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以來,中國與國際社會共同對抗人類這一共同敵人。在疫情爆發之初,不少國際友人曾向武漢等疫情較為嚴重的地區伸出援手,其中尤以日本社會的捐贈活動及其支援物資上所附漢文詩句,給人以最深刻的印象,且引發了中國社會各界人士的熱議。這一現象除了表現出中日兩國同處東亞文化圈,同文同種,在諸多方面能感同身受外,也體現出了詩歌對於人和社會的特殊意義。
宇宙、天地、人類到底是何種存在?古往今來皆是大哲、詩人們在面對的問題。宋代哲人張載曾言為學宏願始於「為天地立心」,為什麼要為天地立心?因為天地本無心,廣漠虛無,而人使之有心,從而有了色彩、溫度與冷暖,人在其中才是人的世界!相關思想震鑠古今。在為天地「立心」的過程中,除了需要理性哲思外,也需要文學的參與。文學具有強大的創造力,能「克服」世俗庸常的沉淪。且在文學的各種樣式中,尤以詩歌最具開拓力,可以重造「宇宙」「天下」「邦」「鄉」「家」「身」等各層面的風景與境界。此次日本捐贈物資上所附四首詩歌和引起的人心震動,正是對此的全方面呈現。
「風月同天」對自然殊象的人文同化
隋唐是繼漢朝之後,中華文化東傳日本最為活躍的歷史時期之一。在相關交流中,又以佛教文化的流轉最為興盛。當時日本民間還流傳著這樣的傳說:中國南北朝時期陳朝的惠思禪師在圓寂後,轉世託身為聖德太子,後者有此因緣,故積極派遣遣隋使,引進中華先進文化,使日本迎來了飛鳥時代。聖德太子仰慕中華文化,同時也篤信佛教。在他的弘揚下,佛教文化在日本如春之櫻花盛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皆浸沐其中。唐朝初年,天武天皇的孫子長屋王也是其中之一。他曾深受天皇重用,連續超遷,最終官至宰執,在執政期間曾委託遣唐使贈送千件袈裟,供養於中土的高僧大德。每件袈裟上皆繡有四句偈語,即「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他對中華文明、佛學文化的神往之情溢於言表,但也一語成讖,不久便陷入了政治爭鬥漩渦,最終受誣告而被迫攜妻子自殺。長屋王死後,時人哀之,但他的詩的生命並沒有隨之終結,在其誕生的那一刻便已結下了二十年後中日文化進一步交往的「因緣」。
根據唐時日本學者真人元開所撰《唐大和上東徵傳》記載,日本雖傳習佛法良久,制度卻不完備。當時中土佛教界皆以戒律為入道正門,若有不持戒者,為僧侶所不齒,但日本並沒有德高望重的授戒人。為解決該問題,榮叡、普照等學問僧便跟隨遣唐使留學,同時邀請高僧大德往扶桑主持授戒。然而當時中國正值開元、天寶盛世,天子又敬佛道,扶桑遠在東之盡頭,其中滄海淼淼、煙波浩漫,航渡百無一至,性命福禍難知,因此幾乎無人願往。後來,榮叡、普照二人前往揚州大明寺,拜請鑑真和尚。鑑真是當時江淮一帶遠近知名的授戒大師,據史籍記載此前在其足下剃度得戒者已有四萬餘人。在得知榮叡等來意後,被他們的赤誠和長屋王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所感,鑑真發願前往。弟子祥彥見此,率先應和,此後原本遲疑的僧眾皆呼應跟隨。
鑑真和尚前往日本傳法之旅並非一片坦途。因受唐朝限制,他們沒有取得「過所」,只能以偷渡方式前往。在此後的十二年裡,多次出航,卻因被告發逮捕、海上颶風、觸礁、沉船等原因,皆無功而返。尤其以第五次出行最為慘烈,當時船隻從揚州起航,後遭遇大風而失控,只得隨波逐流,海上漂泊長達十四天,淡水用盡,一眾性命垂危。後幸得靠岸,登島方知已漂到了海南。之後由海南到廣州,進而重返揚州,一路艱辛。其間邀請他的榮叡積勞成疾去世,普照因故離開,第一個表態支持鑑真前往的弟子祥彥也中道病卒,鑑真受此打擊,雙目漸漸失明。據史籍記載,在鑑真的前五次出行中,先後有三十六人死於船難或傷病,二百餘人退出。但這些始終無法動搖鑑真的東渡之願。第六次,在不顧唐玄宗拒絕其出國的情況下,仍乘坐遣唐使船隻,終達日本,得成其志。得悉鑑真到來,日本朝野震動。此後天皇封鑑真為「大僧都」「傳燈大法師」,統領日本僧尼,為其建立完備的戒律制度,也為中日文化交流史傳下了一段不可磨滅的佳話。
回顧鑑真東渡之行,可知長屋王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是其發願的機緣,以致此後百折不撓。但這句偈語究竟有何特別,擁有如此催人奮進的力量?想來長屋王在作此詩時,應該是想到了聖德太子的傳說,詩中表達有他希望中土高僧轉世扶桑或自己來世生入華夏之願。除此之外,也是更為重要的,在於該詩所蘊含的佛法境界與人間真諦。
《華嚴經》所說的「萬川印月」,是該詩意境的源頭之一。「山川異域」喻指宇宙廣漠,天南地北,物態殊象,這些如同一堵巨大的無形之牆,隔絕出不同的界域,同時它們也成為了不同的視域對象,使得身在異域中的人生活不同、語言不通。這種割裂與分別,透露著冰冷、孤寂、悽清與無奈。「風月同天」,則是說我們在同一片天空下,擁有共同的「明月」,不論何時何地都可共同仰望。「風」則是天地間的自由之子,從日本到中國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它可以吹來彼此文明的氣息。可以說那輪「明月」就是人心,「風」便是我們自由交流的信使。山川等物態景象的隔絕,終究無法也不能阻止我們在同一個「世界」裡感同身受。
在這一文化的薰陶下,唐詩也體現出了這種宇宙一心、跨越時空的境界。如孤篇壓倒全唐詩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以及張九齡《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等等。在這裡,明月穿越了時間與空間,打破了人與人之間的隔絕。到了宋代,朱熹則化用「萬川印月」,說他的「理一分殊」,則是詩與理的再次交匯,也是再度讓我們體認到我們擁有同一片天空、同一個道理、同一顆人心。因此「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一句震撼人心的話!無怪乎鑑真大和尚從此發願東渡扶桑。
另外,此次日本富士山縣捐贈遼寧救援物資上所附化用《千字文》而作的小詩「遼河雪融,富山花開;同氣連枝,共盼春來」,則是將「為天地立心」完全具象化了。遼河與富山物態決然不同,不正是「山川異域」嗎?但天地一氣,東風吹來,雪融花開,所迎為同一春天,所持都是同一賞花心,這不正是「風月同天」嗎?
「何曾兩鄉」對社會人情世故的衝和
王昌齡是盛唐時期的著名詩人。他早年家境貧寒,常半夜醒來獨坐榻上,暗自流涕,為家中無米、無力供養父母妻子而黯然神傷(《上李侍郎書》)。少年時,一邊漁獵耕種,一邊苦讀經書。其間最為愜意之時,便是偶爾偷得半日閒暇,在長安灞陵下的江邊小澗垂釣,即所謂「林臥情美閒,獨遊景常晏。時從灞陵下,垂釣往南澗」(《獨遊》)。開元十五年,得中進士,「授秘書省校書郎」,從此走上仕途。但他的仕途並不如意,起起伏伏,一貶再貶,最終在安史之亂時,被濠州刺史閭丘曉殺害。
王昌齡能詩能文,身前便名聲大噪,與王維、李白、杜甫等皆曾同遊,唐人稱其為「詩家夫子」「七絕聖手」。中唐時,日本學問僧空海法師(亦名遍照金剛)隨遣唐使遊學中土,歸國時帶回漢籍多種,其中就有《王昌齡集》。他的詩歌也由此開始散播於扶桑,今日又借抗疫捐贈物資標貼之機傳回故鄉,重新喚起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共同心靈意蘊。
王昌齡的邊塞詩為人所熟識,如「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邊塞》)、「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從軍行》)等,皆為稚童耳熟能詳之作。這些邊塞詩既有反映唐朝將士的勇武,也有批判統治者的好大喜功,豪邁、壯烈、悲悽皆蘊意其中。除此之外,他的送別詩感情真摯,「量多而質高」,如「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芙蓉樓送辛漸》)便是名例。至於他的婦女詩,則藝術手法多變,細膩入微,亦多有佳篇傳世。如「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採蓮曲》),讀之便有詩中歌聲縈於心頭,繞梁三日。
此次日本社會捐贈物資所附即為王昌齡的送別詩《送柴侍御》,全文為:「沅水通流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王昌齡寫此詩時,正處於其人生的第二次貶官——貶謫龍標縣尉。龍標即今天的湖南黔陽,當地有沅水,亦即沅江。柴侍御,應是他的好友舊交,同是宦海沉浮之人,至於具體為誰,已失考。柴侍御此次將離開龍標,前往數百裡之外的武岡,雖未知緣由,許是遷任該地。王昌齡因貶謫,身在異鄉為異客,柴侍御則是他在異鄉所遇故知。兩人同事多年,將要分別,王昌齡勸說不必傷感,雖兩地隔著崇山峻岭,但沅江通波,雲雨共沐,且明月所照,皆為故鄉,心同一月,更非兩鄉。
在此詩中,開頭依然有「龍標」與「武岡」的兩地分別與分割,但已不是《繡袈裟衣緣》裡的「異域」,只是「兩鄉」。 在「宇宙」「天下」「邦」「鄉」「家」「身」的格局中,「域」在宇宙之下、天下之中,但超越「邦」。「異域」給人更多的是一種荒蕪的隔絕,中間的時間與空間隔閡感是底色,透露著巨大的天然殊象,使渺小的人難以通達與共情。「鄉」則在一國之內,「兩鄉」已沒了自然殊象,透露著人氣,有著社會性內容。且它們在邦國主流文明教化下,彼此間的差異可能只是風土人情略為不同。在這種景象中,「明月」也是人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理同此情。有此「明月」,則可穿越「兩鄉」的人情世故之隔,如在一鄉,消息相通、志趣相投、氣息相感。
「與子同裳」對個體隔閡的打破
秦人的祖先伯益曾因輔佐大禹治水有功,被賜姓嬴氏,其後代多雜居於西戎。後人非子侍奉周孝王,因在汧水渭水間養馬有功,獲封於秦邑,但也只是周之附庸。周宣王時,天子任命非子的曾孫秦仲為大夫,徵伐西戎,後者戰敗被殺。到了周平王東遷時,秦仲的孫子襄公護衛有功,被外封為諸侯,但平王所賜封地是已被犬戎佔據的歧豐之地。為此,秦開國初期的幾代君主奮力開拓,雖多戰死沙場,但也終有西周王畿舊地並俯控戎狄。秦國被封為諸侯,於是有了在《詩經》「國風」裡出場的機會。《無衣》便是《秦風》裡的篇章,全文為: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關於該詩的內涵解讀,存在一個變化過程。《毛詩傳》指其為諷刺之作,刺周王窮兵黷武,秦君急於邀功、不恤民生。《詩經》裡的國風所收「夷、厲、宣、幽」之世的作品多為「變風」之作,因為當時處於衰亂之世,詩人發言多為諷刺之詩。秦立國恰逢西周末世,又在亂局中開拓疆土,即使身為主君,也多戰死沙場,則將士百姓死傷更不可勝計,那時民生凋敝,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確是實情。故《秦風》裡的篇章也大體是「變風」之作,《黃鳥》等是不爭之例,即使是從宋代朱熹開始被定為男女戀曲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蒹葭》也本是刺君之詩。
《無衣》本是再現君主對將士百姓的訓誡場景:你怎麼能說沒有衣服?我與你穿得一樣!現在天子要發動戰爭,你趕快修治好我的戈矛!你不要害怕,我將與你一同衝鋒陷陣!內容上記錄的是秦君向將士百姓訓示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也要上,且身為領導的我與你同甘共苦、身先士卒,還有什麼可遲疑!形式上所展現的重章復沓手法也非藝術加工,是現實生活中常常會出現在相關場合的強力誅心排比句。在這裡周天子的暴虐無道,秦主的好大喜功、急不可耐、威逼利誘、道德脅迫等都躍然紙上,而將士百姓的饑寒、惶恐、無奈也都隱襯在筆端。
當然,所謂「諷刺」並不是歇斯底裡、毫無體面的咒罵,始終是「哀而不傷」。本詩所截取的生活畫面,咋看之下好像並沒有直接說什麼,只是展示秦君的強力與激切,可能最終將士百姓會被其「道德」激勵,使民氣可用,或者士卒雖無可奈何,也只能與之同往同死。但無論如何,詩人背後的憂傷都在於「生靈塗炭」,其意在於勸誡君王如有惻隱之心,當自損其邀功、嗜血之欲,如此無辜饑寒、可敬可愛的人民,豈忍驅之入死地!這就是《詩經》裡的詩人們共同擁有的品德與格調,即「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不過,詩人總是低估君主的冷酷無情、無恥狡猾,此詩誕生不久便被異化為「尚勇」之作。他們將詩歌的語境與人物關係加以轉化,使之不再是上位者對下民的訓斥,變成了底層士卒彼此間的相互激勵。詩歌畫面因此突變,進而被解讀為將士衣不蔽體、饑寒交逼,但同仇敵愾、枕戈待旦,突顯所謂不畏犧牲的精神。如秦哀公曾為申包胥賦《無衣》,以激勵秦軍出徵(《左傳·定公四年》)。此後漢代的班固、宋代的朱熹無不以此詩論說秦人本性好戰,「(秦地)民俗修習戰備,高上勇力」(《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秦人之俗,大抵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詩集傳·無衣》)。如果詩人泉下有知,估計也是無顏見詩中亡魂。
當然,轉化後的詩意雖然遮蔽了許多《詩經》固有的偉大精神,但它之所以能流傳千載而不絕,也在於我們對於它有一個最大共識:詩中表露出兄弟之間患難與共、共克時艱,情比金堅。如果脫離具體語境,「患難」「時艱」可泛化為日常生活中遭遇的各種困難。那麼在日常相助中,化用「豈曰無衣,與子同裳」一句則最為妥帖。若斷章取義,單獨來看此句,相較於前面的穿越「異域」「兩鄉」而言,「衣裳」已融入到具體的日常生活中,具象而細微,它打破了「身」與「身」的個體隔絕,肌膚相觸、冷暖皆在其中,可謂零距離的「感同身受」。日本友人在捐贈物資上剪貼此句,表現出了他們的得體與涵養,更表現出了當前我們所面對的大患是每個個體的共同之敵,又何以分別心而隔絕彼此呢?
語言是思維的顯象、文明的結晶。在一個具有悠久歷史文明的國度,我們更應學習「詩」以及詩篇中的真意,當人人心中有詩意,無韻也是離騷,此即「在心為志,發言為詩」。
(作者:陳成吒 單位: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