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校停課、科研被迫中止的年代,他沒有放棄學習,隨後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出國留學;
他深入研究發明的「金氏相圖測定法」,奠定了「中國金」在國際相圖界的權威地位;
在因病癱瘓的14年間,他完成了一項國家「863」項目,3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並培養了20多位博士和30多位碩士——
金展鵬,滿懷對學生的愛,書寫了一段金屬一樣剛強的人生。
■本報記者 李倫娥
金展鵬,知道他的名字有24年了,那時記者是原中南工業大學校報的一名編輯,而他是學校為數不多的知名教授。剛從國外回來不久,個子高高的他,常穿著黑呢子大衣,頭戴鴨舌帽,脖子上圍著一條長圍巾,俊朗帥氣。偶爾,記者還能看到他在某個國際學術會議上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作報告,年輕的記者,在那個「科學的春天」剛剛拉啟大幕的年代,對他的敬意和崇拜,無以言表。
再一次見到他,是在14年前,那時他住院近一年才出院,記得是在通往中南大學校醫院的小路上。如果不是旁人悄悄提醒,記者做夢也想不到,這個雙手蜷縮、兩腿耷拉、脖子歪在一邊、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就是記者崇敬的青春偶像?
「金展鵬」3個字又一次引起記者注意的是2003年,這一年,已高位截癱5年的他,竟然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
由此,記者開始了對他長達10年的跟蹤採訪。
光著腳丫苦學——
同事感慨:「在我們都很迷茫的時候,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並堅持了下來。」
當年的金展鵬,高個,聰慧,英氣逼人。
記者曾經看到金展鵬當年留校當班主任時與學生的合影,25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中,真的數他最帥。「那時,我一心想成為新中國的金屬材料專家。」金展鵬說。
其實,1938年11月出生於廣西的金展鵬,初二時差一點就去當了部隊文工團員,如果不是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留住了他的話——當時考上的4個同學走了兩個。「或許我們應該感激這位大字不識的母親,不然的話,中國也許多了一位跑龍套的文工團員,而少了一位世界級的金屬相圖大師。」2012年春節,中南大學宣傳部的老師到其故鄉拍攝專題片,採訪者李松回來對記者感慨道。
1955年9月,未滿18歲的金展鵬考入中南礦冶學院(中南大學的前身),攻讀金相專業,這所學校,有著體系最完整、水平最高的有色金屬學科群。
大學4年,同學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一是大部分時間裡,金展鵬是打著赤腳在讀書,因為他只有一雙鞋;二是金展鵬的功課非常好,尤其是畫法幾何、高等數學、物理化學、金屬熱力學、新材料設計……「很樸實、很單純的一個年輕人,學習很刻苦。」他當年的同班同學黃棟生教授回憶說,無論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怎樣衝擊著象牙塔,金展鵬似乎都不受什麼影響。
正是因為心無旁騖,1960年,金展鵬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碩士研究生,師從馬恆儒教授,從事耐熱鎂合金的學習和研究,同時留校擔任輔導員、班主任。年輕的金展鵬,當時雄心勃勃,為自己制定了一個奮力攀登科學高峰和盡心竭力當一名優秀教師的人生目標,還暗暗制定了一個5年內入黨的規劃。
可是,十年動亂,學校停課,科研中止。儘管有些迷惑、彷徨,年輕的金展鵬卻仍然堅持學習,每次政治學習、辯論會、批鬥會,他總是找一個僻靜的角落,手裡不是拿著自編的油印版《鎂合金相圖》在計算,就是抱著一本英文版的《毛主席語錄》在默讀。「在我們都很迷茫的時候,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並堅持了下來。」他的同學,後來是同事的李松瑞教授告訴記者。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堅持,「文革」結束後,金展鵬以全校第一的成績,通過了改革開放後首批出國留學外語考試。一直關注著這位年輕人的黃培雲先生,把他推薦給自己麻省理工學院的校友,瑞典皇家工學院的馬茲·希拉德教授。
1979年2月到1981年3月,金展鵬在這位世界著名材料學家和相圖學權威的門下,從事「相圖計算及其在合金設計中的應用」研究。置身於國際學科前沿,金展鵬異常珍惜這個寶貴的學習機會,每個周末學院都放電影,金展鵬從未去過,因為此時是實驗設備最閒的時候。有一天,他在實驗室工作太晚,竟在電梯裡被困了一個通宵。
在這種精神力量的推動下,金展鵬的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他將傳統材料學與現代信息學巧妙糅合,首創的三元擴散偶—電子探針微區成分分析方法,實現了用一個試樣測定出三元相圖整個等溫截面,而在此前,德國科學家必須用52個試樣才能達到同樣的目的。這一方法,被國際相圖界稱為「金氏相圖測定法」,為50多種著名雜誌爭相引用,並由此奠定了「中國金」在國際相圖界的權威地位。
生病高位截癱——
自己回憶:「當時想的就是,怎樣把學生安排好。」
回國後的金展鵬,信心滿滿,一邊承擔著前沿課題研究,一邊帶大量的學生。「1986年,第四屆全國相圖會議在我校召開,金老師任會議主席。金老師的相圖研究室涉及超導相圖及無機相圖的科研成果,共發表了16篇學術論文,在國內外產生很大影響。」「其無機相圖測定及計算的若干研究成果還獲1991年國家自然科學三等獎。」3月28日,同他共事40多年的同事夏長清教授在回憶文章中說。
黃金年代,崢嶸歲月。金展鵬的科研成果迭出,頻頻受邀請出席國際會議。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國際相圖大會在美國召開,金展鵬應邀出席並坐主席臺,「往臺下一看啊,坐著我的4個學生,而且還分別代表著4個國家。我真的好開心啊,我覺得我這輩子沒白活。」幾次採訪,金展鵬都說到這個細節,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金展鵬渾身是勁,工作更是夜以繼日。正是這沒日沒夜地苦幹,厄運來了。
那是1998年2月的一天,正是金展鵬所在的國家重點實驗室進行驗收的緊張時刻,那天早晨,金展鵬原計劃作主題匯報,走出家門剛下樓梯就身子一軟,坐到地上。「脖子以下當天就不能動了,他的學生架著他的胳膊抬下來的,手還能動一點,胸部以下的神經全部癱瘓了,大小便失禁,非常痛苦……」金展鵬的夫人胡元英事後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
住院9個月,金展鵬撿回一條命,但高位截癱,脖子以下絲毫不能動彈。
所有人心急如焚,所有人扼腕嘆息,所有人都勸他放棄工作好好養病。
「總不能坐著等死吧。」金展鵬自己不幹了。他要讀書,要指導學生的論文——當時他還帶著幾個博士碩士生。可是身子坐不起來,手又沒法拿書,他就躺在床上,讓妻子將學生論文懸在頭頂上,可沒讀十幾分鐘,60多歲的妻子拿書的手直哆嗦,金展鵬的眼睛也累得酸疼流淚。後來,還是靈巧的妻子用廢木條釘了一個三角架支在床頭,他才將幾個學生的論文看完。「每篇論文都超過100頁,金老師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連標點符號也不放過。」學生王江說,在住院的9個月裡,他看了近1000頁的論文。有一次,學生龔偉平寫了一篇文章,隨手拿了一摞廢紙列印出來送金老師審閱,金展鵬看後問她:「文章的背面你看了嗎?上面有很重要的信息。」龔偉平一看,有一頁的背面是半篇最新的科技資料,也正是受這半頁科技信息的啟發,龔偉平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進展。「我一直在納悶,四肢都不能動的金老師,怎會有著一雙『透視』的眼睛?」龔偉平說。
「當時想的就是,怎樣把學生安排好。」在病倒後的日子裡,記者兩次近距離地採訪了金展鵬,每次,記者都問:你當時是怎麼想的?就不難過不失望不痛苦不悲傷嗎?你是哪來的非凡毅力,十四年如一日戰勝著來自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沒想到,金展鵬的回答就是這樣樸實。
就是堅守著這樣一種樸素的信念,在生病以來的日子裡,金展鵬完成了一項國家「863」項目,3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一項國際合作項目,培養了20多位博士、30多位碩士。
坐著輪椅帶學生——
學生評價:「金老師就像一根風箏線,無論我們飛得多高,他都牽著我們。」
鄭峰是中南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學院的教授,30年前,金展鵬是他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現在,他是老師的學術秘書。
今年3月,第三次採訪金老師時,鄭峰為記者畫了一張「金家軍」的全球分布圖,從這張圖上,記者看到,金展鵬培養的50多名弟子,分布在世界17個國家,活躍在材料科學的國際前沿,「美國相圖專業委員會有27名成員,其中6名華裔中的4名,是金老師的學生。」鄭峰說,借用現在時髦的各種排行榜手法,金老師可以說是學術界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導師」。
僅僅因為指導論文的3個月,鄭峰就和金老師結下了30年的父子情。不管走到哪,金老師都和鄭峰保持聯繫,每年春節,鄭峰都會收到金老師寄來的新年賀卡,還有相圖室每年發表的論文清單。「我有點小成就,首先是向金老師報喜,遇到困難,首先向金老師求助,就連我檢索日語資料所用的詞典,都是金老師從長沙寄到美國去的。金老師就像一根風箏線,無論我們飛得多高,他都牽著我們。」鄭峰用詩一樣的語言對記者說。但是每次問及金老師的身體,金老師總是說:「馬馬虎虎,馬馬虎虎。」可是,2003年7月,鄭峰再次回國見到金老師時,才發現電話裡侃侃而談的金老師,已經癱瘓了整整5年多!「自己居然毫不知情。」鄭峰怎麼都想不通,過去的5年多,他們通過無數次電話,金老師居然隻字未提自己的病情!
杜勇,是金老師的第一個博士生,他說,當初報考金老師的博士,別人都說,當金老師的學生不容易。幾年下來,杜勇真切地體會到了這一點。有一次,他的實驗沒有做好,不僅一個月的努力全部白費了,還差點弄壞設備。金老師知道後,並沒有責備他,而是和他一起泡在實驗室,幫他查找原因。「那幾天,金老師一直愁眉不展,在實驗室裡琢磨著,擺弄著那些儀器,不停地翻看說明書,查閱各種文獻。而我,只能在旁邊幫老師搬搬椅子、找找零件,其他的,什麼也做不了。」杜勇回憶說,那時正是長沙的盛夏,實驗室也沒有空調。看著金老師陪自己在悶熱的實驗室裡大汗淋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他說,儘管金老師採取的是不嚴厲、不苛刻、不嚴格的「溫和政策」,自己卻感受到這巨大包容中的寬厚的壓力。這種壓力讓他死心塌地、自覺自愿地不吃不喝、熬夜、泡實驗室。杜勇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當金老師的學生不容易。
青年教師李周,是金展鵬的同事。2009年,李周承擔了一個新型銅合金的研究任務,很長時間沒能取得實質性進展,李周焦慮不已。一天傍晚,李周從實驗室回家,正好看到胡元英推著金老師在散步,他隨口說起目前遇到的研究難題,當時,金老師靜靜地聽著,沒有說什麼。第二天,金老師就讓鄭峰請李周到實驗室,幫他細細分析起項目存在的具體問題。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金老師先後和李周討論了7次。最終,這個項目被順利攻克,研究的材料被成功地用在了神舟8號和天宮1號的對接上。拿到賀信的第一時間,李周迫不及待地跑到金老師的辦公室。金老師笑眯眯地用力昂了昂頭,連聲說:「好!好!加油幹!」
「其實,學生們給我的更多。」幾次採訪,金展鵬更多的是談論學生,談自己的老師。他說,一輩子,最應該感謝的就是自己的老師。無論是在學術和做人上一直對他關懷備至的黃培雲老師,還是指導他攀登國際相圖研究高峰的瑞典科學家馬茲院士,甚至包括初中時曾到家裡告過狀的中學班主任,他無不深懷感恩之情。他說,對老師的恩情,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沉澱才能真正體會。
今年2月,記者到他老家採訪才知道,已經28年沒回過老家的他,多少年來,逢年過節,他都會讓自己的學生或家人去探望健在的兩位中學老師,一位是92歲的初中班主任鍾世權,另一位是90歲的高中班主任張江來。今年2月6日,93歲的黃培雲老先生去世,悲傷不已的金老師當天不顧嚴寒趕到靈堂弔唁,幾天後,又頂風冒雪趕到殯儀館,送恩師最後一程。
「學生更是他的止痛藥。」胡元英則告訴記者,生病後的14年裡,金老師每天最高興的就是和學生在一起,到工作室去工作;每天渾身酸疼難以入睡時,只要學生的電話一來,他立馬精神倍增。
「學生給我過生日,給我買輪椅,替我按摩,陪我出差……」儘管吐詞有些費力,但談起學生,金老師就話語滔滔。他給記者講述了病中學生們為他過的六十大壽和七十大壽,第一次是在病房中過的,那次他剛生病沒多久,幾十個學生,國內的國外的,從四面八方趕來,跑到病房為老師祝壽,來自蘇州的女生楊瑩在老師病榻前唱起了家鄉民歌《茉莉花》,歌沒唱完,大夥全哭了。10年後的2008年11月8日,幾十位弟子從世界各地再次趕來,和10年前一樣,學生們每個人講一個當年在金老師身邊的小故事,講一段離開老師後的生活和工作情況,楊瑩再次唱起了《茉莉花》,歌聲中,師生再次揮淚不已。「我一輩子不會忘。」金老師還說,「我最開心的就是有年輕人跟我討論科學技術問題,這個對我來說,時間不長了,也就更加寶貴。」
手記:細節中的感動
除了脖子能動,除了腦袋能思維,吃飯要人喂,衣服要人穿,看書要人翻頁,大小便更是不能自理,這樣一個重度殘疾的花甲老人,卻在生病後的日子裡,以非凡的毅力跟命運作著不屈的抗爭,照樣帶學生進行科研。這是一個怎樣的人,是如何戰勝生理和精神的巨大痛苦,並且取得如此輝煌成就的?
金展鵬生病後的14年來,或開會或領導慰問或專程採訪,我無數次與他相見,每一次,我都在一旁默默地打量他,都在心裡暗暗地這樣發問。
8年前,我第一次採訪他,那是一個冬日,2004年11月9日,陽光很好。
那天下午,在聽完學生們滿懷敬意地介紹了金老師後,我執意走進金老師家,我想以女人的眼光和思維,近距離面對面地探究和尋求答案。
我讓金老師談談他的年輕時代。金老師的妻子胡元英大姐翻出了家中的老照片,其中一張我印象深刻,那是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照片上是20多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照片的右上角寫著:「師生共勉,1965年7月。」金老師告訴我,那是他當年與學生的合影,他讓我猜猜哪個是他,我連猜幾次,將坐在前排的男生全指了一遍,金老師都笑著不說話,最後我才知道,那個站在後排,最年輕、也最有學生模樣的大帥哥,才是當班主任的金老師。
「哪有學生們坐著老師卻站著的?」我有些不解。金老師回答說:「我和學生同吃同住,沒區別。」他說,他當班主任那會兒,是把鋪蓋搬到學生宿舍,每天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現在有些班主任,一年難得與同學見幾次面,有的老師連自己的學生也不認得。」說到這裡,金老師顯得十分痛心。
胡大姐補充說,也就是在照那張照片前後,一次學生實習回來,金老師到火車站去接,正好停電,黑暗中,金老師硬是只憑著學生的聲音,就把全班40多個學生的名字一個個點了出來,一個都沒點錯。
第二次面對面地採訪金老師,是2011年8月24日,那天,好熱。擔心金老師久等,我還特意比約定時間稍提前一點到達,但金老師已穩穩地坐在辦公室裡了。
那天,兩個細節最讓我難以忘懷。
一個細節是金老師的眼神。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描述這種眼神,透過他橘黃色的老式眼鏡,我多次試圖通過他的眼睛讀懂他的內心。這雙眼睛,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它顯得那麼寧靜、專注而又時時充滿著笑意。這雙眼睛,曾經閃爍著睿智的光芒,曾經溫暖過學子的心靈,或許,也曾浮現過幾絲痛苦和絕望,但更多的時候卻是淡定和平和。我想,沒有閱盡世事滄桑,沒有歷經九死一生,沒有悟透人生真諦,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
另一個細節是胡大姐那雙手。當胡大姐細心地插好吸管給金老師餵水時,當胡大姐每隔十幾分鐘就給金老師按摩時,當胡大姐擰乾毛巾給金老師擦拭時,我不止一次仔細觀察過這雙手。這是一雙長在女人身上,卻絲毫不像女人的手,骨節突出,粗糙異常。這雙手,不僅在過去的30多年為金老師撫育了一雙女兒,千辛萬苦地撐起了一個家,更在金老師生病後的14年裡,為金老師端屎端尿14年,餵飯餵水14年,洗洗涮涮14年,按腿按背14年。作為女人,我能夠特別深切地想像和感受到胡大姐的艱辛。我悄悄地問胡大姐:「難嗎?這些年。」「習慣了,也許是上輩子欠他的。」胡大姐淡淡地回答,邊為金老師不停地按摩著,眉眼都沒抬一下。
本報記者 李倫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