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聲明:本專欄依據嚴謹史料寫成,為杜月笙歷史傳記,非虛構類小說
杜維藩僥倖從上海逃回香港,這本是堅尼地臺杜公館的一件「大喜事」,因此杜月笙力疾而起,一連和長子談了幾天,然而聽到的卻都是恆社弟子的處境不妙,留在上海灘那一幫老朋友各不相同的悲慘下場,尤其是試圖關閉中匯銀行一事,最終落下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只能聽之任之、債上加債的結果,杜月笙大受刺激,於是那久治不愈的喘疾,瞬間變本加厲、排山倒海地向他襲來。
那一陣子,杜月笙急喘不息,喘得他汗如漿出,神志不清,半人高的氧氣瓶用完一支接一支,情況最危急的時候,所有的醫生都不約而同地搖頭嘆息,他們向姚玉蘭等人強烈暗示:恐怕不行了,應該有所準備了。
得知杜月笙病危,堅尼地臺杜公館上下亂成一團,幾個住在外間,成家立業的兒子以及三樓孫太太都趕回來了,加上住在家裡的杜美如、杜維善、杜維嵩,嫁到金廷蓀家的杜美霞,所有杜月笙在港的太太、兒女、孫兒孫女,每天都在堅尼地臺守夜,以防萬一。
杜月笙這一次病危持續了一個月,自一九五零年五月中發病到同年六月下旬,他終日躺在床上靠氧氣瓶苟延殘喘,因為始終喘個不休,身上的小褂褲一轉眼工夫就被大汗浸溼透了,換上一身,又是如此,真真叫一個生不如死。
也許是老天有心要給他留一點時間,也許是他心中有事,還不能徹底閉上眼,到了盛夏時分,杜月笙居然奇蹟般地逃過了這一關。
在鬼門關前打了這麼一個轉後,轉危為安的杜月笙形銷骨立,面容憔悴得令人不忍直視,那是「男兒由來輕七尺,好漢最怕病來磨」的滄桑與悲涼。
殘陽將墜下,命是那樣的堅韌又折磨人。
那時候的杜月笙,極力地想活下去,卻又對自己的生命力失去了基本的信心。杜門中人說,老夫子是赤手空拳打出一片花花世界的上海灘豪強,當他九死一生,活過來時,他總說想抬眼看看外面的天,坐著輪椅出來看了兩眼後,他開始極度相信宿命,想借命理高人的敷衍話語,求得內心的安定與慰藉。
一九五零年的盛夏之後,一批批或道貌岸然,或仙風道骨的命理高人、江湖術士,頻繁地進出堅尼地臺杜公館,其中便有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袁樹珊、李栩庵以及趙神仙、一成仙等人。
最為杜月笙信服,以君平之術享譽海內外,歷數十年而不衰的袁樹珊,和另一位測字靈驗、百發百中的李栩庵,曾異口同聲地推算說,杜月笙至少還有十年大運,要活到七十三歲,然後福壽全歸。
君子報喜不報憂,杜公館上上下下都覺得這兩位高人說的不過是安慰病人的門面話,但杜月笙卻似乎深信不疑。
但也有例外。
旅美華僑趙神仙以一對千裡眼,能看到「千裡以外的事物」聞名江湖。在香港時,他為杜月笙望氣,起先也說杜月笙的喘疾短時期內並無大礙,然而說了這樣的話之後,趙神仙便飄然去了澳門,然後給杜月笙的一位老朋友寫了一封信。
在信中趙神仙說,他實際上業已見到杜月笙的魂魄逸出體外,在距地尺許的半空中飄飄蕩蕩,這便是三魂悠悠,七魄無依的險象。
因這個險象,趙神仙斷定杜月笙命已不久,並且還說杜月笙除非能度過辛卯年的七月十三、十五和十八那三道險關,否則必死無疑。
趙神仙斷定的非常準,杜月笙只過了陰曆七月十三那一道關口,死在了辛卯年的七月十四。
另一位善觀天文星象的江湖高人吳師青,也曾不幸言中杜月笙的死期。杜月笙曾慕名將吳師青請來堅尼地臺杜公館,吳師青當面唯唯否否,支吾以對,告辭出來後卻悄聲告訴陪他一同前來的杜月笙老友唐天如說:「中元節(陰曆七月十五)的這個關口,杜先生很難逃得過。」
那一階段,堅尼地臺杜公館籠罩在這樣一種氛圍中,算準的不當著杜月笙的面明講,明講的多是恭維安慰之辭,說他病勢無礙,還有十年的大運可走之類。
有這一些言福不說禍的說辭,杜月笙的精氣神看上去似乎振作了不少,然而就在杜公館上上下下為此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偏有一日,杜月笙卻忽然當著眾人,語音蒼涼地說出了一段三十年前的往事——
那是在民國十年左右,杜月笙尚未正式出道,還只是黃金榮黃老闆左右的一個小跟班。
有一天,他陪黃老闆逛城隍廟,走到九曲橋畔時,忽然遇到一個和尚。那和尚一把拖牢黃老闆,硬要給他算一個命。黃金榮無可奈何,便報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尚聽到,便給他細推流年,說以往之事,道今日境遇,無一不準。
之後那和尚便開始給黃金榮斷定將來,他說黃金榮來日必定前途遠大,名利雙收,將成為名噪天下的風雲人物。命到花甲之年,黃金榮將急流勇退,安富尊榮,壽登期頤而得善終。
黃金榮聽了,樂不可支,便叫杜月笙扔一塊銀洋給那和尚。
不曾想,那和尚志不在此,收下銀洋便一把拉住了杜月笙,然後眉開眼笑地說:「慢慢交,慢慢交,你這位小阿哥,我看你顧盼自如,神完氣足,眼看著就有大運來到,一步登天。」
說到這裡,那和尚伸手一指黃金榮,又對杜月笙說:「這位老闆,運道固然好,但是你將來的好處還要勝過這位老闆不知多少倍。來來來,快將你的生辰八字報給我聽,讓我來為你細推流年,說得不準,我不要你一文錢。」
當時,杜月笙聽完這一段話,內心異常歡喜,但他福至心靈,知道分寸,心想自己不過是小跟班,老闆終歸是老闆,命再好,也不能好過老闆幾倍去。因為要靠牢黃老闆吃飯,杜月笙早已將黃金榮的性格為人,肚量深淺摸得一清二楚,因此,不待黃金榮面露不爽,他當場便故作怒容,伸手指著那和尚的鼻子,破口大罵:「觸那!(上海土話,相當於國罵)儂阿是瞎脫了眼烏珠,儂曉得我老闆是啥人?敢拿我來跟老闆比?」
罵完,杜月笙上前一步,佯裝要打那和尚。
黃金榮被杜月笙捧上了雲端,頗為大度,他一把拉住杜月笙,邁著八字步挺胸疊肚而去。
然而,隔了一夜,杜月笙卻獨自一人偷偷上了一趟城隍廟,找到那位算命的和尚後,他立即作揖賠罪,解釋昨日不得不出於一罵的道理。
那和尚毫不在意,笑著說:「今天你來,便是你的不簡單,不簡單。」
之後,那和尚便定下心來,為杜月笙細細推算起一生的江湖運勢來。
說完這一樁陳年舊事,杜月笙哀嘆一聲說:「三十年轉眼就過去了,城隍廟的老法師就在我眼前,他推算我過往的事,沒有一樁不靈驗的,他已經把結局告訴我了,像我這樣的人是有宿命的。」
說完,杜月笙便疲憊地閉上了眼,屋內一片死寂。
杜公館上上下下不明白杜月笙為何在那幾位江湖高人的「美言」下,突然變得如此感慨唏噓?難道是他回過味來,清楚那幾位高人不過是在善意地哄騙他。
答案一直到杜月笙死後方才揭曉。
杜月笙離世後,杜家人為他清理遺物時,意外地發現了一紙命書,攤開一看,那紙命書上板板正正地寫著那麼兩句話:「六十歲歲在辛卯,天克地衝絕難渡過。」
再一細看,命書上印有「六月息館主」的名號,館址則在臺灣臺北館前街。
杜月笙長子杜維藩後來回憶說,先父畢竟算是有慧根的人,他曉得「君子報喜不報憂」的道理,知道當面求教一定問不出真話,於是他遠及臺灣,匿名開好時辰八字,請那位「六月息館主」復函批命,「六月息館主」將先父最後的命運據實批來後,先父怕家人傷心難受,便把命書藏在了貼肉的衣袋裡。
杜維藩還說,自打先父收到「六月息館主」的那一紙命書後,他原先的堅強意志、樂觀精神徹底被消磨掉了,最後的日子,他仿佛一心只往死路上走,讓人心碎。
在最後一心只往死路上走時,杜月笙的性情變了。
縱橫江湖幾十年,杜月笙的口風很嚴,一直遵守著「人前休說人短,人後莫道人非」的江湖規矩,但在最後的日子裡,他害怕冷清,渴望找人說話,說他幾十年來的輝煌與磨難。
頗讓人感慨的是,杜月笙最後的傾訴對象不是杜門中人,而是一位望重一時的法學權威。此人名叫呂光,外國留學生,法學博士,年紀小杜月笙二十歲,跟杜維藩是乾親家。照說他比杜月笙小一輩,杜月笙應該稱呼他為小輩,但因為禮重呂光的學問,杜月笙一直喊呂光的號,稱他「曉光兄」。
呂光曾追憶說,我和杜先生認識了一二十年,始終是一杯清水,先前有「道不同不相與謀」之感,未曾建立過任何關係,或者有進一步的交往。為什麼杜先生要在病逝以前,前後約有一年光景,那麼喜歡拉著我聽他自己的「上下古今談」,而且儘量告訴我他的往事,可以說是赤裸裸地傾吐出來,毫無保留?如今回想,大概是杜先生那時太孤寂了,需要找人傾訴。另外,因我和他是一杯清水的關係,我想他是想乾乾淨淨地訴說他的一生風雲。
照呂光的看法,杜月笙自一九四九年五月離開上海灘,他個人的事業、財富、健康,齊同一致地由燦爛歸向了平淡,但恰恰是因為日趨平淡,才益能看出他這個人的「味道」,因為燦爛時只見「錦上添花」,平淡時方可覺其「雪中送炭」。
在呂光的眼中,最後一年的杜月笙,平淡中有光輝,一代江湖大佬是真正的江湖君子。
或是杜月笙向他講的,或是他在杜月笙身邊看到的,有幾件小事讓他始終銘記,並且在他的追憶中瀰漫著江湖的老去味道
杜月笙曾對他講:「我活了六十多年,對於男女之間的事體,向來只曉得一個歡喜,根本不懂什麼是愛。現在我說出來你不要笑我,直到這幾年,我才懂得愛跟歡喜之間,是有很大的距離的。」
那是一段世事滄桑,臨別方知的距離。
杜月笙還曾對他講:「你曉得我為啥一徑著長衫?長衫袖子長啊!」說完,杜月笙一擄可以覆蓋指尖的長袖,叫呂光看他身上的「刺青」。他身上的刺青不止傳說中的一隻船錨,各色各樣的花紋多得很。
杜月笙說:「這是我少年時代豪情勝概下留下的烙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我的汙點,但我知道需要用一生的時間來蓋住它——」
看到的事,有兩樁讓呂光難以忘懷。
一天, 有一位早年在重慶結交的朋友託人來講,他已經辦好了入境證,即日將赴臺灣,但是他客居香港,資斧已盡,連船票錢都湊不齊了,無可奈何,只得來向杜先生借三百港幣。
杜月笙聽了,既困惑又痛苦地問那位代言人:「怎麼他老兄會落到這步田地?」
問完,便叫人數了一千港幣,接濟那位重慶的朋友。
讓呂光感慨的是,此後杜月笙一連多日,嘴裡都在悲憫地重複著一句話:「香港居,大不易。」
那時候,杜月笙雖然已經陷入坐吃山空的絕境,但自打接濟那位重慶朋友一千港幣後,他便十分關心各路朋友住在香港的情況,時常主動探聽朋友們的消息,有困難的便命人送幾個錢去,錢不多,但卻是雪中送炭,格外令人感到溫暖。
杜門子弟眼看老夫子重病纏身、坐吃山空,很想為老夫子出一把力,為他掙一些家用。
袁國梁便是其中一個。
一天, 他登門看望杜月笙,說眼下有一支股票,眼光能夠軋得準,想幫老夫子做兩票。
杜月笙當場命人開支票,袁國梁堅持不要,說做完了再講,其實他就是想單純地幫一幫老夫子,結果一支股票做下來,賺了幾千美金,袁國梁第一時間便將錢送到了老夫子跟前。
不久,袁國梁又看到細布的價錢,大有竄高之勢,很可以趁此機會,再做它一筆。
杜月笙聽了,只表一個態:「只要你認為可以做,儘管放手去做,但有一條,要多少本錢,不能叫你墊,我必須先將支票開給你。」
袁國梁無奈,只好收下老夫子開出的支票。
哪裡知道,天有不測風雲,這一票袁國梁做砸了,算到杜月笙頭上,虧了將近三萬港幣。袁國梁不忍老夫子虧錢,便將賠了的三萬港幣算在自己名下,另外再貼五千港幣,就說是賺來的,好叫老夫子病中多歡喜一次。
然而,當袁國梁雙手奉上那五千贏利時,杜月笙卻字字著力地說:「國梁,這五千港幣你收回去,然後你告訴我,這一票究竟蝕了多少?」
聽到這話,袁國梁驚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想拖過去。
這時,杜月笙說:「我曉得,這票生意要是賺銅鈿,絕對不止賺三千五千,賠了的話,數目必定可觀。你為了使我開心,多一半只會說賺得多,絕不會講稍許賠了一點點,賺九千你會給我添成一萬,賠一萬你會反說賺了幾千,然後將賠了的和給我的一概算在自己帳上。國梁,你說我講得對嗎?」
呂光說,當時他正在場,覺得這就是師門尊嚴,君子德行,在杜先生身上,這一些是不會老朽的。這就是人生最後時光裡的杜先生,平淡、悲涼,江湖底下有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