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耳傾聽
夏夜,祖孫二人坐在門前石階上,望著滿天星鬥,夜色如水,此起彼伏的蟬聲在溼淋淋的風裡響成一片。
「囡囡,仔細看,今天的星子真多呀,永遠也數不完。也許未來的某一天,夜空裡的燈光會遮住你的眼睛,這時候,你就這樣望著天空,什麼也不要多想。當你望著那些星光穿越億萬光年向你問好的時候,有什麼過不去的坎,都不值一提……」
外公端起手中的收音機,老掉牙的那種,像在端詳一件藝術品,廣播裡飄來悠遠的聲音。
「聽到了嗎?對,有人在說話,是位大姐姐呢,你知道,那些聲音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將來,不管周遭多麼喧囂,都別忘了側耳傾聽,你會聽到別人早已忘卻的聲音,那聲音會指引你走向通往未來的路。」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星星那麼遠嗎?」
(一)
這註定是個不眠之夜。她循著兒時支離破碎的記憶,將散落一地的零件堆進小小的匣子。不知何時,已紅了眼眶。暗綠色的導線塞不進去,零亂地探在外面,翹起的收音機後蓋掉光了漆,按了幾下,怎麼也蓋不上了。螺絲刀顫顫巍巍,差一點捅到外面,傷了手。
終於完工了——這小東西雖說粗糙,卻也和記憶裡外公那臺老師收音機終歸有幾分神似。她長出一口氣,掩飾著早已微紅的眼角。過去,現在,在這間燈光通明的小屋裡微妙地交融了,就像印象中外公那樣,她默默地支起天線對著蒼穹,顫抖著旋了幾下調臺的旋鈕,吱吱呀呀地。側耳,傾聽,無邊的夜色嘶鳴了幾下,忽地,整點報時的鐘聲從電波裡飄來。
這一次,我要送些什麼給你,我的外公。因為我們同是漂泊在這世界中的溪流中的。
頃刻間,站在記憶的洶湧洪流之中,她幾近泫然。
(二)
有一天她忽然做了一個夢,毫無徵兆地。夢裡,她置身在一片無垠的麥田,四野靜寂無人,麥穗似乎還要安閒地低垂一個世紀,很遙遠的童年那樣。她奔跑,她放聲吶喊,回聲旋即吞沒在凝固的空氣裡不知所終。
她於是憶起比「遠在遠方的風」好要渺遠的過去。那時候她一直堅信自己的外公是大科學家,一個孩子天然的堅信。記事起,她就日日好奇地在他堆滿各式各樣零件的工作檯前流連,踮著腳。夜來了,外公把小小的她擁入懷中,打開改裝過的老式收音機,支起長長的天線,讓未知而迷人的聲音飄進這個神奇的匣子裡。後來她才知曉,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修理工半生的經驗。
奔跑,峰在耳畔迴旋,腳印延伸向遠方。抬起頭,她驚異地發現,眼前不知何時成為一片光怪陸離的城市。車流聲震撼天際,面色凝重的行人步履匆匆,惟獨,這個偌大喧囂的城市中不曾有屬於她的立錐之地。
她年復一年地成長,年復一年地漸行漸遠。她的生活半徑可以很大,大到外公漸漸淡出她的視野,成為一位過客。外公也著實蒼老了——半生經驗用來回答她的問題越發力不從心,只得任由她用課本上學來的東西好好嘲笑他一番。她的早慧使她在同齡人中顯得孤僻而格格不入。她從此學會了用一副大人的耳機將自己與周遭一切割裂開。她開始用不屑一顧來武裝自己,於是,沉默象瘟疫一樣席捲了整個家庭。儘管,更多時候這沉默往往以外公勉強歉疚的笑意收場。
跑著,跑著,直到視野盡頭早已變成一片荒原。瘋長的雜草帶刺伸向遠方。夜來了,黢黑的風在黢黑的影子裡遊蕩。猛地,她毫無預警地跌倒在一片荒蕪之中,緊接著開始放聲大哭。升入高中後她的全部課餘時間都被做不完的習題所佔據,可她的優秀與榮譽,一切的一切,在更深的孤獨面前都蒼白如紙。
「側耳傾聽,你會聽到別人早已忘卻的聲音,那聲音會指引你走向通往未來的路。」
可她才意識到,在她童年裡佔據一席之地的聲音,竟連她自己都已然忘卻。
(三)
夢醒。
她呆呆地坐起,拉開帘子,極目望著夜空,星光在城市稀稀落落的燈光裡明滅。午夜的風撲面,使她猛然憶起兒時的那個夏夜。收音機的嘶鳴,夏蟲的聒噪,樹葉颯颯的響聲,外公輕柔的低語,許多遺失已久的聲音,一併在腦海久久迴蕩,驀地,她若有所悟……
「你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後來的某一天她寫,「你會在歲月的長河裡磨成渾圓的卵石,可無論如何,都要記得洗盡浮華,側耳傾聽生命最本真的聲音。你什麼都可以遺忘,惟獨別忘了來時的路,別忘了關懷著你的親人,別忘了抬起頭還有繁星滿天。」
她幾近跌跌撞撞地撲向外公的工作檯,旋亮昏黃的檯燈。隔著淚眼,兀自翻找著一抽屜的收音機零件。
這一次,她要給已經住院的外公一個遲到的驚喜。
(四)
終於,在幾個夜晚的努力之後,收音機後蓋的最後一個螺絲釘擰好了。
當清晨在鳥鳴聲中來臨,她將這特別的禮物裝進背包,跨上單車,開始向醫院進發。晨風輕撫著她的面頰,兒時那些在外公的自行車後座上悠悠蕩蕩地度過的日子,如畫卷般在前方的路上鋪展開來。吱呀的鏈條聲中,她早已汗流浹背,心情卻前所未有地恬然,靈魂在那一刻洗得很淨很輕。
上樓。她穿過擁擠的電梯,穿過歇斯底裡的人群,穿過一間又一間雪白而肅殺的屋子,見到外公正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帶著一抹悲喜不分的笑。
「外公,我……」她已經近乎哽咽。
「我來看您了……」空氣中只有淡淡的回聲。醫生說,外公在慢慢地忘掉東西——也包括她。
沉默,她沉默良久,最後下定決心,取出那臺拼裝得快要散架的收音機,支起天線側耳傾聽。收音機起初只是嘶鳴,間或,夾雜著一串簡潔卻格外悠長的單音,那聲音沙啞卻不疾不徐,有如從天外飄來……
「外公,你聽,這些聲音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輕輕說著,像是囈語。淚眼朦朧中,她忘了醫院慘白的牆與天花板,忘了空氣中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忘了窗外轟鳴的車流,心境一片澄明,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蟬鳴響徹的夏夜。
外公笑了,眼角帶著些許微紅,輕聲說:
「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定有星星那麼遠吧……」
仲秋夢囈(外二首)
乘一樹新晴中粲然的紅葉
擁一泓碧空中翻湧的流雲
擷一朵玫紅色的盛開的朝陽
飲一杯帶著清冽香氣的晨風
晨光和長椅,老樹的虯枝和彩色詩集
如果可以,我只求忘掉擦肩的過客趕路的旅人
從從容容地,讀給自己聽,從破曉到天明
我啊,不過是一介小小的匠人
偶爾做著關於湛藍天空與雪白航跡雲的
關於白草紅葉與生鏽籃球架的 不合時宜的夢
生命之樹,莫急,慢慢長成一樹繁華
大河流去啊,潮起潮落不知所終
九月的金陽總是一不留神
便被地平線吞沒成漆黑的剪影
將淡淡的悲傷與淺淺的欣喜一併裝進行囊
旅人轉瞬之間,已跌落進遙遠的青空
來源:張家口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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