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觀察者網 新之AKIRA】
最近,一部以大都市上海為背景,講述三位三十歲女性生活故事的女性題材電視劇《三十而已》收視火爆,引發了不少話題和討論度。正如我前幾期分析的那樣,在如今這個「得姐姐者得天下」的影視文娛市場,這部劇和《乘風破浪的姐姐》一樣,抓住了「金主媽媽」們最關心的話題——三十歲女性的困境和焦慮,加上精良的製作,明快的節奏和敘事,成為當季的爆款也不出意外。
然而讓新之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部劇在網絡上最先引爆的一個關鍵詞不是「三十」也不是「女性」,而是和我們普通人距離非常遙遠的一個東西——愛馬仕包包。在眾多影視博主、曬貨博主和營銷號的推波助瀾下,中國的網絡空間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馬仕掃盲」運動,這些圈內玩家們向我們這些普通人如數家珍地科普這種最醜的基本款都要六位數的頂級奢侈品,圖文並茂地細細分析在劇中各種鏡頭裡出現的愛馬仕包——這個是基本款,那個是限量款,還有這個是定製款;這個是康康包,那個是Kelly包,還有這個是一個包價值百萬的喜馬拉雅Birkin;這個是普通皮,那個是鴕鳥皮,還有這個是鱷魚寶寶的皮——然後順便再向您科普一下愛馬仕那如雷貫耳,連匡威板鞋都忍不住要模仿的,把滯銷商品去庫存包裝得如此清新脫俗的所謂「配貨」制度,不由得讓我這個貧民窟女孩大開眼界,嘖嘖稱奇。
那張在各種帖子裡反覆出現的闊太太聚會合影圖,編劇明明白白地告訴觀眾:你看,那個站在C位的太太拿的是最貴的愛馬仕,其餘太太根據各自所拎的愛馬仕的價值從中間到兩邊依次排開,而女主顧佳因為背的僅僅是價值5萬的香奈兒限量款包就自慚形穢到偷偷把包藏在了身後,甚至因為她沒有愛馬仕,還被太太們覺得不配出現在合影中,最後在朋友圈曬圖環節被裁掉了。
在《三十而已》這段劇情中,女主顧佳因為家裡的煙花公司資金鍊出現了問題,急於打入一個所謂上海上流社會富商太太組成的圈子,搞定一個家裡擁有三家主題樂園的太太,為自己家的煙花打開銷路以解燃眉之急。然而,雖然編劇和導演在這一段讓觀眾津津樂道的劇情中,確實有意地用這群闊太太們的虛偽和浮誇來襯託女主顧佳的能屈能伸、機智沉穩,但是從顧佳接觸這群所謂的上流社會太太的第一個場景開始,作為屏幕前的觀眾我感受到的是一種濃濃的尷尬和違和感。在2020年的中國上海,這群號稱是一個圈子好友的女人,彼此之間稱呼對方居然用的都是彼此老公的姓再加一個太太,王太太、李太太、劉太太、馬太太一聲聲恍惚間仿佛我穿越到了一個民國劇,顧佳仿佛下一秒就要變身成了送上門和易先生打麻將的王佳芝。
落座之後,這群太太們又開始彼此搖頭擺尾,夾槍帶棒地一邊用剪刀隨意裁剪著名貴的布料,說著給家裡的狗做件衣裳,一邊暗自攀比,相互擠兌,恍惚間我又仿佛穿越到了《甄嬛傳》裡皇后娘娘的請安小劇場,看著皇后和華妃為了你的翡翠好還是我的珍珠高而激烈交鋒。
後面的劇情圍繞著包變得更加魔幻:第一次聚會顧佳因為沒有愛馬仕包而被排擠和無視,於是她痛定思痛,想盡辦法找人託關係,東挪西湊用一輛車的價格買到了一款難買的珍惜款愛馬仕包包。接著,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擁有了包,顧佳的再次亮相不再是第一次那畏畏縮縮的樣子了;擁有了包,她昂首闊步地走出了電梯,整個走廊仿佛就是她的秀場;擁有了包,所有之前對她冷臉的太太們頓時都換了副面孔,熱情地傳閱她的新包,而她也終於不會在大合影中被裁掉了。
正如她在買包時說的,這個包,就是我打入太太圈的敲門磚。於是,有了包,她終於被承認了,最終她為家裡拉生意的目的也順利地達成了。原來江湖上說的那句「包治百病」都是真的!美劇《欲望都市》裡的那句著名臺詞也是真的啊:「愛馬仕無關於風格氣質,當我拎著她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飛黃騰達了」。
嗯……你信嗎?細思恐極的是,雖然這只是電視劇誇張的藝術加工,但是真的會有很多人信以為真。此劇一火,不知道又有多少少女把自己的人生目標上的香奈兒劃掉,換成了夢中情包愛馬仕,又有多少男孩會相信,只要將一隻愛馬仕雙手奉上,女神就會投入自己的懷抱。
奢侈品,顧名思義是那些社會上擁有大量財富的少數人日常消費的商品,正如做皇家馬具生意起家的愛馬仕也一直把自己的顧客定位在所謂的old money。然而諷刺的是,所謂的old money專享的品牌正在靠新興國家那些急於證明自己的new money們的金錢活下去,2019年愛馬仕的全年總銷售額68.83億歐元中,自己的大本營,代表著老歐洲市場傳統和貴族品味的法國,只有8.67億元,歐洲其他市場加在一起也就只有12億歐元,而包括中國在內的亞太市場則大漲19.5%達到了34.53億歐元,佔了整整一半,這還不包括對愛馬仕瘋狂崇拜的美國人。
而號稱服務富人的諸多歐洲奢侈品在亞洲攻城略地的鐮刀也早已從事業有成的中年人伸向了並不算富有的都市年輕人群體,當下,GUCCI的代言人是李宇春,LV的代言人是吳亦凡,Prada的代言人是蔡徐坤,我們就可以大概感受到這些奢侈品牌所要打動的目標客戶早已不是叔叔阿姨們了。
為什麼一個包包有如此的魔力?劇中的愛馬仕不是一個普通的包,而是承擔著幫助太太們精準找到自己人,並且定義她們心中鄙視鏈的重要作用。在消費主義和拜金主義佔據輿論高地的社會,可以隨身帶著展示出來的奢侈品,比如說包包,名表、豪車成為了金錢這個一般等價物的等價物:奢侈品等於經濟實力,經濟實力等於社會地位,社會地位等於他人的尊重,他人的尊重等於自己的快樂,四捨五入就變成了「奢侈品等於快樂」——會有人告訴你,愛慕虛榮固然不對,但是為快樂買單難道錯了嗎?是啊,到底是哪裡錯了呢?
正如凡勃侖在《有閒階級論》中寫道的那樣:「人們注意的,是物品所具有的浪費性標誌,以及他們能夠提供的某種間接的或者歧視性的效用」——因為稀缺,所以珍貴,因為珍貴所以擁有的人也跟著造作起來。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三十而已》裡的那群新中國闊太太們手中傳看的愛馬仕和《潛伏》裡民國官太太們小心翼翼品嘗的可口可樂,本質上沒有區別。
而另一方面,影視劇的編劇們也熱衷於給觀眾們畫一個餅,用一種符號化的新鮮玩意兒來告訴觀眾,看,這就是上流的生活。
但有趣的是,也許可能是我們的國家發展太過迅速,人民群眾消費和眼界升級也過於迅速,那些曾經在影視作品裡描寫的「上流」在今天看來甚至有點兒好笑。比如說《大腕兒》裡北京最貴的豪宅法國設計師、英國管家、美國託兒所的公寓要價2萬多人民幣一平米,這還是設定成神經病臆想出來的。
《蝸居》裡小貝鼓起所有勇氣給女友海藻買來的幸福的滋味是一個哈根達冰淇淋球。再往前,二十年前的文學作品描寫都市精緻生活的白領會寫她們在辦公室喝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或是坐在肯德基坐的窗邊優雅地吃漢堡……
從這個角度看,今天電視劇裡人手一個的愛馬仕也許僅僅是這麼多年影視劇裡隨著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一次水漲船高的消費升級,想想還是挺有趣的。至少這些有錢人可以在我們這些普通人面前「闊」得有理有據,使人信服,而不會像新版流星花園裡的道明寺那樣,把炫富變成了給人民群眾增加自信的段子。
但是,另一方面近年來在一些都市劇中,尤其是以女性作為題材和受眾的作品也在無形中壯大著「拜物神教」和「拜富神教」:只要寫都市女性奮鬥就一定是掙扎在對物質的無限渴望和能滿足自己物質欲望的男性之間,比如《北京女子圖鑑》中明明打著都市女性奮鬥的旗號卻演變成了「北京男子收集圖鑑」,仿佛只要是寫大城市就一定得是物慾橫流、紙醉金迷,把小地方來的年輕女孩子迷得暈暈乎乎才算完;
只要寫到富人家的孩子就往往會渲染他們的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比如說《歡樂頌》中的曲筱綃,一個暴發戶老闆的女兒,前20多年都在不學無術渾渾噩噩,只要她一發願要幹出一番事業,立馬就能憑藉她所謂「富人思維」「人脈手腕」混得風生水起,談生意做項目擺平黑白兩道樣樣精通,就連原本一竅不通的知識都能很快學會。也許是作者對江浙滬民營企業家這個群體有著一種莫名的憧憬和崇拜,但這種對於金錢萬能、贏在階級就贏得一切的腦補很難不讓人覺得這是一種「皇帝的金鋤頭思維」,越是說得天花亂墜就越容易露怯。
這些編劇一方面是寫上層上不去,只是用「皇帝金鋤頭耕」的精神孜孜不倦地為吃瓜群眾構建一個手眼通天、人均霸道總裁的所謂上流社會;另一方面寫基層又下不來,農村人、城市貧民的存在日益邊緣化,變成了配角、丑角,甚至有的創作者遵循所謂的「窮生奸計、富長良心」的思維,不斷重複類似《歡樂頌》「樊勝美媽媽」《安家》「房似錦媽媽」這樣的城市白領的原生家庭都是些愚昧粗魯的討債鬼這樣的扁平設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時代變了,以今天大多數編劇的收入如果像上一個時代的體制內編劇那樣花大量時間脫產沉澱在基層體驗生活,那是會餓死的;同樣讓他們去買幾十萬的包、上百萬的表去混富豪階層可能餓死的速度會更快些。
那怎麼辦?就只好先確定要寫幾個人物,根據受眾的定位給這些人物安好人設,然後到網上找帖子,把各種奇葩事各種矛盾衝突提煉出來,集中按在每個角色身上,保證他們能夠在幾十集的劇情裡人人雞飛狗跳不得安生。最好再借鑑一些國外的東西,普通觀眾覺得新鮮的知識,打一個信息差。比如說《三十而已》中把紐約曼哈頓闊太們的社交細節強行移植到了上海太太圈,為了體現所謂的old money還安排女主暴力科普了一下啥叫「正宗英式下午茶」。
這樣的劇情如果當做消遣隨便看看倒也有趣,但如果你真的認為你說生活的2020年的中國存在一個用會不會喝「正宗英式下午茶」決定你是否被承認的上流社會,並且希望通過學習貴族禮儀,購買奢侈行頭來提升自己的所謂「階級」,那就比較糟糕了。說到底,《三十而已》中圍繞愛馬仕的一串情節所輸出的,依然是當下中國各個階層都在經歷的身份焦慮和階級焦慮。
財富的積累和數十年對於物質的追求讓處於基層的年輕人渴望著階級跨越的同時充滿了對階級固化,上升通道即將關閉的恐懼;衣食無憂已經在都市立足的中產又不敢放慢你追我趕的腳步,生怕隨時可能到來的所謂的階級滑落;而已然在所謂「上層」佔有一席之地的那批人又無時無刻不絞盡腦汁地從古今中外搜羅出一套物質化的「貴族標準」來定義自已,畢竟我們揮手告別腐朽的舊時代已經有了七十多年,就算你家按照家譜血統可以追溯到桃園三結義、皇帝戰蚩尤,中國也並不存在那種大家想像中的代代過著優雅閒適的生活、穿著貂絨、聽著編鐘演奏、喝著正宗英式下午茶的阿依土鱉伯爵——都是40年的狐狸,你咋就急著成一個千年的精呢?
當然,我並不是針對《三十而立》這部劇,畢竟這部分情節也只是全篇非常微小的一部分,更多相關的討論我會在自己的個人號新之AKIRA中和大家聊一聊。希望再過40年,擁有愛馬仕的女孩和沒有愛馬仕的女孩依然可以坐在一起共敘姐妹情誼,希望再過40年,我們依然可以在中國,不以人們擁有的金錢而以人們對社會做出的貢獻來評價他們的價值,諸君共勉,我們下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