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不老實」妨礙了我們的寫作
王剛:我們這些作者其實很孤獨,特別希望能夠和你這種自己也寫東西的人,聊聊天。
搜狐文化:天啊。
王剛:能夠有一種很放鬆的聊天的狀態,這樣的話可能是能夠治病啊,因為作家還是有病的。
搜狐文化:我其實今天現在都還很猶豫,我在想要不要改一下時間,因為我覺得我沒有把小說看那麼完整,而且之前我是沒有看過你的東西。
王剛:那我就想知道你,或者說你們,這個年齡的,平時都喜歡讀誰,我讀書讀得特別少。我就是反覆讀一本書,比如【安娜卡列妮娜】。
搜狐文化:我覺得每個女人都應該讀一遍【安娜卡列尼娜】。就是三個人都沒有錯,但是就是一個悲劇,渥倫斯基其實我覺得也沒有錯,他就是那種天性,甚至是天分。書,我也讀的少,我覺得作家,屋裡就應該沒書。(環顧四周,屋裡也沒幾本書)。
王剛:那當然,他有什麼錯?他討女人喜歡,哪是一個男人的錯。所以我最近經常看一些動物世界。國內作家你喜歡讀誰?
搜狐文化:朱文?
王剛:我記得有一篇好像是他寫跟一個女人正在那搞,然後他爸在外邊敲門,讓他開門……
搜狐文化:【我愛美元】?
王剛:可能就是在寫【月亮背後】的時候,住在馮小剛家,那個書架上面有一本,我就翻一翻,我說這傢伙。他不裝腔作勢。你像【紅樓夢】我到現在都沒有看過,而且我也討厭人人都要做出一副熱愛【紅樓夢】的樣子,畢竟是一本小說嘛,就是一個作家嘛,有多了不起呢?得到那麼多人對他頂禮膜拜,然後反之,讀者對於當代作家就想滅就滅?每個人都應該讀一次【紅樓夢】,這是一種壓力。
搜狐文化:我覺得寫作就是怎麼回事就是怎麼回事吧。把一個作品解釋完了,等於在殺死這個作品。我特別喜歡美國戰後文學,喜歡「粗俗」的一面,因為沒有歷史感而產生的焦慮。特別有代入感,比如說,我看你寫下的新疆,我會喜歡,我覺得有很純真的東西,但是你問我的代入感很強嗎?我可能沒有,我如果說有,那我為了做採訪說有,我覺得我不真誠。新疆隊我來講非常陌生。
王剛:其實美國小說很多人是寫得好,比如我特別喜歡索爾-貝婁。
搜狐文化:【更多的人死於心碎】。
王剛: 【洪堡的禮物】,我反反覆覆的讀。
王剛: 昨天我在天津,那個新華書店裡,我意外地發現一本特別好的書,就是布魯諾-舒爾茨【肉桂色的鋪子】。
搜狐文化:我喜歡去二線城市的新華書店,有一種供給制的感覺。
王剛:對,我覺得這個傢伙寫得好,我就心裡想,我要在寫【喀什噶爾】之前,我要讀過他的書的話,就是全方位地努力地模仿下他,有可能會讓語言更加五光十色。
搜狐文化:模仿是個中性詞?
王剛:這個不是中性詞,這是一個褒義詞呀。
搜狐文化:有不模仿的作家嗎,那種從0到1的。
王剛:絕對沒有。
搜狐文化:我喜歡你說的語言「五光十色」,就像陽光照在石頭子兒上。
王剛:而且那個石頭子兒本身還要有色彩才行。然後那天我從天津回到北京以後,我就把燈開得很亮,然後就開始讀,真正你要讓我通篇去完整讀他小說,好像也沒那麼大興趣,我就是被他那種一句一句的吸引。就是他的情節我不關心,儘管我那麼希望別人關心我寫的情節。
搜狐文化:也可以說作家都是自私的。對【喀什噶爾】,我買了【當代】,前兩天就讀,可是我今天拼命回憶,裡面到底寫到了少年我和多少人的故事啊,然後我好像又一下子說不出來,其實我也沒記住那些情節。但是有另外一些東西很吸引人。就還是剛才說的天真吧。
王剛:那個【喀什噶爾】在當年那種景色,那種人,那種陳舊的感覺,但是又被那種陽光總是照耀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覺得好像是這個舒爾茨的這種語言吧,我只要受到一些他的影響的話可能就會好一些。很多作家吧,他們好像不太好意思承認,是不是?然後他們總覺得他們都是原創,實際上不是這樣子的。我們這個中華民族的作家其實沒有原創的這種能力,只有撒謊的能力。
搜狐文化:憑什麼這麼說?
王剛:但是,我覺得一個重要的差別就是說,儘管你學了別人很多,但是說,如果你比較誠實地寫了自己內心的這些體驗和那些判斷,那你還是會跟他不一樣,是不是?
搜狐文化:對,材料是你自己的,其他是進入你的材料一個方式而已,但是最後還是你的。
王剛:沒錯,你說的對,就是這樣。所以在我們二十多歲的時候,每個人幾乎都抱著一本外國人的小說在那反反覆覆讀,你受到了它的影響,但是你還不願意承認,好像你自己天生就有發明這一切的那種能力一樣。其實這種方面的不老實其實妨礙我們的寫作,說實在的。
搜狐文化:就是你真正要隱瞞的應該不是這件事情。不管你的新小說模仿了誰,那麼,你寫的是什麼?
王剛:我寫的是一個夢遊者。他自己老是睡不醒,但是別人都是醒的。他總是對四周好像無意識,但是也不是真的無意識。他敏感的東西實際上是喀什噶爾的那種天空啊土地啊自己的內心。至於入黨提幹掙錢地位,如果才能夠過上一種好日子這些,說實在的,他當然知道,他又不傻,但是沒有那麼敏感。當然,這個他某些地方也就是我了,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非常個人主義的,不願意參加任何集體活動的孩子。
搜狐文化:有人是很難在集體裡面找到那種自己的那種感覺。
王剛:所以這樣一個我,到了喀什噶爾,什麼事都是大家在一起,我就覺得極度的不適應。其實寫作的人都挺自以為是的。
搜狐文化:而且還自卑。
王剛:有的人可能真不自卑,他們覺得他們自己挺牛逼的。我跟你一樣,我也是屬於特別自卑的。就是我寫【喀什噶爾】的時候吧,跑到天山的一條河谷裡邊寫的,我為什麼要跑到那去寫呢?一個是我在那蓋了房子,也該去住。還有一個呢,就是說那個地方它有我童年的因素,我童年的烏魯木齊實際上就是這樣,可是現在回烏魯木齊只剩一個大城市了。其實我是一個膽怯的人,也不喜歡冒險。我還猶豫說,萬一我在河谷裡邊,被別人殺了怎麼辦?但最後,就在那開始動筆寫了,剛開始寫的時候好像挺悲情的還
搜狐文化:你也還挺愛自己這種悲情。
王剛:對,就是自戀嘛。所謂自戀就覺得自己怎麼在這個社會混得這麼不成功啊。
搜狐文化:又有點覺得自己身上這種不成功反而是種氣質。
王剛:這種東西呢,都是強打精神,就我的真實的感覺來說,如果能讓我在這個社會裡邊,當老大,叱嗟風雲,是吧?我當然願意了,可是沒辦法。
【no.2】我王剛呀 幹什麼什麼不成
搜狐文化:你是講真還是講假?那成功的標準太單一了。
王剛:成功一個是掙上很多錢,一個是要出大名,一個要能夠讓別人都害怕你,要當統治者。
搜狐文化:我特別喜歡你的改編的一個電視劇,【月亮背後】,馮遠徵演的那個角色其實他也都說出了那些東西。但那是90年代,你的想法都沒變過?但是那個電視臺後來也沒播。
王剛:對呀,你看我多倒黴。難怪我在那個白雪皚皚的河谷裡邊,我就想我這輩子真是倒黴,是不是?
搜狐文化:這個是我第一次聽到的觀點,其實我有時候都不想看王剛,因為我覺得他比較有名。對比太多的寫作者,你很顯性的。
王剛:我懷疑你說的是假話,但是如果你說的是真話的話,我覺得你這個話還是假話,但是我告訴你,就是說就我個人的這種感覺而言,那真是覺得自己這輩子太倒黴了,幹什麼什麼不成,就是幹什麼,什麼它就不值錢了。
搜狐文化:你想當馬雲嗎?
王剛:對呀。昨天我想當馬雲,今天我想當潘石屹。【福布斯咒語】他們說通篇在寫這個。有一個記者叫雷小雨(?),他寫的文章說我把潘石屹和張欣都給氣瘋了。但是那個小說裡面更多的是我自己當時在亞視集團時候的那些經歷。就是跟他們一塊混過嘛。所以就是說,那個時候是那麼地渴望能夠上到這個社會的巔峰。可是哪當成馬雲了,連潘石屹也沒當成啊,最後呢,老闆被判無期徒刑,我們這些人灰溜溜地跑回家裡了,去寫【英格力士】了。按理說我應該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或者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就寫【英格力士】該多好啊,那我以後就不用寫了。
搜狐文化:在文學最好的時候。
王剛:對呀,我要出了名,那就不用寫了嘛,就跟餘華一樣。餘華一本那個【活著】他們跟我說去年就快100萬冊。
搜狐文化:你不覺得自己比他寫的差?
王剛:那當然了,哪有一個作家,會從心裡說自己比別的人寫得差,不會的,真的。不會的。
搜狐文化:但這些全是寫作外部的問題了,比如你說的100萬冊。200萬冊也和寫作沒關啊。
王剛:所以你說,這個時代又變了,長篇小說也沒人看了,沒人看了,你還在寫,你身體還很強勁,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你死不了你又沒別的事幹,是不是?那就只能寫了。
搜狐文化:不有人說你其實是個編劇嘛。
王剛:對,你說編劇吧,這東西它是兩難,我一輩子現在靠這個【天下無賊】【甲方乙方】混吃混喝,走到哪的話,也都混得挺好的,對不對?但是呢,你要知道中國的電影水平是不如小說好的。因為主要就是由於審查制度,對不對?特別是這個當編劇,改稿也是改崩潰。所以說從這個上講呢,它是什麼不行了,我就幹了什麼。
搜狐文化:我同意你說的,中國小說比電影強100倍不止。另外,你是真沮喪,還是再抒情?
王剛:你問的這個問題很好,我是這麼看的,這個作家呀,他真的就是不太走運的人,因為他感嘆呀,他自己多愁善感呀,他獨自的話他很悲泣呀,有的時候他又盲目地非常興奮呀。這樣他被不斷的邊緣化,他邊緣化以後,他看這個世界的話,他就是一個跟這個世界中心的人的角度不一樣了,而作家恰恰需要的是這麼一個角度。
搜狐文化:作家就是像一個鐘擺,隨時會被甩出去。
王剛:對呀,當他明白了這個道理的時候呢,他並不認為他這種背運的狀態對他現階段的寫作有什麼壞處,而且往往是有好處。所以你剛才問我說,在這樣的一種心境下,你是抒情還是?我當然是抒情!總之我是一個抒情甚至於濫情的人,濫呀。
搜狐文化:如果說馮唐說的是對的,作品有一條金線,你覺得自己的都在金線之上。
王剛:那當然都在金線之上了。
搜狐文化:這也是濫情吧。
王剛:你別看我特別濫情,缺少節制,但是我也並不是總是缺少節制啊。別人說王剛的情商不低,所謂情商不低,他就是很有節制啊。否則他不就傻了嗎?對不對?但是寫作的時候呢,可能的這種濫情也說不定是我在某一個具體階段的追求。比如說我在寫這個【喀什噶爾】的時候。你想喝點紅酒嗎?
搜狐文化:喝。
王剛:我經常是喝著紅酒,你想一個人酒精在他身上發生作用了,按照魯迅的說法,他還是一個冷靜的人嗎?
搜狐文化:我喝了酒從來不寫東西。有人跟你截然相反的,有人認為美就是控制,寫作就是控制。酒醒了,不好意思讀自己東西。
王剛:好在我是自己寫完了以後就懶得讀了,就扔在那兒。我自己寫什麼東西,我也差不多就忘了。
搜狐文化:應該當一本名著一樣去不斷地讀。自我陶醉。
王剛:因為我學過作曲,作曲它是這樣,你有一條主要的線可以重複,我是被這個東西控制著我自己,然後剩下的事情我就稀裡糊塗了。
搜狐文化:對,我覺得沒有毫無節制的東西,只是你的那個點可能比我們更低,也許啊。
王剛:對,我就稀裡糊塗了。反正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吧,就是有的人喜歡說他們很願意控制,有的人說他自己完全不控制,都有文學上非常成功的例子。
【no.3】如果作家的作品吸引不了與之對應的某一類人 那剩下的就是狡辯了
搜狐文化:文學是最無法借鑑的。
王剛:但是呢,有一點,別說我沒跟你說,如果說你的作品吸引不了與之對應的某一類人(我不能說吸引全部人),那剩下的就是狡辯了。
搜狐文化:我喜歡這句話,超喜歡。至少人要珍惜少數。如果一個基本問題沒有達到,所有東西都是在解釋這個問題。
王剛:對不對?乾杯。
搜狐文化:雖然珍惜少數,但我想啊,作者,本質上,其實不那麼關心讀者。讀者是誰呀,是吧,都對不上號。
王剛:但!有的人真的喜歡你的作品,那你是很高興的呀,對不對?而且特別是在我們這個時代,讀你書的人那麼少,對吧?
搜狐文化:就回到寫作那個東西,你覺得,小說應該寫到什麼地方去結束,比如你的【喀什噶爾】,你就覺得最後王蘭蘭說了個sorry,你就覺得可以結束了?其實你是不是還可以再寫,或者你憑什麼認為他就可以結束,故事中的主人公到這塊應該截止了還是你王剛寫累了還是什麼?
王剛:就是我覺得王蘭蘭一開始出現,最後又出現了可以結束了,這從一部音樂作品上講很好。王蘭蘭一開始作為一個罪犯,當情人沒當好,中間的時候跟裡邊的我有幾次的交集。
搜狐文化:他是一條隱線。
王剛:是有這個線的,對這個線我是追求的,我寫到後邊的時候覺得前面還缺少,又會跑到哪兒補這個線。
搜狐文化:所以涉及到你是不是會去構思一部小說的問題。比如說我現在跟你在一起,有個場景,你有一句話很觸發我,也許我覺得可以回去寫一個小說,這是一種。很自發的寫作。那另外一種可能就真的有很強的設計感節奏感體積感,你是哪一種?
王剛:就是在寫的過程中好像是多麼的放任自己,可是我通篇的這個體量我大概一開始是有一個設計,而且我無論對自己多麼放縱,但是呢,他好像是很難超出這個體量,報紙上說一個男人的一生做愛的次數是有限的,就是這個原因。
搜狐文化:對,一生你喝多少酒,一生你掙多少錢。都是有數的。
王剛:可能就是宿命論。
搜狐文化:每部小說也都有自己的運氣。通俗一點,有些小說就是火了。【英格力士】之後,為什麼重新寫回新疆和文革。其實他是敏感的,難道你在引導讀者這樣理解你的東西嗎?或者你非寫不可。
王剛:沒有非寫不可的東西,都可以不寫,我有好些年就想掙錢,就想出人頭地,就想統治人,沒搞成,幸虧你還能寫點,就回家寫了,寫到現在隨著自己的衰老,跟這個世界更沒有關係了,你年過50的這幫傻子,人家說你都懶的說你了,所以你就自己寫,你要想當馬雲潘石屹你也不可能了對吧。
搜狐文化:不創作的人永遠體會不到你創作的那種感覺。一旦具備這種感覺就很怕失去。
王剛:那當然,這是我們自己的感覺,這我也相信,我在海南有一個房子,我經常想,那幫孫子就是住在小區的那些人各個都比我成功,我心想這幫老傢伙我跟他們完全一樣嗎,如果不一樣那我在幹嗎。我在寫小說,是這樣的。
搜狐文化:你離開過小說嗎。我覺得有一句話很傻——寫不出來要拼命寫。我認為你做不到就都不要去做,那樣很傻,但是這樣想的同時又很恐懼,不知道是因為太累了還是太懶,怕不那麼努力,寫作將遠離我。寫作遠離過你嗎,或者你遠離過他嗎?
王剛:那當然,我離開文學了或者說我離開小說了實際上,所謂沒有離開只是偶爾翻一翻比如【洪堡的禮物】,裡面寫,我是洪堡,我是教授,我有一個大雞巴。。。重新讀讀這些東西覺得特別特別的愉快,可是我就是沒寫作,其實我跟你很像。因為寫作本來沒那麼重要,但是到了非寫不可的時候就寫,可是什麼時候才算非寫不可呢,這個只能感覺。
搜狐文化:有些時候願望特別強烈。
王剛:這是內在的,但內在的這個時候其實不是太多,經常是外在的,就是別人約稿。或者說,餘華又發了一個中篇,恨死他了,你也開始寫,來不及了,但是呢,可是來不及是來不及,你寫你沉浸在自己的內容裡邊,突然一下你發現你積累了半天以後哪怕是這種競爭和嫉妒的情緒,你內心突然充滿那樣一種寫的欲望了。
搜狐文化:寫作中最難的地方就是打開電腦。
王剛:但,這個文學上的事就很難說,是打開電腦寫小說好,還是跟朋友聊天喝酒瞎扯,跟女人做愛躺在床上好。不好說。
搜狐文化:有人喜歡浪費才華,這樣比較有不道德帶來的好處。剛才說餘華,那種嫉妒的情感很可怕,有一個電影叫莫扎特,那種人真的100年才出一個,跟他同時代真是倒黴,倒大黴了啊。他的同時代作曲家放在任何一個時代未見得那麼平庸,可是跟他在一起他們什麼都不是。
王剛:我看過那個電影,可是那個人當年可是比莫扎特要牛的。
搜狐文化:你希望之後你被人銘記嗎。我是說萬一死了。
王剛:那當然。
搜狐文化:我覺得死了就埋,別人老說什麼是最好的時代,什麼是最壞的時代,其實,我不生活的時代再好和再壞都和我沒有一毛錢關係。現代派應該目光短淺。
王剛:如果能留下來當然很好,這不是因為高尚,而是因為貪婪。
【no.4】如果人類十分高尚那就不需要文學了 但文學也不能讓人類更高尚
搜狐文化:缺陷推動人類進步,我有時候想自己就是因為虛榮心在寫作,雖然也並不全是。
王剛:對,因為人總是希望自己能夠佔有更多的空間和時間,而且你說的對,就包括文學這個東西本身,他也是伴隨著人們的弱點而存在,如果人類真那麼強大,就不需要文學了,就像人類如果真那麼高尚也不需要文學了。
搜狐文化:你也沒有辦法在文學裡解決問題,小說不是因為解決問題才結束的,而是因為你也沒有能力去解決,他就結束了。
王剛:對,你說要讓作家解決問題,這是不可能的,作家能解決什麼問題,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那些感受表達出來。比如說通過看我們的小說,使人類變的更加高尚起來了,這個是胡扯,你做不到。
搜狐文化:要不覺得羞恥的表達出來,這樣才動人的。
王剛:對,不能太有羞恥感,好像自己噁心的地方自己總是避開,老是談別人噁心的地方,這也是中國作家總是失敗的原因,所以我在【喀什嘎爾】這個裡邊,好像很難有機會特別多的去寫自己的惡,因為我的主人公也是一個小孩子,但是,我還是抓住一切機會把自己的惡去寫出來:比如他在後臺去捉別人的奸,造成了別人的那種命運的悲慘。
搜狐文化:兒童是很惡的,但是這個惡我覺得是天分,不是經過社會定義之後的惡,可能是一種單純的惡。你寫過詩嗎?
王剛:寫過一些,年輕的時候可能都寫過一些詩。
搜狐文化:文體有高低之辨嗎?我覺得只有小說和詩算寫作。
王剛:對,我覺得首先是小說。
【no.5】中國官僚階層是堅決不讀小說的
搜狐文化:這個時代產生傑作嗎?
王剛:這個問題好像也是很難說。
搜狐文化:搞不好萬一是我們這個時代不產生傑作怎麼辦。
王剛:很多人說中國當代的小說寫的很差,其實當代中國的文藝的最高峰就是當代的小說,主要的原因就是官僚階層不看小說,所以小說家有自由,再加上這30多年對於外國小說家們學習也學習的差不多了。還有,這30年中國的生活千變萬化,波瀾壯闊,光是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在這30年就都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
搜狐文化:我看【月亮背後】,就有一種東西還是挺打動我的,馮遠徵的角色變質了,但他還處處有內疚感和自責和分析呀,所以你寫的還是一個讀書人歸根結底。
王剛:這個是一個失敗的讀書人想發財,然後又失敗的一個故事。這世界存在兩種人,一種人真的是自我反省自我分析內心,一點一滴的都在想自個這樣是不是太傻了,自己這句話那句話是不是說錯了。人有不斷完善的需求,這很正常,但是具體能不能改,要本質的缺點很難說。當然,是不是還有另外一類人,他們天生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不過中國好多作家他們真的天生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好人。
搜狐文化:你說這種作家可能大部分還小有名氣的。
王剛:小有名氣?有很大的名氣的。
搜狐文化:哈哈,就覺得你誰都看不起。
王剛:但你說,總是認為自己是一個好人,總是認為自己是一個智者的作家,你說他多蠢啊,就是自己有這麼一點兒想法,都蠢。
搜狐文化:你覺得自己什麼都明白了嗎?
王剛:我也經常覺得自己明白,但是很快就發現自己又困惑了。
【no.6】我剛來北京漂的時候 想把北京的樓都炸了
搜狐文化:你怎麼理解北京?
王剛:我和你對北京的感覺可不一樣,我在北京那種寒冷的風裡邊發牢騷,留下就是自己特別飢餓的胃,然後看見有的酒店裡面露出燈光,就想把樓炸掉,當然,我僅僅是作為一個讀書人,怎麼敢真的去炸呢,可我當時對北京這座城市就是覺得不公平,仇恨,對於戶口制度呀。
搜狐文化:我給你說一個事情,有一次,我在飯桌上和別人大吵起來,然後就哭,摔東西,原因是什麼呢?那個人是王德威的學生,他專門研究1949年之後北京文學的變遷,難免說到這個城市,我就跟他講我理解不了比如徐則臣寫的那種北京,北漂的北京,所有人跑步穿過中關村,就像你說的掙扎,我理解不了是我真實的感受,因為北京對我來講不是一個移民的城市,然後他就覺得我這樣是一種精英,後來可能就為精英這件事情探討,然後我覺得他說的精英論也傷害了我對北京的情感,很難過。
王剛:那是肯定的。所以作家的交流有的時候也是很不好的事情,為什麼呢?他本身他就是一個貓一個就是狗。沒有辦法交流,但是還要強行的去交流,當然會扯到精英這些詞,其實這都不存在,就是各寫各的,但是男作家和女作家如果對路子去交流,彼此能夠互相的理解寬容欣賞,我覺得這種東西其實是特別需要的,否則的話就變成一種較量,所說的較量是怎麼回事,這個較量太可怕了,作家和作家在一起就是拿來較量的,我跟餘華誰好,我跟莫言誰好,這樣你讓作家悄悄去說,作家都說我好,我怎麼了,但是他這個是很荒唐的事情,所以作家在一起這種狀態,一定得要合適的作家們在一起交流。可是你說我應該算是第一代北漂,【月亮背後】實際上就是第一代北漂的那種覺得不公平的那種抒情式的描寫。
搜狐文化:北京或者說城市生活帶來的東西是,我不覺得我要跟自然產生關係,我願意在屋子裡待著,我喜歡四周被人造的東西包圍,他是天然的對我來講,我也很難跟動物建立起親密的感受,如果有的話那個動物首先是一個寵物。所以我從這個意義上,我不覺得自己讀到過特別好的城市文學。
王剛:不是這樣的。你寫的城市包括我寫的部分的城市,總有一天也會被別人認識的,我就這麼自信,為什麼呢?因為中國已經城市化這麼多年了,什麼東西都是城市裡邊的,你想這些人活在城市裡面他們沒有感受嗎,當然有,他們沒有意識到。
【no.7】寫完一部小說就像洩了氣的皮球 然後我就遊泳去了
搜狐文化:你算一流作家嗎?
王剛:我算比較能寫的。你看我【福布斯咒語】寫了76萬字,這輩子再也不會寫76萬字了。有人說,王剛哪兒有那麼好的身體啊,可是他們也不想想,橫跨好幾年的時間,每天喝點葡萄酒以後體力就在那兒瘋狂那麼一陣,然後就跟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遊泳去了。另外,我有一個觀點,不喜歡三四流作家或者作品的人,他就不懂藝術。
搜狐文化:這個觀點我喜歡,所以我不能破釜沉舟的,比如辭職,去寫作,我怕累著。
王剛:辭職恐怕不好,你小小的年紀,跟你的丈夫倆人在一個房間天天生活天天光看著他,那你這個生活多可怕。
搜狐文化:我倒不覺得小小年紀。30歲也會這麼想,我覺得最好的時光已經結束了,我40歲可能也會這麼想,然後還覺得當年30歲好年輕啊。每一天都是餘生最年輕的一天。
王剛:我當時在【英格力士】裡邊寫過和你一樣的話,十幾歲的時候覺得二十多歲就已經有些老了,到30歲的時候一定得自殺,沒想過現在40多了還無恥的活著。我已經五十六十了還不死。
搜狐文化:你怕死嗎?
王剛:寫作的人,他思考死亡確實比別人多。
【no.8】我們這一代人,以及下一代人,都是文革餘孽
搜狐文化:我原來是不知道怎麼安排人物結局的時候會讓他死,但是我現在反過來想,那是最差的一種處理。
王剛:實際上現實生活中,在【喀什噶爾】這些人裡邊經常是有各種各樣的人死去,死的也挺多的,但是裡邊要做這種處理的時候,其實我特別想表達的是這樣一種概念:就是我覺得我們這些人、精神上的那種最讓自己欣賞的東西,在那個時代,就已經死了,就沒有活路了。我們這些人是文革餘孽,就是文革中剩下的渣子。比如說,我走著走著路一哼,就是文革的歌曲。骨髓裡的。當代的中國作家特別就是比我小几歲或者大幾歲他們不願意承認,他們以為他們是倖存者,實際這是一派胡言,他們跟我一樣,都是文革餘孽。文革開始的時候我6歲,以後就是隨著這個社會的不斷的進步發展等等,你也買了車也住上了房,但就你的那種精神實質而言,你冒充自己是個人道主義者,你覺得你自己經常也是一個公知,(公知在我這是個褒義詞)。但是,說來說去,你的內心世界,就是強烈的留下痕跡的那種內心世界,實際上就是文革時期的那種根深蒂固的一種東西。
搜狐文化:除非你們這代人死了對嗎?
王剛:我們這代人死了,我們下一代人也部分的開始死去,然後留下對這些事壓根就不敢興趣的人,那麼他這個文革的影響力才會稍微小一些。
搜狐文化:真正影響的到底是什麼?或者說,失去的是什麼?
王剛:實際上是養成了一種虛偽。
搜狐文化:你覺得你陰暗嗎?
王剛:經常很陰暗的。
搜狐文化:你總是說自己的缺點讓別人覺得你真誠,然後喜歡你嗎?
王剛:這當然是一個方面,因為你要是連自己的陰暗面都不去表現,你還指望別人喜歡你,那不是徹頭徹尾的傻子嗎。當然。我未必能夠很好的表現,我的表現的願望是強烈的,但我也未必能找到一條生路。
搜狐文化:真誠有什麼好處?
王剛:對寫作一定有好處,對別的事沒好處,比如改變中國的社會結構。
搜狐文化:你自己呢?
王剛:真的和假的一眼看出來。只是你怕自己真誠的不夠,因為你內心的這種遮羞布太多了。
搜狐文化: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你這個問題,因為我覺得我一寫下來真誠,我有能力的問題有技術的問題,但是從來沒有考慮過真誠的問題,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寫不真誠的,你覺得這樣讓人羨慕嗎?
王剛:還對你們有幾分羨慕,但也不是完全羨慕,為什麼呢?一個作品表達人內心的矛盾性,衝突糾結,就像我們這些人,你自己的陰暗,你自己的猥瑣,你自己的問題,你儘可能的去表現,你希望自己是一個好人,但是你不是一個好人,你在這樣的一個掙扎過程中,你表現出來的一些文字,起碼有可能部分的文字,一定能如實記錄我們這個時代。
【no.9】「說假話」是中國人的座右銘
搜狐文化:簡單不難,先複雜再簡單,難。
王剛:你要知道中國人他的這種文化經驗裡邊,好像不要說真話才能躲過一些劫難才能活的稍微舒服一些,這是中國人的座右銘。但,我作為一個寫作者要隨時在懷疑自己。
搜狐文化:多真誠才算真誠,不真誠難道不也是人最值得同情和需要被理解的地方嗎?
王剛:我覺得你說的倒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呢,一個人也就管不了那麼多,就是說該傷害誰就傷害誰,無論是傷害別人還是傷害自己。一個寫作者就是這樣,可是人有的時候他又被自己的情緒或者情感推動著走,比如說我在寫【喀什噶爾】的時候,我一開始是想寫一個批判的東西,你想那個年代有什麼值得讚頌嗎?在那個年代青春都應該是被窒息的,那個裡邊的女人多麼功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些弱點諸如此類等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過了30多年,你再寫他們的時候,你會覺得他們充滿著芬芳。
搜狐文化:還是想對得起自己的那種生活。
王剛:到一定的時候就在想這裡邊只有我操蛋,就想方設法的找一些自己的底線。
搜狐文化:記憶都是不怎麼可靠。比如很多年後,我們分別把現在寫成一篇小說,那一定有區別,就像我們沒有經歷一樣的場景。包括你說你試圖描寫的那些女性的情緒反應,是女性一定會有的嗎,也未見得。我之前有一篇在收穫發的小說,就是我從一個男性的視角去寫女人,但是後來我又想男人不會那麼寫東西,就是我描寫一個男性充滿了猶豫,充滿了對事物的理解,後來想真正的男性他怎麼會這麼的不乾脆,可能不會,所以我就覺得這都是天然的局限。
王剛:其實男人就是那麼不乾脆的,有幾個男人是那麼乾脆的。
搜狐文化:除非是因為善良。
王剛:如果男人真那麼乾脆,文革早就結束了,我們這些人也不會死在那個時代,就不乾脆。比如,說一個例子,【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這首歌我在我的作品裡面用過,【福布斯咒語】裡面,就是坑蒙拐騙的這個資本家,就是無惡不作,有一次年會,他要唱歌。唱的就是【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而且他們唱得非常的感動,他們自己很感動,他們是革命人嘛,他們是乾淨的人嘛,他們是真的像這首歌裡面,年輕或者無私無畏的人嗎?都不是,他們是骯髒的人,但他們也是乾淨的人,他們也是那個時代的英雄人物,他們是偉大的人,但是他們是複雜的人,可是他們就在唱這些革命的歌曲,他們唱得非常的動情。
搜狐文化:人既比任何人都同情自己,人也比任何人都不能騙自己。
王剛:對,好比說【喀什噶爾】裡面提到過,基本上都是那個時代的傻逼,可是因為我自己就是那個時代的傻逼,所以我就特別的理解,特別的同情,我知道他們所幹的一切,都是在這個時代裡所幹的事情。但是呢,我一定是帶著一種美好,一種同情去寫他們,因為我跟他們拉不開距離,我沒有辦法批判。可是我又知道我自己是個餘孽,所以我就要把餘孽身上所幹的一些事,我要把它都寫出來。我不能說我同情他,我就不寫他做的那些一個一個具體的事情了,沒有,我都要把它寫出來,但是,我還是很同情他。
搜狐文化:我們這代人,或者說,我這代人,不會有一個時代經驗那麼刻骨銘心,很渙散,很單獨,但不是說酷,是無關,比如你就不會知道獨生子女的壓力。
王剛:一個人在生存裡邊掙扎,就是北風呼嘯,人世間那麼不公平,他想炸掉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他覺得這個不公平。一個人他覺得他作為獨生子女,面臨的種種問題,你說這兩個問題哪個問題對於人類更重要呢,其實都挺重要的。
搜狐文化:你說的不公平我也體會不了。
王剛:比如說某一種性格,他有可能會強化這樣一種說法,我經歷最大的不公平就是到了北京,有一個戶口,這太不公平了,你看。而且,就是金錢,你掙錢了就能在北京活下去,你沒錢你就滾蛋,沒有辦法。
【no.10】勸缺錢的人還真就不要寫小說了
搜狐文化:我覺得不缺錢的人才應該去寫小說。
王剛:我覺得一女孩這樣說其實挺好的,因為給中國男人的印象是女人跟中國的男人好,他們都是為了搞中國男人的錢,這是非常普遍的一個認識。當然缺錢也好,不缺錢也好,都可以寫小說,你說對不對?但是我跟你說,缺錢的人還真是不要寫小說。
搜狐文化:寫作太孤獨了,你總希望有讀者。
王剛:對呀,就是說別人能夠喜歡你的作品,別人能夠讀你的作品。比如【英格力士】剛出版的時候,我跑到書店看都有誰買我的書呢,然後你猜,第一個是一個瘸子,第二個是一個瞎了一隻眼睛的人,然後我就不敢看下去了,我也不知道第三個是不是一個瘋了傻了的,就是最開始說的,精英階層反正是不怎麼讀小說的。包括,我在網上有的時候也會看到一些對於我作品做出種種評價的人,如果評價得特別好的人,我會熱淚盈眶。所以你說,就是這麼一檔子事呀,他影響不了更多的事,他就是自己自娛自樂的這麼一件事情,他自己悄悄的熱淚盈眶一下得了。
搜狐文化:怎麼寫和寫什麼其實都不那麼重要,最困擾人的是,為什麼寫東西,你說呢?
王剛:活該。我也活該。
搜狐文化:最後問你,你現在還想當馬雲嗎?
王剛:馬雲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在網上買東西的平臺,我覺得這就行。但是他最好閉住他那個愚蠢的嘴。就是他作為一個商人,他是有運氣的人,他比我的老闆有運氣,我的老闆判了無期徒刑。
搜狐文化:你老闆還在服刑嗎?
王剛:現在,剛被特赦出來,因為他參加過越戰嘛。
搜狐文化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