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家」,劉麥子瞪圓了雙眼問我:「你們學校的辦學目的是什麼?你為什麼要去這個學校呢?」
我是讓他到「外婆家」一起來吃很香的東坡肉的,他拉上來就要談如此嚴肅的話題,明顯不合拍啊。「外婆家」人聲嘈雜,掩蓋了我一時不能應答的尷尬,劉麥子倒也沒有追問,自顧吃起東坡肉來。
前一個話題,顯然是我們安子校長需要回答的事情。後一個問題,倒是讓我躺床上想了一陣。
似乎沒有什麼必須要出走的理由。比如,人際關係。無論是早先的廟港小學,還是後來的市實小,我都有一幫很好的朋友。甚至,到現在我還在城中的行政微信群中混吃混喝,我們彼此尊重,也像兄弟姐妹一樣友好。又比如,薪資待遇。說實在的,能給老師講座、也能給學生講課的老師,只要你不怕辛勞,願意奔忙,酬勞也是不會差的。
我能說「起初只是一個玩笑」,到後來「玩笑成真」了嗎?這顯得很不慎重的樣子,然而最初確乎是個玩笑。真的完全是一腔熱血。可以說,是理想主義者情懷的召喚,也可以說那是一場冒險的遊戲。
一切只因為我還有夢。
我夢想著有一所讓我敞亮的學校。學校有著明晰的教育理念:學生是有血有肉的人,教育的目的是為了激發和引導他們的自我發展之路。而校長的心裡,一定有著很大的世界和很寬的胸懷。對於「什麼是教育」「辦怎樣的教育」「怎樣辦教育」都有著透徹的理解。因為理解,所以不會簡單的迎合,迎合社會,迎合家長或迎合管理部門,而是充分的理解這一切,包括理解分數和排名,在理解的基礎上,通過卓有成效的工作,引領這一切走上良性發展的道路。
學校當然有自己的課程。但這些課程,不是為了賣弄玄虛,唬住家長和社會——蜻蜓點水式的豐富,是十分有害的;而是承認生命的周期性,順應學生的節奏,遵循必要優先的原則,在該浪漫的時候浪漫,在該專注的時候精確,在智力發展的萌芽階段,給予適合孩子發展的課程。在這所學校裡,所有的老師都關注學生的「現在」,因為「現在」包含著一切過去和所有的未來。一個沒有「現在」的孩子,絕對不會有很好的「未來」。教育的本質在於它虔誠的宗教性,這種宗教性,讓所有的教育工作者,都具有責任感和敬畏感。
我夢想有這樣一支優秀的管理團隊。團隊的管理職能,是有明晰的分工與要求的,然而,整個團隊又是抱在一起的。在你忙的時候,我搭一把手;在我需要的時候,你幫我謀劃。彼此不推諉,不抱怨。管理人員當然應該有著精深的專業知識,但比這更重要的是「仁」和「德」。尊重每一個老師,把每個老師看作是學校的一筆財富。學校是允許學生犯錯的地方,也同樣是允許老師犯錯的地方。犯了錯並不可怕,在錯誤中修正前行,是人類走過的所有道路的方式。當教師做得不夠好的時候,首先需要站在他們的位置上理解: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然後自己反思:我給他提供了幫助嗎?
在我看來,一個老師,惟有在這個學校裡得到了足夠的尊重,才會對學生有足夠的愛和尊重。我們希望老師不要對學生簡單粗暴,同樣對教師的管理也不能簡單粗暴。比如,不聞不問其中的實際和過程,以結果管理代替過程管理,便是簡單粗暴的一種。
我夢想遇到這樣的一群老師。無論他來自哪裡,無論他多大年齡,也無論他教什麼學科,都是熱愛閱讀的老師。在成年以後,多數人將自己的閱讀能力只用來讀報、讀朋友圈,而少數人還能繼續深入在書的世界裡,發現這個世界的廣大與恢宏。如果你選擇的是其他職業,完全可以成為多數人中的一個;然而你選擇的是教師,所以,你要努力讓自己成為少數人中的一個。我第一次聽安子校長講座,是在吳江實驗小學跟教師談讀書,「一個學校的教師如果不知道讀書,那它將淪為一個養豬場的。」話糙理不糙,一個教人讀書的職業,自己居然不讀書,無論如何是幹不好的。不愛讀書的人,就像一個極端近視又不屑戴眼鏡的人,會糊塗得把牛糞當皮球的。
因為讀書,一所學校教師的精神世界和心靈空間,就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樣貌。這是一個漸進的沒有完結的漫長過程。因為精神世界的廣大,教師就不會陷在蠅營狗苟的汙淖裡。你可能會忘記書從哪裡來,有著怎樣的細節和語言,但書卻把種子留在我們的身上。讀書,是一種朝向自我、理解自我,向著自我可能性的運動。在這所學校裡,讀書,近乎一個小小的護身符,是的,只要你在讀書,你就會得到文明力量的庇護。
我渴望這所學校有這樣一群學生。他們的教室裡,沒有恐懼,所以他們各有千秋,他們燦爛如花。他們不需要太高的班級平均分,然而,他們對一切事物都有著廣泛的熱愛和探索的欲望。說實在的,我看到中高年級各科成績均分高達九十幾分的自然班,不是讚賞和羨慕,而是覺得可怖,對,是「可怖」這個詞——這需要犧牲學生多少閒暇時間訓練出來的啊!我總覺得班級均分八十五左右的學生,會比他們幸福得多,也會比他們更有發展的後勁,因為人生跑道的終點不是大學,而是無窮無盡的生活。我判斷一個班的孩子學習生活的優劣,不是看他們的試卷,而是看他們的言行舉止,特別是他們的表情,尤其是看他們眼睛裡是否還有光。他們可以是淘氣的,甚至可以有一點野——不是那種壓抑得太久而暴發出來的粗野,而是來自原始本能的那種淳樸的野性。
我夢想這所學校所有老師都有著很好的薪資待遇。這樣,他們可以不用太擔心房子的首付,也可以不用去做微商貼補家用,他們就可以全身心的去擁抱喜歡的事業,所謂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幾年前,我有一篇千字短文發在《教師月刊》上,既不在卷首,也不是這一期的重要文章,竟拿到了三百元的稿費。這在教育類刊物中,算是高的吧?我向編輯永通先生表達了謝意,永通先生回復道:「這是用我們的方式,向有品質的文字致敬。」我也期待有這樣一天,有人會對我們學校的教師說,「這是用我們的方式,向有品質的教育致敬。」
博爾赫斯說過,「只有不屬於時間的事物,才會在時間裡永不消失。」我的夢想不屬於時間;其實,我的夢想也特別簡單,就是想和一群人一起吃東坡肉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