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嬋玉在沙縣一條文化旅遊街上經營一家小店,想專心把母親做豆腐丸的獨門手藝發揚光大。
沙縣小吃技藝傳承人現場製作扁肉。
製作中的沙縣小吃麵點。
現場製作的蔥油餅。
蒸製的燒麥。
改革篇
「沙縣小吃」要被拍成電視劇了——這一項目在沙縣「12·8」小吃旅遊文化節上正式啟動。已舉辦24屆的中國(沙縣)小吃旅遊文化節,一路見證著沙縣小吃產業的發展。
這個來自於鄉土的產業,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目前,沙縣有近6萬人在外做小吃生意,佔全縣人口約五分之一;全國各地沙縣小吃門店共有8.8萬家,年產值近500億元。沙縣小吃還遠銷海外,走進了美國、日本、法國、澳大利亞等56個國家和地區。
扁肉(也稱餛飩)、拌麵等價格親民的沙縣小吃,撫慰了許多「打工人」和「乾飯人」的胃。而在沙縣,它們被看作「鋼筋水泥」,幫助沙縣人蓋起新房。
沙縣小吃背後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是誰在幕後撐腰?一個稟賦不足的縣如何能輸出這樣火的「國民小吃」?近日,南都記者深入福建三明、沙縣小吃的故鄉,探究沙縣小吃的秘密。
離鄉闖蕩
「一個煤球爐、兩口鋼精鍋」
沙縣夏茂鎮的羅嬋玉和母親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愛出去闖」;比如「一到晚上腦子裡就放電影」,一幕幕地想這些年開小吃店的事情。
她回想起來,父母離鄉外出開店,起初是為了還債。
沙縣人自古以來就有做小吃的傳統,手藝在鄉間口耳相傳。上世紀90年代初,羅家的酒廠虧了本,欠下一屁股債。羅父羅母就隨著夏茂人外出的第一波浪潮,到廈門賣快餐小吃。
與羅嬋玉父母同一批出門的人,有許多是因賭博參與標會(一種民間融資形式,不規範、風險高)欠下債務,不得不走入城市討生活。外界有人將標會的「倒塌」看作是沙縣小吃起源的重要原因之一。
曾任沙縣副縣長的黃福松長期分管農業,看法則更為宏觀。他認為將沙縣小吃走向城市的原因歸結為90年代的「倒會」事件,「是膚淺的。」
那時正是「改革春風吹滿地」的時候。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讓沙縣農村有了一大批剩餘勞動力,關於城市光鮮亮麗的信息也隨著電視、報紙傳進農家。但另一方面,由於沙縣資源稟賦不足,走學習蘇南模式辦鄉鎮企業的路,失敗了。「人多地少的矛盾突出,於是思想活躍的人開始出門闖蕩。」黃福松說。
沒過多久,帶著「一個煤球爐、兩口鋼精鍋」出門的闖路者們,賺到了錢。還有人成了萬元戶。「某人在福州擺了個攤賣扁肉,一天能掙500元。」「賣小吃白天做生意,夜裡數錢。」這樣的消息開始在沙縣不脛而走。
留在村裡的親友鄉鄰,同樣有著迫切的致富願望。在第一批闖路者的傳幫帶下,沙縣小吃在三明市、在福建省、在全國各地,開始「滾雪球」。
初進城市
賺錢不易,被規則「教訓」
闖路者在外做生意並不容易。
羅嬋玉的父母最開始沒賺到什麼錢。第一次開店,他們在廈門的一處經濟開發區賣快餐。周圍工廠聚集,主顧基本是廠裡的工人,點一份5毛錢的快餐,再加一碗免費的紫菜蛋花湯。羅母說,這份生意利潤薄,「還要洗好幾個碗」,自然沒有持續很久。
1992年,廈門的店關掉後,他們來到泉州繼續開夫妻店。20多平米的鋪子裡,擺上四張桌子,主營扁肉、拌麵、燉罐、小籠包。
羅母也弄不清楚,是什麼時候開始給店鋪起名叫「沙縣小吃」的。原本她想給小吃店取名叫「夏茂小吃」,但覺得夏茂鎮名氣太小,就學著同鄉,以縣做名稱,從此叫了「沙縣小吃」。
不過,那時泉州人同樣不認識沙縣。羅父每天在鋪子門口敲打扁肉餡,吸引來很多好奇的人。但他們只圍觀,不進店。於是夫婦倆把扁肉煮出來做樣品,分給圍觀和過路的人品嘗。就這樣慢慢打開了市場。最終,泉州這家店,沒虧也沒賺。
與其他人相比,羅家夫婦「腦袋算好用的」。初來乍到的沙縣人,十有八九都被城市規則「教訓過」。
「有的人籤了合同,第二天卻暈頭轉向找不到店面在哪;還有人籤的是二房東,交了三個月房租,結果才一個月就被大房東趕出來,被騙走兩個月租金。」這樣的故事,黃福松知道很多。
一次會議
政府決定組建「正規軍」
開小吃店即便有困難,也強過土裡刨食。越來越多的沙縣人搭上了這輛市場化快車。
截至1996年底,夏茂鎮就有3000多人外出做小吃,夏茂鎮農民的人均純收入從1992年的1192元提高到1996年的2582元。通過外出做小吃賺到第一桶金的人,回鄉蓋起新房,「震動」了鄉親和當地政府。
眼紅的鄉鄰在猶豫要不要出門;沙縣的政府部門也在猶豫:「小打小鬧」的沙縣小吃,能不能作為一個產業來培育?
為了找到答案,1997年4月開始,沙縣部署「四套班子」成員,深入福州、泉州等地的小吃店,開展了為期一個月的調研,並在調研結束後開了一場「沙縣小吃史上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專題會議」。黃福松把這場會議鄭重地稱作「5·13」會議。
調研組發現,賣小吃的確能賺錢。嘗到甜頭的小吃業主想繼續投入開新店,他們對政府的政策加持反響熱烈。
但另一方面,短板也很明顯:習慣於傳統經濟方式的農民,對市場規則缺乏清醒的認知,常常遇到困難不知所措。搖身一變當老闆的業主們,服務意識幾乎為零。顧客多的時候,服務員記不住菜單,端著豬腦燉罐、米飯不知道該給誰。結果大廳裡就充斥著「誰的豬腦?」「誰要飯?」的喊叫聲。技術水平不高、管理無序混亂,大大削減了小吃店的競爭力。
經過討論,「5·13」會議達成共識:沙縣小吃業是一個真正為農民打造的產業,是富民工程。雖然對縣財政增收直接影響不大,但做好小吃業,能吸納眾多農村勞動力。
「把發展小吃業作為今後我縣發展第三產業的支柱行業。」《沙縣人民政府關於促進沙縣小吃業發展的意見》(沙政[1997]122號)將「5·13」會議的成果固定了下來。同時,為解決實際問題,成立官方組織沙縣小吃發展協調小組、下設小吃辦,以及民間組織沙縣小吃同業公會,推動註冊「沙縣小吃」商標,組織從業人員培訓,開展宣傳活動。
自此,早期呈「散兵遊勇」狀態的沙縣小吃,開始組建起「正規軍」。
建聯絡處
「一城一鄉一隊伍」
1997年,被認為是沙縣小吃組織化發展的元年。
這一年,沙縣政府鼓勵鄉鎮幹部停薪留職兩年,外出經營小吃。作為條件,這些幹部必須承擔起協調管理所在城市小吃業主的職責。
當過村幹部的姜承草就是在這一年「入夥」小吃業。他的第一站是福州,當時福州已有800餘家沙縣小吃店。
姜承草記得,那時福州正在全力創建全國文明城市。風格「粗獷」的沙縣小吃店環境髒、亂、差,「很多報紙都批評我們。」而且不少店面無證經營,是重點整頓對象。生意紅火的沙縣小吃一下子處於風口浪尖。
消息傳回縣裡。政府既然要把小吃業作為支柱產業,就要拿出幫助業主解決問題的實際辦法。姜承草就這樣被派了出去,參與建立起沙縣小吃同業公會駐福州辦事處。這也是沙縣小吃第一個駐外聯絡處。
「我們從農村出來,到省會中心做事情,就要按照當地的標準來。」姜承草和同事逐步引導業主,把燒煤桶改成液化氣、花錢搞裝修,逐步提升沙縣小吃店形象。
不過,辦證難,真叫沙縣小吃的老闆們犯了難。羅家在溫州第三次開店所需的營業執照,就辦了近兩年。
實際上,各地對小吃店的證照要求是從90年代後期開始逐步從嚴的。當市場監管部門的「大蓋帽」登門檢查時,小吃老闆們慌了。辦什麼證、怎麼辦、到哪裡辦、找誰辦,全都搞不懂,「只好求爺爺告奶奶地求饒。」
姜承草的另一大任務,就是幫助業主們辦證。有了縣政府的背書,再加上小吃店形象改善,辦證難問題也逐漸解決。
至1999年,福州的沙縣小吃店開到了上千家。那年,福州市組織肯德基、麥當勞等福州餐飲行業的優秀企業一起開會,表彰他們對福州創文所做的貢獻。沙縣小吃也在受邀之列,姜承草作為代表參加。
如今想起當年參會的情景,姜承草還是感到既自豪又不可思議。「就從沒想過有一天我們農民搞的沙縣小吃可以和肯德基、麥當勞在一個會議室裡開會。人家是什麼檔次?」記者的話筒伸到他嘴邊要採訪的那瞬間,姜承草蒙掉了,「一下子都說不出話來。」
和姜承草一樣,鄉鎮幹部林英才也參與建立了公會的駐外聯絡處。他到過西安、杭州等好幾個地方。由於同一城市的沙縣小吃店主,大多來自沙縣的同一個鄉鎮,聯絡處就按照「一城一鄉一隊伍」的辦法來建設。比如,夏茂鎮就承擔著與福州、杭州、北京、西安聯絡處聯繫的任務。
維權撐腰
「小家碧玉」開店近百家
有了聯絡處,羅嬋玉開店時就比母親容易很多。
2003年,羅嬋玉放棄體制內的工作,在溫州開了自己的第一家店。同業公會給她一塊寫著「沙縣小吃」的銅匾,「意思就是我這家店是正宗的。」
親力親為做小吃,賺的是辛苦錢。買菜、做飯、洗碗、打掃衛生、收銀,全都得自己來。每日五六點起床,凌晨一兩點睡覺,「一到下午就困得眼皮打架。」慢慢的,家裡親戚就來幫忙。
家族小吃生意越做越大,羅嬋玉發現了自己的另一個興趣:開店鋪。選址、租店、辦證、裝修、運營,一個月後新店步入正軌,她就把這家店轉給別人,自己入股分紅。「開了有接近上百家。」
開小吃店之前,羅嬋玉在縣郵電局做工,日子安穩平靜。當上沙縣小吃女老闆,她覺得自己從「小家碧玉」變成了能獨當一面的「女漢子」,嗓門變高,身材也變壯了。
有時,她也會碰上地痞來吃霸王餐的事情。員工嚇哭了,但她是老闆,得鎮定。她讓對方走掉了事,避免當面衝突,事後就立即尋求聯絡處幫助。
實際上,隨著規模擴大,遇到涉黑涉惡團夥欺行霸市的小吃店老闆不在少數。2006年3月,沙縣政府在縣公安局設立「沙縣小吃維權辦」,與全國各地政府部門建立溝通協作關係,專門受理各地小吃業主投訴的侵權案件。
「市場的洗禮,讓我們沙縣的老百姓變得很不一樣。」黃福松說,沙縣小吃帶來的一筆寶貴財富,就是人才。外出闖蕩讓農民的觀念大大更新,知識更加豐富,而他們原本就有的吃苦耐勞有膽識的特點,更加得到發揮。「沙縣小吃的發展有了強大的人力資源,農村的面貌也顯著地改善了。」
羅嬋玉是最近幾年回到沙縣的。她想專心把母親做豆腐丸的獨門手藝發揚光大。現在,她在一條文化旅遊街上經營一家小店,面積不大,但只有沙縣小吃技藝傳承人才有資格開在這裡,他們同時承擔著宣傳傳統手藝的任務。
轉型升級
規模發展、樹立品牌
伴隨規模化發展的,是更細緻的分工。
除了像羅嬋玉這樣專攻店鋪設計經營之外,有人購進設備,在各地辦起麵製品加工廠、配料加工廠,專為沙縣小吃店配送半成品。
比如,2007年,在深圳經營沙縣小吃店及麵廠的官光霖,整合了在深圳的七八家小麵廠,租用大廠房,引進先進設備,實行規模化生產加工麵條、餃皮、扁肉皮等半成品,為深圳、廣州一帶的小吃店提供配送服務。此後,上海、江蘇、浙江等地的麵廠紛紛仿效。
目前,沙縣已有近6萬人在外做小吃。實際從業者的總數,比這個更高。沙縣縣委副書記方俊欽告訴南都,無論是不是沙縣人,只要能夠達到同業公會制定的各項標準並接受監督,都可以開一家沙縣小吃店。「提要求是為了維護品牌形象,防止『李鬼』損害沙縣小吃的信譽。」
值得一提的是,沙縣人的品牌意識可以追溯到90年代。「5·13」會議的一項重要議程,就是要註冊「沙縣小吃」商標,樹立品牌。1998年,沙縣小吃的圖形服務商標獲準註冊。這也是沙縣小吃同業公會成立後做的第一件大事。
經過十多年的努力,「沙縣小吃及圖形」的集體商標於2015年獲準註冊。伴隨著沙縣小吃店老闆向海外擴張的腳步,同業公會在港澳臺地區和美國、新加坡、澳大利亞等國也積極註冊了商標。
拿到了商標,縣裡請人設計了沙縣小吃店鋪的統一視覺系統,以及統一的文字宣傳、產品定位、配送服務等,開啟了轉型升級的新階段。2016年,沙縣小吃集團成立,開啟公司化經營;2017年,「網際網路+小吃」的新玩法被提上日程。
闖出路子
「填補低消費的空白」
註冊商標、成立聯絡處……這些做法在市場經濟剛剛起步的90年代顯得很超前。
超前意識來自哪裡?沙縣小吃業發展領導小組的第一任組長、時任縣委統戰部部長陳家祿分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政府介入在做每一個決策時都堅持了問題導向。即出現了一個問題,就去調研、解決一個問題。
比如,陳家祿就參加過1997年「5·13」會議前的那次調研。那時沙縣小吃的知名度雖遠不如現在,但也已經有「李鬼店」仿冒。「如果不保護好自己的品牌,後期宣傳活動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陳家祿回憶,當年七八月,他們就開始著手註冊商標。
1997年上任的沙縣縣委書記劉道崎,把沙縣小吃能夠贏得市場的原因總結為「天時、地利、人和」,即沙縣小吃業發展順應了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大勢,沙縣群眾勤勞肯幹的精神,以及各級政府部門及時給予的指導和支持。
並非沒有對發展小吃業無益於直接增加當地GDP和財政收入的質疑。「中央領導來俞邦村視察,說我們沙縣小吃薄利多銷,填補了低消費的空白,闖出一條路子,可以深入挖掘小吃業的空間。」曾任「沙縣小吃第一村」俞邦村村支書的俞廣清說,「聽到這個話,我就更有信心了,決定鼓勵我們村民把這個小吃做大做強。」
聲音
市場的洗禮,讓我們沙縣的老百姓變得很不一樣。沙縣小吃的發展有了強大的人力資源,農村的面貌也顯著地改善了。
——沙縣前副縣長黃福松
中央領導來俞邦村視察,說我們沙縣小吃薄利多銷,填補了低消費的空白,闖出一條路子,可以深入挖掘小吃業的空間。聽到這個話,我就更有信心了,決定鼓勵我們村民把這個小吃做大做強。
——俞邦村前村支書俞廣清
採寫:南都記者 馬嘉璐 發自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