣的誤解。他們已經決定把去中國的時間推遲到今年秋天,當然費用還是由龐先生的公司資助。
這家啤酒館也是龐玉良和其他中國員工常光顧的地方。據說龐老闆有一回在這裡喝酒,一開心就想把啤酒館買下來,酒館老闆也真的報價了。但龐老闆一句「我們可以加做中餐嘛」,卻把當地人嚇回去了。在他們看來,啤酒館是傳統的德國文化,難以想像這個地方賣中餐。
龐玉良收購了帕希姆機場後不久就遇到了全球金融危機,2008年沒有一個航班。如今,機場航班已經可以達到每周2班。儘管這還遠遠達不到人們的期待,但Bernd市長和呂鵬都認為應該多給中國公司一點時間,因為「截至今年4月,貨運量就已經完成了去年全年的水平」。
輸家贏家
10個月艱苦談判後,中國企業管理者甚至成功地說服了德國工會,讓德國員工在不加工資的前提下每周多工作兩小時。
在德國傳統工業區魯爾區,中國人來了。他們拆走了德國人的工廠。2003年起,中國兗州煤礦集團四百多位中國工人用一年半的時間,把多特蒙德一座破產的焦炭廠從德國拆運回中國。這個故事被德國導演拍攝成了紀錄片《輸家贏家》。
德國人發現,拆運工程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推進,而中國人似乎也並不在乎重大事故。片中身材嚴重發福的中方領導「莫主任」不屑德國人的安全提醒,「沒有犧牲,哪來的買德國工廠的錢?」他甚至還慷慨激昂地吟誦,「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中國工人拿著400歐元的月薪,每天12小時,每周7天,幹著德國工人給4000歐元月薪也不願意幹的活。「莫主任」在片中還野心勃勃地說,下一步的計劃,應該把奔馳轎車和空中巴士的工廠也搬到中國。
德國的森林也似乎開始面臨中國人的「威脅」。2007年,德國林業工作者聯合會發布一份標題為《中國人正在德國購買整片森林》的新聞稿,稱「中國人已經在策勒地區購買了500公頃森林,目前還正就購買大片森林進行談判」。德國開始有人擔心,中國人會不會「買光德國的森林」?
不過更多的中國企業開始購買德國的工廠。德國聯邦外貿與投資署公關部經理曹奕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通常中國企業收購德國企業,最看重的是「德國製造」四個字,這正是中國企業提升產品質量和品牌形象的最好法寶。
國際收購經驗的匱乏令很多中國企業的投資並不順利。2005年,中國家電企業巨頭TCL收購德國老品牌施耐德遭遇慘敗,不得不最終破產並解散工人。TCL被德國人批評為「他們要榨乾德國企業,不是為了德國企業持續發展而來」。
而北京第一工具機廠收購阿爾道夫·瓦德裡希科堡公司——一家曾在全球重型工具機行業排名第一的企業——則取得了意料不到的成功。通過10個月艱苦卓絕的談判,中國企業管理者甚至成功地說服了工會,讓德國員工在不加工資的前提下每周多工作兩個小時。
「我們理解德國工人想要保住工作位置,但企業必須能夠在世界的市場上生存下去。你們知道在日本、在韓國、在中國,這個行業的產業工人每周工作幾小時?德國呢?」曹奕說。談判成功,企業效益好轉,在2年內,工廠的就業崗位甚至還增加了120多人。
今年,華為最新的研發中心投資項目可達約2億歐元,這是目前中國在德投資的最大手筆。華為之外,中興、寶鋼、海爾等一系列中國大企業都在德國擴張著自己的觸手。
與早年貧窮闖蕩海外的中國人不同,富裕起來的中國人越來越多地以投資者的形象出現。2008年中國對德直接投資(FDI)達5.68億元,比5年前上漲了264%。
少數派中的少數派
在熱合江的餐廳裡,漢族顧客、維族服務員和土耳其人、德國人一起為世界盃歡呼。
和積極彰顯自己的中國企業不同,這一群中國人在德國有意無意地在隱匿自己。他們是中國的少數民族。
15萬-20萬人口的中國人只佔德國人口的不到0.25%。而在德國的中國少數民族,更無疑是少數派中的少數派。比如,慕尼黑儘管號稱是中國之外全球最大的維吾爾人聚居地,但也大約只有五六百名維吾爾族人長期居住。
一個去過位於慕尼黑的世維會總部的巴伐利亞廣播電視臺的德國記者告訴本報記者,實際這個「總部」,也不過三四間辦公室,全職工作的工作人員三五個,「有點簡陋」。
離世維會總部大約三四百米,是全歐洲惟一一家維吾爾餐廳,叫做「塔克拉瑪幹維吾爾餐廳」。老闆叫熱合江,今年50歲,是新疆獨山子人。1997年,熱合江舉家來到德國慕尼黑,做過服裝等各種生意,並於2006年接手這家餐廳。
如今這裡已有七八名僱員,多數是維族人,也有伊拉克和土耳其人。顧客倒多半是漢族人模樣,操著各地不同口音的普通話聊天,一面大吃著拌麵、拉條子和大盤雞。
「我們沒有聚居區,但生活得都挺好的。」熱合江操著流利的新疆口音漢語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就是個簡簡單單做生意的人,不想摻和到政治裡面。」
即便是在慕尼黑,維吾爾人也沒有自己的聚居區,他們多數混居在土耳其裔社區中。從外貌上他們很難區分,甚至語言也可以相通。
土耳其人恰恰是德國最大的少數族裔。於是,大多數德國人不曾注意到維吾爾民族。即便是政治領域的記者,很多也都是在關塔納摩囚犯事件和「七五」事件時,才知道中國有這樣一個少數民族。
但大多數德國人都知道西藏和達賴,儘管某些分裂勢力在歐洲而言更多地集中在瑞士。
在德國的一些城市,也偶爾能看見懸掛「雪山獅子旗」的餐館,只不過,這些餐館大多經營印度菜。路邊的汽車上也偶爾能看到同樣的旗幟,以示他們對某些分裂勢力的支持;但一位德國記者告訴南方周末說,旗幟的主人很可能對西藏的歷史和現實一無所知,這樣的舉動「像是一種時尚」。
多數在德國的中國少數民族的新老移民,卻和在這裡的漢族人沒太大區別,他們同樣是在為了一份更好的生活而打拼,同樣希望能更好地加入主流社會群體。
在熱合江的餐廳裡,漢族顧客、維族服務員和土耳其人、德國人一起為世界盃歡呼,而電視裡播放中國廣西洪水時,熱合江的太太還會和他用感慨的口吻做些討論,儘管他們早已經是德國公民。
熱合江說,他每天都會上網看國內的新聞,「新華網也看,維吾爾在線也看。」
彼岸
無論如何,中餐館還是開著。很多時候,他們已經開始捍衛一種華人傳統了。
有5萬溫州青田人居住在德國,絕大部分依然經營著中餐館。德國《華商報》主編、德國中餐館協會理事修海濤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德國目前仍然約有1.5萬家中餐館,但很多經營狀況堪憂,過度競爭、衛生信譽度差和繳稅漏洞等問題均已浮出水面。
曾經兩任德國青田同鄉會的會長、中餐館「百樂酒家」的老闆傅春平在談到這個行業時說,「中餐……能轉行就轉行吧。」
實際上,新一代的中國人在德國已經越來越多地脫離了中餐、小生意等行業窠臼,大批留德學生和年輕移民有了越來越多元的生活選擇,幹起了他們的前輩們不能想像的一些事。
帕希姆國際航空城戰略發展總監呂鵬1996年來到德國。第一個夏天他就開始對老派的中國留學生生活感到厭倦。他於是騎上自行車,帶著帳篷和睡袋,用1個月貫穿德國南北。
呂鵬甚至用了一年的時間,去義大利拍攝中國非法移民。有非法移民在海邊畫玻璃畫,他為了跟別人套近乎,自己也擺攤賣畫。結果生意太好,他一口氣在海灘上畫了三個月,每個月能賣5000歐元,「曬的黢黑黢黑,但一年的生活費可都掙出來了。」
畢業後他註冊了一個公司,叫作「中國文化藝術交流中心」,儘管宏大願望沒有實現,最後這個公司的實體變成了一家按摩院,他卻又開始想,在德國400個高速公路加油站設立「中式按摩點」,每個點僱用2個按摩師,就是一個龐大的運營網絡。這個夢想依然未能實現,但因為這個項目計劃,他很快就申請到了德國長期居留權。
與老一代挖空心思鑽移民法漏洞甚至非法偷渡不同,當下的中國人在選擇去留方面已經更加從容。
有些人想離開,比如已經取得德國國籍的國立圖書館管理員陳進(化名)。他賣掉了租屋裡的家具,他說:「德國生活比較沒有壓力,但這是一個條條框框都已寫好的社會……你只能沿著已有的路徑來走,甚至一眼能看到自己三十年以後的樣子——一個資深圖書管理員。」
當然更多的中國人選擇留下。他們喜愛德國的生活方式,「簡單」、「沒那麼物質」。
留下來的中國人裡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第一個」。
去年9月,華人企業家張逸納當選北威州卡爾斯特市議員,這是華人在德國近200年的歷史中首次出現的市議員。人們普遍的印象是,華人在德國極少參與政治。
慕尼黑工業大學第一副校長孟立秋是第一位、也是目前惟一一位進入德國高校管理層的華裔學者。他坦陳,在工作中,遇到挫折和不同意見時,她常常會想到是不是因為自己是中國人?「這種敏感與生俱來,是不是跟我中國血統有關?」
「作為第一代移民,我老是在雙重的狀態下生存。」孟立秋對本報記者說,「如果是悲觀一點的話,覺得是人生的夾縫,望不見此岸,也望不見彼岸。」
不過顯然,有很多新來德國的中國人——無論他們買了機場還是礦山,無論他們是漢族或不是——已經看見彼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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