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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可以有姿態地說』
周海濱(微信:zhouhaibinweishuo)
這一晚,魏特琳在日記中寫道:「再過一天就是聖誕節了。我被叫到辦公室,與日本某師團的一名高級軍事顧問會晤……他要求我們從1萬名難民中挑選100名『妓女』……過了很長時間,他們終於找到了21人。」這幾行文字,在2005年被華裔女作家嚴歌苓看到,發酵成小說《金陵十三釵》:13名妓女自願代替女學生充當日軍慰安婦。
13個風塵女子,在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中,激發起俠義血性,主動代替女學生,直面獸性大發的日軍……這是電影《金陵十三釵》講述的悽絕故事。
電影《金陵十三釵》劇照
電影的故事是虛構的,卻架構在真實的歷史中,講述著中華民族最深重的一段苦難傷痕。
《金陵十三釵》原著作者嚴歌苓在接受採訪時曾稱,她寫作《金陵十三釵》,最初的靈感來自《魏特琳日記》。
明妮·魏特琳,彼時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育系主任兼教務主任。南京淪陷期間,學校設立的婦女兒童難民收容所收容了一萬多名婦女和兒童。那些血流成河的日子裡,魏特琳幾乎每天都堅持寫日記,留下了五十餘萬字的文字。那些文字裡充滿了道義和悲憫,記錄了一段血淋淋的歷史。
魏特琳(左)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玫瑰園留影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後來併入南京師範大學,現為該校的隨園校區。當年按中式建築風格建起的教室、宿舍,至今維護良好,粉刷如新,仍然發揮著各自作用。校園裡的梧桐落盡葉子,鋪下一地金黃,在冬日的蕭瑟裡顯得格外斑斕耀眼。
南京淪陷之前,金陵女子大學女學生在做化學實驗。
在七十多年前那個血色漫天的冬季,這幾棟建築,以及學校裡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是南京婦孺的救命安身之所。
「我認為我不能離開……就像在危險之中,男人們不應棄船而去,女人也不應丟棄她們的孩子一樣!」
——1937年8月27日《魏特琳日記》
魏特琳的第一篇日記寫於「八一三事變」爆發的前一天。日記中記錄,學校決定把開學日期推遲到1937年9月20日。顯然,這是受到一個月前「七七事變」、中日戰爭全面爆發的影響。不過,戰爭似乎還只是在遙遠的中國北方進行著。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甚至還準備在第二周安排在上海進行入學考試。可8月13日,上海就覆蓋在侵略者的炮火之下了。
南京師範大學南京大屠殺研究中心主任張連紅教授介紹,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原名金陵女子大學,創辦於1915年,是中國第一所教會女子大學。當時的校長是該校第一屆畢業生、留美女博士吳貽芳。魏特琳是教育系主任兼教務主任。
1932年,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職工合影。
魏特琳還有一個身份是傳教士。她1912年就來到了中國,先是在合肥創建了一座女子中學,1919年到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任教。張連紅說,外國傳教士大都有寫日記的習慣,並且和他們的宗教組織、朋友保持著密切的通信往來,這使他們的日記、信件成了保存完備的歷史資料。
魏特琳的文字中,沒有透露寫日記的初衷是不是專為記錄這場戰爭,但日記卻是從這場戰爭開始的。
張連紅告訴記者,魏特琳在1937年8月11日給朋友的信件中,也有一部分類似日記的回顧,最早的記錄始於1937年6月。那時,她正在青島享受著暑假。在那裡,她得到了「七七事變」的消息。對她來說,戰爭爆發得很是突然。信中的描述是:「7月7日,一個日本兵失蹤後,在北平南面數英裡的地方出現了麻煩……自那以後戰爭擴大了……」
魏特琳在信中用第一次世界大戰作類比,對中日戰爭做了這樣的判斷:「1914年在塞拉耶佛有兩個人被打死,歐洲所能做的就是再殺死1100萬人。」
她還是低估了日本侵略者的殘忍。八年抗日戰爭,中國付出了3000萬條生命的代價。就在她生活的南京,數月之後,僅僅6周內就被屠殺了30萬人。
金陵女大難民營工作人員合影。左四為魏特琳
上海「八一三事變」後,日軍從8月15日開始了對南京的每日空襲。政府命令市民將屋頂、牆壁粉刷成灰色或黑色,以防空襲,並在地下開挖防空洞。時任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心理學老師的張小松回憶:「城市好像在舉行一場盛大的葬禮。」
日本叫囂著「三個月滅亡中國」,傾盡全力進攻。上海的戰事慘烈成了絞肉機。中國軍隊以每天拼光一個師的代價,進行著殊死抵抗。相隔不遠的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危如累卵。
國民政府從淞滬會戰開始就逐步撤離。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大部分師生也都撤退到後方,自願留下來的4名教師和11名職員組成了留守委員會。魏特琳任代理校長。
11月17日,宋美齡將一架陪伴自己多年的鋼琴送來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這位第一夫人很快也要離開南京了。11月22日,南京國民政府正式發表《遷都重慶宣言》。
上海在拼死抵抗了3個月後陷落,日軍的兵鋒直指南京,槍炮聲越來越近。
美國大使館早就一次次召集滯留南京的美國公民,警告他們:再不撤離,以後將無法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但魏特琳每一次都予以拒絕。她向美國大使館借來一面3米多長的美國國旗,平鋪在學校中央的草地上,以保護學校免遭日本飛機轟炸。幾天後,魏特琳覺得這面美國國旗太小,又讓工人買布製作了一幅10米長的美國國旗。
美國國旗顯然不能抵擋炸彈。南京遭遇了長達4個月的瘋狂轟炸,魏特琳曾在日記中描述被轟炸後的南京:儘管中央醫院和衛生署屋頂漆了一個很大的紅十字標誌,但仍有16枚炸彈被故意地投在院落裡……學院網球場東面禮堂的西牆倒塌,所有的窗戶都破碎了。其餘有軍事、政治意義的轟炸目標更不待言。
12月1日,完成了軍事部署的日軍當局下令:「攻佔南京。」古城金陵,陷入血火。
美國大使館在12月3日最後一次通知魏特琳,她有3個選擇:即刻就走;最後時刻搭乘最後一艘美國軍艦撤離;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走。
她選擇了第三項,並在大使館出示的「無論如何也不離寧」的文件證書上籤上了自己的姓名……這已經是她第五次拒絕美國大使館要她離開南京的要求。她甚至曾致函美國使館,指出各國使館這樣撤出是很不明智的。
在南京,魏特琳試圖保護的並不只是這所美國教會學校。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難民營的工作人員和學生
南京安全區
這是一個悽涼的暮秋日子,悲切的秋風整夜都在哀號。對我們這些在南京的人來說,世界仿佛成了悲傷和被人遺棄的地方。
——1937年11月19日《魏特琳日記》
此時,自願留在南京的,除魏特琳,還有20多位歐美人,多是傳教士、教授、醫生或商人。他們希望在南京設立一個安全區,為平民提供避難場所。
在南京建立安全區的決定可以說是這些歐美人士一種自發的決定和行為。此前的淞滬會戰中,法國神甫雅坎諾(中文名饒家駒)在上海南市建立的安全區救助了20萬中國難民。以此為例,留守在南京的歐美人士也計劃建立一個安全區,在註定要遭受塗炭的南京提供一個避難場所。
7位美國人、3位德國人、4位英國人和1位丹麥人組成的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在12月1日成立。委員會主席就是後來被中國人無數次感念的約翰·拉貝,魏特琳也是成員之一。
早在南京淪陷前一個月,魏特琳就致信美國駐華大使館,建議在南京城內設立安全區以收容難民。她在信中說:「無論從地理位置或建築物的牢固性來說,金陵女子大學作為難民收容所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南京安全區東起中山路,西到西康路,南至漢中路,北面到山西路與中山北路一帶,佔地約3.86平方公裡。義大利和美國使館、金陵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等機構都在其中。安全區內非軍事化,設立26個難民收容所。
根據拉貝日記和魏特琳日記的記載,當時的南京市長馬超俊把安全區的行政責任交給了國際委員會,還提供了450名警察、4萬擔米糧和麵粉,及8萬元現款。安全區內原本有中國軍隊的高射炮陣地,很快被撤走。
在通過美國大使館和日本當局進行了交涉之後,12月1日,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收到日方通知:只要與日方必要的軍事措施不相衝突,努力尊重此區域的中立。
這樣的口頭承諾完全沒有實際意義。實際上,日本一直拒絕承認南京安全區。日軍佔領南京後,並未遵守與國際委員會的約定,經常強行闖入安全區,劫掠財物、姦淫婦女,大肆抓捕青壯年並予殺害。國際委員會就此多次向日本使館及日軍當局提出抗議,但是日軍暴行並未收斂。
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成立後的一周,魏特琳和教工們把大部分家具從中央樓、科學樓、音樂樓和實驗樓裡清理出來,也清理了宿舍,準備安置難民。魏特琳還專門安排了幾個少年,為難民帶路。
在南京淪陷期間,明妮·魏特琳的身份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育系主任兼教務主任。她冒著生命危險挺身而出,讓大批的婦女和兒童進入她所在的校園,幫助她們躲過劫掠。
12月12日晚的南京,沒有電燈,沒有水。魏特琳和衣躺在床上,聽著重炮轟擊著城門,和城內激烈的槍聲,一夜未眠。此時的南京,不通電話和電報,沒有報紙,沒有廣播,成了與世隔絕的死城。
次日凌晨,南京淪陷。據歷史學家統計,當時的南京城,約有50萬平民和9萬中國軍隊。入城日軍則有5萬。
這一天,魏特琳5時起床,去校門口探看究竟。
南京的大街上,商鋪緊閉,除了日本兵,看不到其他人。一些老百姓家裡掛出了日本國旗,以求平安。
安全區的街上則擠滿了人。
魏特琳站在校門口,看著數以千計的難民湧入校園,臉上都帶著驚恐的神情。目睹那些裝扮成男人和老太婆、哭泣著跪在門前的婦女,魏特琳立即讓她們都進入校園,並竭盡全力保護她們。
在這一天的日記中,魏特琳寫道:「迄今為止,學校的員工及建築物均安然無恙,但我們對今後幾天的命運毫無把握。大家都疲倦到了極點。」
學校的教室成了難民的棲身之地
累累獸行
今天,世上所有的罪行都可以在這座城市裡找到。
——1937年12月16日《魏特琳日記》
1937年12月13日,日軍攻陷南京。幾乎是同時,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開始,整個城市一片血海。30萬中國平民和戰俘在南京淪陷後的六周內慘遭屠戮。
日軍進入南京後,除了野蠻屠殺、搶掠之外,最普遍的罪行就是對婦女的性暴行。究竟有多少婦女在這場劫難中遭到侵略者的蹂躪?據當時國際委員會主席拉貝估計,發生在南京的日軍對婦女的強姦案起碼有2萬起。許多性暴行令人髮指,「一位48歲的婦女被強姦了18-19次,她的76歲的母親被強姦了2次」。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是專門收容婦女兒童的難民所,南京淪陷後,有大批女難民湧入。原本估計將有2700多名難民到這裡避難,但由於日軍瘋狂地強姦、屠殺,驚恐萬分的女人和孩子們紛紛湧入,最多時超過1萬人。
實際上,安全區對婦女來說並非真正的安全之地。特別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因為聚集著這麼多年輕女性,更被日軍視為獵取獵物的主要目標。
16日一早,一百多名日本兵以搜查中國士兵為由,闖入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架起六挺機關槍。他們備有一把斧頭,遇到打不開的門就強行劈開。魏特琳想起樓上地理系辦公室還放著數百件婦救會為傷兵做的棉衣,急中生智將他們帶到別的地方。凡是帶有中國軍隊痕跡的物品,都可能帶來殺身之禍。天黑後,這批原本打算留下來給難民禦寒的棉衣被悄悄燒掉。
這一天,也即日軍進城第4天,拉貝在其日記中寫道:昨夜裡1000多名姑娘被強姦,僅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就有100多名姑娘被強姦。一位美國人說:安全區變成了日本人的妓院。
參與過南京大屠殺的日本兵東史郎曾經披露過,當時他們這些駐紮在南京的士兵都知道,「金女大」(金陵女子文理學院)裡收容了許多年輕姑娘。日軍是三五成群,不分白天夜晚侵擾,有時就在「金女大」校園直接施暴。大多數情況下,他們趁著夜色翻越校園圍牆,在黑暗中抓走婦女。日本士兵中,對這種行為稱之為「摸彩」。
門房杜師傅的妻子趙政蓮回憶,她當時睡在門房裡,經常能聽到卡車開進來的聲音。當時,一聽到汽車聲,女難民們便用泥或鍋灰擦臉,但日本兵卻帶有溼手巾,一個一個去擦難民的臉,看到年輕漂亮的就用白被單一裹,然後送到卡車上去。
魏特琳每天奔波在學校的各處,將哭叫著的婦女從日本兵手裡奪回來。人們聽見她隔老遠就怒氣衝衝地大喊:這是美國學校!
拉貝則在日記中這樣描述,魏特琳「像抱窩的老母雞帶小雞那樣保護著她們。當日本士兵的暴行變本加厲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她走在100多名女難民隊伍的前列,帶著她們走向大學難民收容所」。
飽受折磨也要堅守到最後一刻。
魏特琳還千方百計幫助難民們,尋找他們失蹤的親人,並鼓勵處在痛苦絕望中的他們,即便在國難當頭時,也不要失去了希望:「中國沒有亡!中國不會亡!日本人一定要失敗的,你們不要愁!」
有一次,她看到一個中國小男孩,戴著日偽當局發的太陽旗臂章,來給住在金女大的姐姐送飯,就對他說:「你不用佩這個太陽旗,你是中國人,你的國家並沒有亡……」說著,她幫那個男孩把臂章取了下來,丟在了地上。
對於暴行,魏特琳沒有表現出一絲畏懼,但最讓她心痛的,卻是這些中國女人的遭遇:「又有許多疲憊不堪、神情驚恐的婦女來了,說她們過了一個恐怖之夜。日本兵不斷地光顧她們的家……丈夫們被迫離開臥室,懷孕的妻子被刺刀剖腹。」
她的日記,被憤怒和痛苦填滿了:「假如日本婦女們知道她們的士兵——她們的丈夫和兒子所加諸中國人的野蠻和殘酷,我不知道她們該作如何的想法。」
血色平安夜
大火仍映照著南面與東面的天空……我不想看南京,因為我肯定它已經是一片廢墟。
——1937年12月24日《魏特琳日記》
1937年12月24日,聖誕節前一天,西方人眼中的平安夜。日軍的燒殺搶掠仍在持續,南京城南與城東火光沖天。
這一晚,魏特琳在日記中寫道:「再過一天就是聖誕節了。我被叫到辦公室,與日本某師團的一名高級軍事顧問會晤……他要求我們從1萬名難民中挑選100名『妓女』。他們認為,如果為日本兵安排一個合法的去處,這些士兵就不會再騷擾無辜的良家婦女了。當他們許諾不會抓走其他良家婦女後,我們允許他們挑選……過了 很長時間,他們終於找到了21人。」這幾行文字,在2005年被華裔女作家嚴歌苓看到,發酵成小說《金陵十三釵》:13名妓女自願代替女學生充當日軍慰安婦。
《金陵十三釵》劇照
開難民所,應付日軍,創培訓班,打理校務……殫精竭慮的魏特琳,根本無暇顧及個人生活,甚至能穿出門的裙子只剩一條,身體也漸漸垮了下去。
在目睹那麼多殘酷和苦難後,魏特琳更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在多方勸說下,不得不在1940年5月14日,離開了為之奮鬥二十年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回到美國接受治療。
時間無法衝淡魏特琳內心的痛苦,回到美國的她,病情進一步惡化。1941年5月14日,正好她離開中國一周年的日子,她關閉了家中所有門窗,打開煤氣閥,告別了這個世界。
魏特琳之墓
朋友們在她枕邊發現的唯一遺物,是一張沾滿淚水的金陵女院避難孤兒的照片。在生命的最後幾天裡,她對友人說:「倘若有來生,我仍願為中國人服務。」
逝去的魏特琳,被安葬在雪柏鎮郊的公墓,基督教傳教士聯合會為其定製了一塊4尺見方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著一幅象徵金女院的中國古典房屋圖案,房屋頂部用隸書寫著四個字——金陵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