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分,看著幾乎每頓晚餐桌上都有的綠翠翠的蠶豆,讓我想起家中的許多往事。
父親一輩子就喜歡吃豆,毛豆、黃豆、四季豆、赤豆……蠶豆更是他的最愛。在傳統的寧波人家,父親作為養家餬口的男人,祖母和母親在家裡把他服侍得像皇帝一樣。每年從春節後不久的蠶豆時鮮,一直到5月中下旬的本地豆大批上市,蠶豆幾乎成為我家每天的必備菜餚。
當江南的春筍出現在菜市場的時候,應早的蠶豆也開始上市了。把那翠綠的蠶豆莢剝除後,帶皮清炒,撒上一大把切碎的香蔥末。時鮮的蠶豆金貴,只能用筷子一個二個地夾著入嘴,那嫩蠶豆的糯性和香蔥的香味,透過那齒呷和舌蕾,難以表述的淡雅和清爽,想起仍讓我回味無窮。
當大量蠶豆上市時,嫩翠的豆莢慢慢變成墨綠,蠶豆眉毛慢慢變黑,蠶豆也就老了。母親先是剝去蠶豆眉毛,然後是把蠶豆頭部的皮剝去。當小滿季節時,蠶豆就不再適宜清炒了。於是,把蠶豆的皮剝去,燒豆瓣吃。不少江南人家把豆瓣佐以火腿末、雞肉絲燜煮成羹餚,而平時燒黃魚、燒帶魚、炒豆芽都要放鹹菜的寧波人,一定是燒鹹菜豆瓣酥。將鹹菜末與豆瓣燜煮,裝盆上桌,翠綠的豆瓣看似一粒一粒,實際上已經酥爛如糜,用調羹舀著吃,因寧波人家極其喜愛的鹹菜著味,鮮美不可言。
由於父親的喜愛,每年吃蠶豆的季節,我家會燒上幾次蠶豆燜飯。蠶豆剛剛上市時用去殼帶皮的嫩蠶豆,蠶豆稍老時就用去殼去皮的豆瓣。一般用鹹肉,有時也用香腸,切成肉丁,大米淘洗後浸泡一小時後,熱鍋入油,童年時祖母常用豬油,現在多用素油,將肉丁、大米、豆瓣拌勻後放入少許鹽和味精,然後燜煮。當蠶豆飯端上餐桌,白色晶透的米飯、翠綠的蠶豆或豆瓣、紅色的鹹肉或香腸,伴著那誘人的香味,童年的我們,就著簡單的紫菜蝦皮湯或番茄蛋湯,一口氣可以吃上三、四碗。
在本地蠶豆上市後不久,吃蠶豆的季節即將落幕。祖母會在那豆老價賤、一毛錢三斤時,買上二三十斤,慢慢剝出豆瓣,平攤在竹匾上,陰涼處風吹一天後,用溫油氽成表面很脆、入口很糯的油氽豆瓣。氽完豆瓣的溫油,祖母會把切成粉末狀的苔條炒一下,然後與精鹽一起拌上。那明黃色的油氽豆瓣,沾著苔條的墨綠和精鹽的白點,頗有幾分挑逗的香豔。祖母用幾個廣口玻璃瓶裝好。每天晚餐,用小碗裝上半碗油氽豆瓣,父親一杯啤酒在手,嚼著苔條豆瓣,可以把吃蠶豆的無上快樂延續到年夜。我們幾個男孩,常常在祖母外出時,四處尋找那幾個給祖母藏得很好的廣口玻璃瓶,用勺子把豆瓣從瓶裡舀出,油氽豆瓣特有的酥鬆、粉糯的口感,與外表那層苔條和精鹽交織在一起,更由於每次都是如此艱辛地偷食,至今想起都有一種特別的歡愉。
轉眼我也為夫為父,搬進三家合用廚房的老式裡弄公寓。每年吃蠶豆的季節,和鄰家阿婆,搬個矮凳坐在過道走廊中,邊剝著蠶豆,邊聽阿婆們教授炒蠶豆的訣竅:蘇北阿婆教我要油多,本地阿婆講糖要多,母親來電話叮囑炒蠶豆不能多翻……等清炒蠶豆端上,我已經可以任性地用調羹一瓢一瓢往嘴裡送,而且在飯足豆飽之餘,站在房門口和鄰居分享滿足的快樂。如此一幕溫馨的市井生活,至今留戀。
記得1998年4月,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妻子寫來的信中,夾著女兒用稚嫩的文筆夾著拼音的簡訊:「爸爸,你知道嗎?我現在每天要吃一種我小時候從來不吃的菜,那就是can豆。」而我一邊饞著故鄉的蠶豆,一邊欣慰:那或許就是基因的作用。
年復一年,每年都期盼著吃蠶豆的季節到來,每年都有許多追思、回味和新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