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糟,是福建、泉州一帶特產,大約於鄭氏治臺時期,隨沿海移民漂洋過海而傳入對岸,與移民一同落地生根。紅糟取之於紅老酒,而後者最早於五代時便已出現,五代陶谷(903~970 年)所著《清異錄》便記載著,紅曲煮肉一事,紅曲,紅曲也。由此可推知,紅糟料理淵遠流長,至今,紅糟肉都還是宴席上,經典的閩粵菜之一。
紅糟是紅曲米中的紅曲菌和酒餅發酵而成的再製品。取紅曲米和剝碎的酒餅,分別泡於水中好讓菌種活化,紅曲菌的適當生長溫度為攝氏 25~40 度,為了不殺死菌種、不養出雜菌,故一不用熱水二不用生水,只能用涼開水。圓糯米,事先加水泡過一夜,上屜蒸熟,待冷卻後,再將紅曲米水與酒餅水倒入拌勻,封緊甕口,置於避光處約一個月就有小成,中間每隔數天,要拿乾淨勺子翻攪,好讓紅曲菌發酵得,更均勻完全。如要求濃鬱醇厚,則需釀上個一兩年。如此釀出的米酒,陳化後名為紅露酒,甕底,歷經充分發酵的酒糟,就是紅糟。紅露一名甚雅,字面令人聯想到天邊晚霞、撲頰胭脂。其實原本叫紅老酒,以泉州安溪所產最佳,直到日治時期,用西式釀酒法釀造並上架販售,才一併改以日文「紅露」為名。
紅露酒相當滋養,在中醫上素有活血益氣、健脾暖胃之功,民間則相傳能治老人夜尿、輕微的幼兒氣喘。從前庶民無力購買進補用的烏雞、豬肚,故折衷用紅露酒,泡老薑、黑糖,隔水加熱後飲之,居然也頗收奇效。產婦月中吃紅露酒,加糖煮的雞蛋,孩子們平日做酒漬黑棗當零嘴吃,花費不大,卻實在地補了身子。酒已釀成,甕中酒渣,按理來說多半棄之不用。不知是誰,首先提出將紅露酒酒糟入菜的點子,然紅糟燒菜味美色全,倒是無庸置疑。福州人習俗,每逢冬至前後,必釀上一大缸紅糟以備一整年之用,待過年開缸,糟香撲鼻,紅豔豔的糟香,充盈在冬日微冷的空氣中,平添了一分喜氣,竹竿上挑著臘肉,倒吊的風雞在廊下緩慢地滴出油來……也就是過年了。
做紅糟肉,可選豬梅花或豬五花,梅花肉彈性佳,五花肉的油脂經過油炸後口感腴而脆,各有其長。紅糟需和少許米酒、鹽花、香油、白胡椒、醬油和勻後均勻抹上肉塊,之後放入冰箱冷藏醃兩三日入味,下鍋前裹地瓜粉,炸熟便可。醃料中的米酒,如以高粱或紹興代替,則更叫食客醺醺然。我一向愛食紅糟肉,喜其色若胭脂、味有酒香,一片片鋪開來,如彤雲,如牡丹。講究一點的話,盤邊飾以少許斜切的蒜苗,蒜苗可闢腥殺菌,其特有的嗆辣味,能提升肉味到另一個層次,糟紅中一點嫩綠,更在感官上,輕快地彈起美好的雙重奏。有人用稍微醃過的小黃瓜片、醃白蘿蔔片、薑絲取代蒜苗,同此理也。
紅糟料理中的首席,非紅糟肉莫屬,紅糟雞或紅糟鰻魚,雖較少見,卻名列福州菜系的要角兒。紅糟鰻魚,甘醇滑口,微稠且帶酒香的糟汁,裹住新炸好的海鰻魚片,酥脆與膏腴並陳,福州菜所謂「三多」——海鮮多、糖醋多、紅糟多,一道紅糟鰻魚,就佔了三分之二。宴席中途,氣氛一片融洽,此時倘若再送上一盤紅糟鰻饗客,無論賓主,皆倍感歡暢,於是添酒回燈,下箸頻頻——這,是吃得多了。作為一個紅糟料理的愛好者,我並不寂寞,宋代詩人陸遊《冬夜與溥庵主說川食戲作》詩:「未論索餅與饡飯,最愛紅糟並缹粥」陸遊祖籍紹興,可能從小就常吃同樣起源於江南的紅糟。宋元兩代,人們多以紅糟拌筍、煮紅糟粥,元人熊夢祥《析津志》記,臘八日喝紅糟粥與硃砂粥,紅糟粥溫髒活血,硃砂粥鎮定安神,皆是對身體有益的藥粥。書云:「十二月初八,佛禪家謂之臘八,煮紅糟粥,以供佛飯僧,都中官員士庶,作硃砂粥,禁中亦如是。」可見上至天子后妃、下至百姓僧人,家家戶戶皆如此行。
元代對制紅曲一道已有小成。《飲膳正要》中記載,先民選擇土壤是暗紅色的地方,挖一深坑,上下周圍鋪以篾席,倒入粳米後壓上重石,使其發酵而變為紅色。三、四年後掘開,若整顆米粒轉紅就算成功,若內心仍有白點則表示尚未熟透,質量較差。到了明代,改以蒸飯作培養用的基質,李時珍《本草綱要》,對制曲中最重要的控溫、補水兩項技術記載明實,並盛讚之:「紅曲主治消食活血,健脾燥胃。治赤白痢,下水殼。釀酒破血行藥勢,殺山嵐障氣,治打撲傷損,治女性血氣痛及產後惡血不盡」。明末宋應星《天工開物》中〈丹曲〉一節,則進一步指出制紅曲要選用精白粳米,並敘述二次蒸飯和接種,大幅縮短制曲所需時間人力。制曲釀酒,對今人而言,早非難事,藉由科技輔助,更發現紅曲具降血脂、降血糖的良效,儼然一躍而成為最熱門的保健食品。但自己於家中釀造紅糟,並不費事,再不然,市面上也有販售現成紅糟,紅糟料理,大可不需假他人之手。
行走在萬華雙連街一帶,房簷陳舊、梁柱傾頹,多少破屋子,堆著亂七八糟一大落無用家具,就這樣毫無遮掩地向柏油路大敞著,任人去看,說像供自家使用,不如更像回收廢棄物的模樣。那自微綻的紗窗,一陣陣吹過來的不是風,是舊日光華的餘音,而紅糟肉蟄伏於此,既是在深刻揉入了庶民起居外,無疑更是福州菜,百年璀璨下一盞些許陳舊,卻依舊泛著殷紅火花的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