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磨難本身之於人,絕不可能是愉快的。即便多年之後回頭,稱讚它讓人生厚重,但大部分時候,你不得不用「倒黴」和「莫名其妙」來解釋它。沈志華的倒黴經歷或可看作那個時期若干案例有特色的一筆。
沈志華的父親在1937年投身延安參加革命的時候,高中還未畢業,他希望自己的子孫後代都好好學習,但沈志華,以及沈志華的兒子都沒有超過他的這個學歷。
沈志華可算作是高幹子弟,父親在革命成功之後,官至公安部勞改局副局長,母親也曾是公安部的處長,後來在反「右傾」的時候被調到中央工藝美院當系總支部書記。父親因為書法與文章均好,被看作是公安部的文筆師爺。沈志華則因年年滿分,小學、中學都考上北京最好的學校,上學期間不離不棄的評語是「驕傲自滿」和「不守紀律」,頗有一點「命運的寵兒」的意思。還有一條不能忽略的優勢,「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年輕的時候長得可帥了,好多姑娘說我是他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18歲是人生的轉折點,果然如此。「幸運」從那一年開始棄他於不顧,儘管他從不氣餒,憑著所謂「頑強拼搏」的勁頭,接二連三的挫折還是跌得他鼻青臉腫,人生經歷忽明忽暗如同一場追求強烈戲劇性效果的演出。
起先還是很自豪的,「一顆紅星頭上戴,鮮紅的旗幟掛兩邊」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年輕人最高的人生夢想,儘管在報名的時候,母親因為她弟弟的政治問題被關了起來,沈志華還是考上了海軍航空兵。剛入伍兩個月,哥哥打電話給他:「父親被抓起來了,既不告訴家屬是什麼罪名,也不準探望。」
從此,沈志華只有低著頭拼命學技術,不久便被任命為機械員,負責轟炸機的維護保養工作。他維護的飛機安全性強,經常受到部隊首長的光顧。有一次,師長走下飛機之後滿意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夥子,你就是中國航空兵的未來啊!」這麼一來,他當上了代理機械師。三年之後,領導找他單獨談話,一是準備發展他入黨,二是準備提拔他當幹部。美好前途就在不遠處招手,突然有一天,中隊宣布復員戰士名單,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指導員對他說:「我不能告訴你原因,但是你記住一條,復員對你有好處,你在部隊沒有前途了……」
那幾天他天天喝酒,喝醉了一個人到機場去撲在飛機上痛哭,他不能理解的是,那麼多人留在部隊不過是為了脫離農村艱苦的環境,而自己這麼追求進步,刻苦學習技術,怎麼就沒有前途了?但他不敢追問。離開部隊的時候,他把自己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記下的兩本技術筆記送給了他的繼任者。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遭受這麼重大的打擊,其實現在想想,不過就是讓你復員而已。」現在的沈志華說。
幾年之後,原先部隊的領導出差到北京才告訴他,讓他復員是因為他的檔案裡存進了一份致命的文件,說他是「聯動分子」,還打死過人。
「文G」中的「聯動分子」,都是高中級幹部子女。沈志華哥哥的同學被抓進監獄之後,為求立功,便向上級舉報了他。沈志華聽此一言,怒不可遏地衝到那個人的家裡:「你認識我嗎?」那人對他端詳半天:「不認識。」「不認識我你說我殺人?你這傢伙,害死我了!」
從部隊復員回京之後,沈志華通過武裝部分配工作,成了石景山發電鍋爐車間的檢修鉗工,情緒十分低沉。父親見此,便關照兒子:「人不能受一點兒挫折就這樣灰心喪氣。現在這個社會不正常,但將來會走上正軌。人生最大的遺憾不在於你有了本事沒有地方去施展,而在於社會為你提供這個條件的時候,你拿不出本事來。」
1973年,沈志華報考清華大學,在京津唐電力系統各門功課都考了第一名,卻在廠裡挨批:「你考得這麼好,就是『白專』道路。」「聽說你還學英語?崇洋媚外!」結果,沈志華沒能跨進大學校門,廠裡送了一位四門功課總共考了15分(是百分制的考卷)的人去上大學。
沈志華氣得一把火把數理化課本和做過的習題選燒了,他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相信,千百萬個父輩們拋頭顱灑熱血就是為了今天,讓一個四門功課總共才考15分的人上大學?這是一個什麼社會?這個社會將來怎麼發展啊?」
他想弄清楚這個問題。在這之前,他對政治生活並沒有多少感興趣。父親自從「三Fan五Fan」被誤抓進監獄之後,變成了一個連樹葉掉下來都怕砸腦袋的謹慎的人。從小,父親就向他們灌輸這樣的觀點——「真正救國靠的是科技,踏踏實實作出一份成績對國家就是一份貢獻。如果是搞政治,你以為你做的事是對的,很有可能歷史證明你走的是錯誤的路線。」所以多年之後,沈志華的兩個哥哥都是搞物理研究的科學家。
帶著「國家早晚需要科學技術」的心態,有兩年多的時間,沈志華每天堅持學習4個小時——這是在結束白天八個小時的工作以及一個多小時的政治學習之後,「我的工作是修理磨煤機,非常累,非常髒。煤粉是88微米一個顆粒,88微米什麼概念?比白面還要細,所以每天你不管穿幾層衣裳,它都能滲到皮膚裡去,就跟水一樣。每天回到家裡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吐黑痰。都到這份上了……」
所以,不能上大學對於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這也使他更加想弄清楚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理論。
1978年,中央機關及直屬單位公開招考,沈志華同時考上了新華社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日報》把他當作自學成才的典型,在頭版進行了報導。父親說:「志華,新華社你就別去了,還是去社科院老老實實做點兒學問吧。」
過了幾個月,他又考上了社科院的研究生,但不發錄取通知書給他,原來是因為他寫了一篇《社會主義社會的科學概論及其他》被到處轉載,文章提出:中國當時搞的不是社會主義。馬克思所講的社會主義是一個理論上的概念,它指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中國還沒有發展到這個階段。但是中國在制定政策的時候使用的是社會主義的理論,所以建國這麼多年來的政策一貫左傾。
當時的副院長鄧力群在會上說:我看這個沈志華就是個持不同政見者,我們社會科學院培養的是馬克思主義者,不是持不同政Jian者。沈志華急了,直接上門去找他,鄧力群說:「我倒要問你了,我們辛辛苦苦地搞了四十多年,不是搞的社會主義,那我們搞的是什麼呢?按照你這個結論,那中國要不是社會主義,朝鮮、越南、古巴就全都不是啦?這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影響有多惡劣啊,你知道嗎?」
聊著聊著,聊到了沈志華的家庭背景,鄧力群臉色一下子緩和下來:「自家的娃嘛。」第二天,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就到了沈志華手裡。
讀研究生期間,沈志華先後在《社會科學戰線》、《世界歷史》、《世界史研究動態》發表了七八篇論文,都是關於現代史和蘇聯新經濟政策的,《人民日報》也轉載過他的文章。不久,當時的財政部長看中了他,準備把他調到自己的秘書班子裡去。沈志華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可是父親和導師都一致反對他從政。
1982年初,沈志華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新經濟政策與蘇維埃俄國向社會主義過渡》。離研究生論文答辯還有16天的時候,一撥兒警察突然湧進家門,把他給銬走了。等到審訊時他才明白自己犯了啥罪,罪名聳人聽聞——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務!
原來,1981年底裡根當選美國總統後,對中國採取強硬政策,在紐約逮捕了一名中國人,說是竊取美國機密文件。為了外交鬥爭,中國也要儘快抓到一名美國間諜。沈志華交往過幾次的一個在中國外語學院教書的美國博士生被認定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人,就抓了7、8個跟他有交往的中國人。後來弄清楚這個美國人不是特務,被限令48小時離境,沈志華他們照說也該被放出來了。不想,美國當局抓住此事不放,攻擊中國政府惡意破壞中美關係,中國自然不會讓步。
因為向美國學者提供了十幾本社科院農業經濟研究所辦的不公開發行的學術刊物,沈志華被審訊了整整10個月,最後確定的罪名是「洩露國家重大機密」,判刑兩年。宣判後,法官對沈志華說的一句話道出了實情:「為了國家的利益,你就犧牲一下吧!」
在獄中,沈志華寫完了《新經濟政策與蘇維埃俄國向社會主義過渡》,出獄之後,因為蹲過監獄而連圖書館都不能進去,只能找朋友幫忙去核實引用材料。他找到一家出版社,即將要出版書稿的時候,責任編輯帶著稿子回家去編,她的家人無意中看到了,問:「這是公安部大院裡的沈志華嗎?他坐過牢的,你還是別惹麻煩了。」
這本書直到1994年才出版。出獄之後,沈志華受邀到一家報社工作,沒多久又因蹲過監獄這一「不光彩」的歷史而失業,被介紹投奔禹作敏,協助他開發生態農場,又因禹作敏出事而以失敗告終。他還在大街上賣過水果,又拉不下面子,聽說深圳剛開放,去那兒的什麼人都有,就直奔深圳賺錢去了。
從南方回來,沈志華發現兒子成績差,也不願意讀書,便遂了他的心願,送他去五臺山寫武俠小說。沈淵待了8個月,天天在那兒採訪老和尚,寫出幾十萬字的武俠小說,回北京被出版社看中並出版了,一時間小有名氣,更得了全家人的寵溺,他再也不想上學了。
二
從1994年起,沈志華開始了他「有錢又有病」的生活,至今不休。
「我的一個朋友章百家說,在中國做學問有兩種人:要不有錢:做學問既花時間收入又少,沒錢不行;要不就有病,腦門子裡一天到晚就想弄這個,喝糠吃菜他願意。他說,老沈,你又有錢又有病,天生就是弄歷史的料。」
沈志華在深圳賺了錢之後回北京,受朋友邀請投資出版文白對照全譯系列的《資治通鑑》、《續資治通鑑》,沒想到「賺了大錢了」。這驟然的致富遭小人嫉妒,告他貪汙2000萬,儘管後來被證明是誣陷,但原本在部隊有良好發展前景的兒子沈淵便因此不能再留在部隊了。
▲沈志華投資出版的《白話資治通鑑》
接著,沈志華碰上了他後半輩子人生的機會——俄羅斯解密了前蘇聯的檔案。回憶史料的可信度遠遠比不上檔案,為什麼中蘇關係破裂?為什麼蘇聯解體?若無檔案做依據,如何能還原歷史真相?
社科院黨委書記兼副院長說:「中國急需蘇聯的檔案,最理想的當然是我們社科院出面去買,但社科院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門……」沈志華說:「社科院拿不出錢我有錢啊!我只是來向你求個名分,一切費用由我出。」
在莫斯科,事情遠非意料中那麼順利。俄羅斯開放檔案最繁榮的時間是1992年到1993年,等沈志華去時已經開始收緊,價格比過去貴了許多,去俄羅斯國家檔案館複印,一頁1美金,去蘇共中央檔案館複印,一頁2.8美金,人民幣不行,給盧布朝你翻白眼。國家檔案局的工作人員每天只工作三個小時。說是10點上班,但是11點才開門,中午休息,下午3點還要喝茶,4點下班。照這樣的進度,每天只能工作3個小時,開銷可承受不起。
沈志華從商的時候,從來都羞於「靈活變動」,還被禹作敏說成是目中無人的年輕人。但為了做學問,他又顯出商人似的精明。大家在莫斯科發愁的時候,他了解到莫斯科城區與郊區的物價差異很大,於是讓一名學者和翻譯坐地鐵去郊區鄉下,到大賣場買麵包、黃油、香腸、各種湯料、鹹菜,再到農戶家地裡買蔬菜和家禽,然後背回賓館自己動手,準備了一桌盛宴。
他自己則到處公關,到處拜訪,盯準有利用價值的人便生拉活扯地拽來赴宴,不僅打開從北京帶來的二鍋頭,茅臺,席間還掏出美金,塞給每個人800元的勞務費,這頓飯吃得皆大歡喜。俄國學者積極建議:「今後你們中國人就只管去檔案館抄目錄,複印內容的事,交給我們俄國人辦,我們出面複印,便宜多了。」
此行總共花費了沈志華140多萬元。沈志華大為慶幸的是,就在這之後沒多久,結束了混亂狀態的俄羅斯重新下令封存所有檔案。
▲沈志華教授指著他斥資買下的蘇聯檔案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的「坐冷板凳」,出書,成名,被大學聘任為博導,繼續出書,開研討會,做課題。與其他學者不太一樣的是,他為做學術掏出了若干私人財產。比如他從1994年就開始資助青年學者出版專著,花了2300萬,迄今已經出了80多本書。他還在自己的別墅裡騰出兩個房間,存放他們夫婦從俄羅斯、美國等地花了許多錢查來的2萬多件檔案,免費提供給世界各地的學者或者學生使用,給他們提供食住,還購來複印機,方便他們複印。
後來因為來查檔案的人太多,他乾脆把檔案複印了兩份,一份放在北京大學歷史系,一份放在華東師範大學冷戰研究中心。他把有關韓戰的檔案原文製作成光碟提供給香港大學,要求只有一個:必須供人自由查閱。
沈志華的人生再不需要其它的樂趣,他說以前上廁所時還看看閒書,現在看的都是回憶錄,與同樣做冷戰研究的妻子之間的對話,也有70%是在聊他們研究的內容。
問:中國傳統裡,文人歷來有當諫臣的心理,希望參與制度改革,實現人生的抱負。您研究歷史的目的是什麼?
沈志華:我們現在做的工作就是在傳承文化,什麼叫文化?文化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歷史的積澱,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大概有將近半個多世紀,中國學術界受意識形態的影響是相當大的。有一次聽人說,翦伯贊解放前寫的版本比解放後修改的那個要好,這就很說明問題。大家都曾經被要求一個腔調,一個立場,一個觀點,很少有能提出什麼疑義或見解的地方。那麼,你要從根本上推翻它,不是說你改變了政治觀點就能解決問題的,而是要從根兒上做起,弄明白到底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情。
問:研究大歷史的黃仁宇批評中國學者,越研究越窄,您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
沈志華:國外的學者,跟中國的處境不一樣。我覺得中國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刻,還不具備那個條件,為什麼呢?現在首先是要顛覆過去的歷史,很多基本史實都還沒搞清楚,你搞什麼大歷史啊?
問:按照你的本性,你自覺是適合搞思辨型的歷史研究,還是探尋基礎史實?
沈志華:照我四十歲之前,我就是想搞那種思辨型的大歷史。但是現在我覺得搞不了,因為這個東西其實也是靠環境,靠積累的,如果原來就順著那個路走下去,就會是研究大歷史那麼一種思路。但是現在我已經走到基礎史實這條路上了,我的功底就是要把1940—1960年代這段社會主義國家的歷史搞清楚。我現在做的每一篇論文都是別人沒有搞清楚的事情。
問:我注意到你的經歷裡有好幾次進入權力機構的機會,你為什麼放棄?
沈志華:我年輕的時候很積極,尤其是我從1973年轉向文科學習以後,就一直有一股勁,老想為國為民,精忠報國,投身那種火熱的政治鬥爭當中去,但後來一個又一個的人生挫折,讓我重新去思考這個問題。我現在不喜歡官場,並非因為人生中遭受了太多打擊。被打擊有兩種,一種是你自己失敗,你做錯事情了,所以遭到打擊,你吸取教訓就完了,還有一種我認為根本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另外,現在95%的老師都浮在表面,真正對學術負責任、對社會負責任,想把自己的一生的經歷投入到裡面有多少人?我願意做最基礎的工作,了解歷史到底怎麼回事,然後把自己搞清楚的事實轉化成一種大眾能接受的東西。
問:研究歷史不是為了以史為鑑嗎?
沈志華:這是歷史的功能,歷史學的功能,而不是歷史學家的責任。因為以史為鑑其實包括兩個方面,第一是史,這「史」究竟是什麼,你要是弄錯了,那歷史你以什麼為鑑,你不越弄越糊塗嗎?所以這是一部分,這部分的責任主要由歷史學家去承擔。鑑,什麼叫鑑?資治通鑑,什麼意思呢?就是告訴你怎麼搞政治,怎麼去治理國家。這靠政治家自己,我把歷史經驗教訓都擺在這兒,至於它怎麼指導你,我不能替你想,是你自己去想。假如一個政治家如果沒有文化,不懂歷史,你搞什麼社會問題,你搞什麼政治?所以你本身就應該具備這個素質,你應該到真實的歷史中去尋找你所需要的那種資源,豐富你的頭腦,來開創你的自己的政績。
問:你通過研究這段歷史,個人怎麼評價MZD?
沈志華:我覺得毛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就他的才智,真是幾百年中國才出那麼一個,不得了。但是他生不逢時,能夠施展他才華的那個年代已經過去了,如果時間倒退五十年,恐怕他要比蔣介石幹得漂亮的多。那個時候軍閥混戰,要推翻清朝,推翻封建社會,重新進入一個新社會,革命是很吃得開的,Mao趕了個尾巴,中國革命之所以成功就是因為他趕上個尾巴。但是你成功以後,你還要用革命那套方法來建設一個新的社會和新的國家,就和整個社會的發展相背離了。時代不同了,你越聰明你犯的錯誤就越大,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的錯誤到了極端。所以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其實應該站在歷史環境當中來看,不能說誰好誰壞。
問:您現在最想解開的歷史謎團是什麼?
沈志華:我現在最想解決的事,就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和華沙公約組織,同樣是兩個同盟,但西方陣營是一種超穩定結構,內部從來發生過戰爭,而且冷戰都結束了,到現在美韓同盟,美日同盟,美英同盟依然這麼穩固。社會主義國家之間,意識形Tai一致,都是信仰馬克思主義,但從同盟結成的第一天起,蘇聯和南斯拉夫就分裂,跟著是蘇聯打匈牙利,然後中蘇之間又打仗。曾經多好的兄弟關係,好到不分你我,到最後還是刀兵相見。社會主義國家關係的不穩定性的根源在哪兒?
▲北約(左)與華約(右)的組織會徽
問:我覺得從哲學上面來解釋,能夠解釋清楚吧。
沈志華:當然最後可能會歸結到哲學,但是你不能先用哲學的一個定理來說,就是這麼回事。你要分析、探討,拿出一個定理來,它能解釋每一個現象,這才能成為定理,只要有一個現象解釋不了,那就不能成為定理,科學上是這樣的。
問:你初步的推斷是什麼?
沈志華:我現在初步的一個判斷是它的結構問題,就是形成這種關係的結構,和它內部運行的規則有衝突、有矛盾。我還沒有想得非常透徹,這就是我現在最關心的,也是我下一步想要組織一個課題組進行討論的問題。現在的同盟理論都是解釋西方現代國家的關係,解釋社會主義國家同盟的理論還沒有。
問:您覺得現階段的中國,知識分子對社會的作用是什麼?
沈志華:總的來講,一個國家文化的傳承和發展還是靠知識分子,這個是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社會都是同樣的。現階段,中國知識分子的最大功能或者貢獻就是探索真相,這個是我們這個時代賦予的。為什麼呢?是因為真相太少了。
問:不見得與當代的政策發生關係?
沈志華:最好還是脫離。
問:現在大部分人關心的是中美關係和中日關係,你研究中蘇,不會覺得冷門嗎?
沈志華:任何一個關係都不可能是單邊關係,都是錯綜複雜的關係,特別是在冷戰的背景下。
問:你認為現在世界格局還是在冷戰思維的延續之下嗎?
沈志華:看你在什麼意義上運用這個概念,每個人腦子裡的冷戰概念是不一樣的。一般來說,冷戰指的是兩個國家之間以意識形Tai為動力那種對抗。我是這麼理解——其實冷戰時代還是結束了,它有些因素延伸到現在,冷戰時代人們的一些思維習慣延續到現在。
問:你現在一天工作幾個小時?
沈志華:差不多三、四鐘點起床,一直幹到晚上七點、八點。所以一般人到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已經工作了8個小時,幹完了別人一天要幹的活。為什麼?就覺得責任重大,還有那麼多東西要去寫,要去研究。我現在設計了很多課題,我想帶著這些學生,年輕學者一起做。這些東西靠一、兩個人是不行的。
問:你說責任重大,是出於自己的興趣還是覺得現在沒有人願意坐冷板凳?
沈志華:首先是我自己有興趣,如果自己沒興趣那就太苦了,什麼叫人生的幸福?人生的幸福就是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是把你的工作和你的興趣能夠比較圓滿地融合在一塊。我天天坐這兒寫東西,腰酸背疼的,肌肉都勞損了,不但不覺得苦,反而很有滿足感。我現在創作激情極其旺盛,一會兒就寫一篇論文出來了。現在半成品,未完成品很多,都在那兒堆著。只要我有時間,抓一個我就寫一篇。
▲沈志華教授的「冷戰五書」
問:為什麼不專注做一個或幾個呢?
沈志華:歷史學有個特點,它不像哲學或者經濟學,有時候一個扣解開,整個就可以寫了,不行。你想通了一些事情,只是在很多無窮的史實當中很小的一部分,你要想把一個問題搞清楚,涉及到很多方方面面的東西,這些材料你都得看,你不看你就找不到中間內在的邏輯關係,所以是非常需要下工夫的,有想法你要趕緊記錄下來,然後做充分的準備才能完成。越下工夫,越讓我很有滿足感,很有成就感。其實搞歷史研究,有點像……
問:破案?
沈志華:像公安局破案一樣。有些事你就感覺從邏輯上認為原來那結論不對,所以展開調查……我很多研究都是從感覺出發的,比如說韓戰,我們從小就受的教育是,因為美國侵略所以朝鮮展開反擊。可是我就覺得這一個很沒有邏輯的情況,如果人家進攻你,怎麼三天就把人家打敗了。按說你是被進攻的一方,你應該是首先敗退才對,這肯定有問題。類似這樣的問題很多,你要自己真的下去看當時的那些材料,這些看書上是沒有的。
問:你破案的時候,會不會感覺很多事情長遠看來都是有邏輯性的,但一個環節一個環節看過去是有很多偶發性?
沈志華:這就涉及到歷史學的一個基本的思維方式,就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關係。其實,在我們真正搞歷史學的時候,你會發現,差不多每一個環節都是偶然的,但它有一個必然的大趨勢。
問:但是看你把哪幾個細節串聯在一起,又是不同的解讀了。
沈志華:這個取決於兩點,一是自己在當中的體會,一是你掌握儘量多的材料。然後你才能決定取捨,哪些是關鍵的環節,哪些是次要的、沒用的。
問:如果材料不全,很容易被引入歧途?
沈志華:真的是很容易引入歧途。我給你舉我深有體會的一個例子,我原來研究中國出兵韓戰的問題,我在1997年、1998年、1999年寫了很多文章,後來我在國際上出名也是因為發表了很多關於這方面的文章。我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得很清楚,但有些史料沒有披露出來。起先我看到的是,毛澤東很早就想出兵朝鮮,但金日成不同意,我分析他是擔心中國派駐幾十萬大軍來不走了怎麼辦?眼看就要遭到滅頂之災了,他請蘇聯來,蘇聯不願意幫它,或者不願意自己出面,所以讓中國出兵,這麼一個過程。
問:這在邏輯上很合乎情理。
沈志華:直到最近我看了俄羅斯新披露的檔案,才知道7月份美國轟炸得很厲害的時候,金日成已經很動搖了,希望Mao澤Dong派兵來,但史達林不同意,這讓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你就得找材料,找證據了。史達林沒有說不允許,但是他不答覆金日成,這就說明了一個什麼呢?他要給自己保留一個迴旋的餘地。他很擔心,中國替換了蘇聯控制朝鮮。所以,歷史研究有這麼一個檔案公開早晚的問題。
問:這個問題怎麼去解決?
沈志華:歷史研究為什麼要有很多人不斷地做,其實人的一生,你說你真正能做的也就那麼二、三十年,我覺得我現在處在最黃金的時候,因為你年輕的時候還沒有足夠的經驗積累,特別是是歷史學是靠積累,積累的材料越多、知識越多,你對事物的判斷就越接近於真實。但是你太老了,精力又不行了,你只能做自己的一小塊領域,能研究多少東西?
問:您的研究範疇是?
沈志華:我基本上做的是40年代到60年代這段歷史,就這樣我還覺得做不過來。為什麼?因為當代歷史跟過去不一樣,過去基本上材料都是現成的了,反正越往古的就越不會出太多的新東西,除非地下又挖出點竹簡了什麼的。但是當代的不一樣,當代的很多材料都不解密,只能是大家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地去突破,把這段歷史大白於天下。我做這個工作十來年,應該是取得成果了,現在誰還敢說,韓戰是美國先打過來的。現在除了朝鮮人這麼說,沒人再這麼說了,因為這個事實都擺這兒了,其實我們做的就是這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