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如作田,一丘一丘來。感謝關注「千丘生」!
【千丘生·千丘說】
第一丘
2017年,我的外婆以103歲高齡去世。時年76歲的母親,這才覺得自己是一位「老人家」。
常言道:年紀再大,在父母眼中也是個孩子。這也應了一句熟語:父母在,生命尚有來處;父母歿,生命只有歸途。
母親來到長沙跟我們同住後,我就寫了張紙條讓她隨身揣著。紙條上寫著——
尊敬的好心人:我媽目不識丁,她若向您求助,請打以下電話聯繫,萬分感謝!
母親沒有文化,但不妨礙她有驚人的見識。在此,只能呈現母親的點滴瑣憶,她的傳記也許要用兩條河的水來研墨書寫。
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抗戰形勢十分嚴峻之際,也是湘西匪患極為嚴重之時。
為躲避猖獗的土匪,新婚的外婆隨家人從湘黔邊界一個叫楓木坪的王姓山村,遷居到篤信鄉合水村。這裡離鄉公所很近,相對安定一點。
「合水村」的得名,是因為有兩條河水在此匯合,一條叫茨巖河,一條叫白泥河,交匯後再向東北流入鳳凰縣城的沱江。
一九四一年農曆九月二十八日,母親在合水村降生。在用河水「洗三」之後,母親就取名叫「王水水」。
多年以後,在一些場合為我母親登記名字時,總有人誤解:「三個水是『淼』 [miǎo]字,一般還認得,這兩個水合在一起,是什麼字呀?起名的人真有文化!」
母親的長輩們是真沒文化,才起了個與「合水」近身的名字。兩個水合成的字——沝[zhuǐ],有倒是有,很生僻,只在《康熙字典》等專門的辭書裡出現。
都說女人是水做的,而我母親卻是兩條河做的。孔子說「水有五德」,我的母親有著中國最廣大母親的共同品德,那就是勤勞、善良、樸實、忍耐、任勞任怨,並且柔中藏有萬全之剛強,為家庭為子女無私奉獻著全身心的能量。
在母親悲欣交集的生命裡,充分而本然地展現著老子所說的「上德不德」,如此玄妙的話,用大白話來說就是:這全是我應該做的啊,當媽的都會這麼做吧!
待匪患稍稍平息,又因為母親的二伯被仇家殺害在碾房的水輪上,母親跟隨長輩離開傷心之地,又搬回了楓木坪村。
外婆一共生了十一個子女,在存活下來的六個子女中,母親最大。在農村,排行老大意味著什麼,那就是幹活的頂梁柱。
寒冬臘月光腳下到水田裡漚草肥、到豺豹出沒的偏遠地裡種莊稼、黑燈瞎火的夜裡獨守碾房……年少的母親沒日沒夜幹著各種各樣繁重的農活,還要帶弟妹,缺衣少食百事哀,母親當年的日子豈是「早當家」三個字能夠盡述。
另外,外公家長作風強烈,脾氣很差,母親被責罵體罰是經常的事。外婆畢竟母性憐見,但也只能抹淚,略作偏袒而已。
母親年紀稍長,就要跟大人一樣挑腳謀生,挑糧挑礦下到麻陽巖門,上到貴州銅仁,全是艱險陡峭的遠程山路。
楓木坪對面有座高山叫塘坊巖,羊腸小道盤山而上,是通往外界的捷徑。母親十八九歲時,經常要扛著兩百多斤的木頭出山,之字形的山路不好放下木頭,途中只能硬扛著站著歇氣。
力氣是幹出來的,看古書上說「力能扛鼎」、使個兵器一百多斤,是值得相信的。
母親21歲那年,經她的外婆做媒,與我父親喜結連理。母親是當地最後一批坐著花轎出嫁的,此後新社會移風易俗,就不準抬花轎了。
母親嫁來,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父親有文化。
父親與母親同年同月生,只比母親大兩天。父親受過中學教育,會說書、會寫詩、會吹拉彈唱,書法也很好,十裡八鄉都請他寫過對聯、神龕之類。
可惜,沒能見到父母當年的結婚證和結婚照,也許壓根就沒有吧。
現在家裡能見到母親最早的照片,大約是母親24歲時拍攝的。照片裡,母親抱著2歲的大姐,與外公、外婆、二舅、小舅一起合影。裹著土家頭巾的母親,當時多年輕啊,可嘆時光不能定格,只能回味!
家道中落的成分背景,成了父親乃至整個家庭的一個禍源。運動來時,就有人要把我們家劃為「地主」,至少要劃為「二地主」。母親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她挺身而出,據理力爭,最終被劃了個「小土地經營」。
其後,更大的風雨來了。
十年浩劫,父親受到了極大的衝擊。無休止的批鬥,比肉身傷害更嚴重的,是家人心靈的摧殘。於是,父親決意背井離鄉,外出做木工。
家庭的重擔全壓在了母親的身上。那時,家裡還有奶奶和小姑。奶奶是童養媳,在封建家庭裡受過不少刺激,腦子不太清白,也就幫不了什麼忙。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母親硬生生把全家的吃穿用度都打理得很好,但其間的苦楚,非常人所能想像和承受。
在「劃清界線、站好立場」的思想作怪下,母親的娘家人竟也提出了要母親離婚的大膽設想。然而,母親堅決回絕……
之後,小姑出嫁了,奶奶跟著去了小姑家。接著,哥哥出生了,二姐出生了,三姐也出生了。父親仍是做木工,早出晚歸,十分辛苦,漸漸釀成積勞成疾的隱患。
在農村,子女多的家裡,都是大帶小,自求多福。碰到小孩生病,那就是天大的麻煩事。哥哥自幼體弱多病,母親沒少折騰。每逢這時,母親就不能下地幹活掙工分,而要背著哥哥去很遠的鄉間郎中那裡就醫。
轉眼到了一九七四年,母親懷上了我。那時偏遠的農村也已陸續施行計劃生育,不過還沒那麼緊。村裡的婦女幹部要給母親50元錢,讓把孩子打掉。
那時的50元,相當於一個好勞力一年的收入。然而,母親堅決回絕……
我的出生與成長,尤其在讀書求學的路途上,給母親帶來了莫大的希望和榮耀,這是後話。感恩母親賜予我生命和諸多的人生可能性!
就在我滿月不久,父親一場大病住進了縣城醫院。母親背著我去看望父親,那時根本沒通公路,要走幾十裡山路,還要經過一個叫土橋壠的剛剛打過人的刑場。
母親帶我回家後,縣城傳來父親再度病危的消息。村子裡開始有人傳言,說是看見父親的靈魂披著蓑衣回來了,田家的沒落是時候了。
那夜不能寐的惶恐心境,那孤苦無助的悽慘景象,還有鄉鄰間的嫉恨,親戚間的睚眥,這些都沒能讓母親陷入絕望。
家族長輩們紛紛來建言,勸說母親把幾個子女分別送給親戚去撫養,自己也好落得輕鬆清靜一點。然而,母親堅決回絕……
母親斬釘截鐵地說:再苦再難,全家人也要在一起,沒有我王水水過不去的坎!
人有良願,天必佑之。老天沒有讓母親失去父親,我們的家仍是完整的家,天倫之樂在艱辛中又彌散了許多年。一直帶著病軀的父親,把自己的生命頑強地延續到了2003年,這又是後話。
那一年,村裡分田到戶是件很突然的事,父親沒在家,母親去開了會。家裡分到了八畝水田,還有一些旱地和山林、油茶樹之類,母親不會寫字,全憑腦子記憶下來,竟然一絲不差。
父親在村裡原是訂過一門親事的,後來因為反右等七七八八的事情,就黃了。那位「準嶽母」倒是對父親很中意,私下裡還戲稱父親為「郞崽」(女婿)。
饑荒年月裡,那位「準嶽母」的家人待她不好,老人家經常挨餓。父母不計前嫌,時不時給老人家送些吃的。老人家很感動,提出要認母親為乾女兒。母親說:「認親就算了,實在有困難來找我們就是了!」
中國人見面互問「吃了嗎」,有相當深厚的根基。青黃不接的時候,紅薯藤及野菜野果不夠吃了,母親也曾去弄點灌了漿、尚不十分飽滿的稻穀回家。穀粒先用開水燙一下,使緊實,再下鍋略微翻炒,讓穀粒受熱膨脹一點,然後像小孩子玩家家一樣,用石板把穀粒研磨成大米,拿來做飯吃。
為什麼不用碓舂、用石磨去磨穀粒呢?不敢啊,怕出聲惹禍。真實的寫照,比影視劇情更生動。
歲月蠕動到八十年代,一切都慢慢好起來了,能經常見著母親舒心的笑容。
母親進城後,偶爾也會自言自語樣地想起父親——
「唉,要是你爹也能住住這麼大的現代化的房子該多好!」
「要是你爹也能坐一下飛機和高鐵該多好!」
「要是你爹也能跟我們一起出來旅遊該多好,我們以前都不知道有『旅遊』這種說法!」
我有一位朋友叫李翔,從軍人轉型為企業家,世界各地探險,見多識廣。曾經,我給他的書寫後記:
我母親目不識丁,一直忙活在湘西的大山裡,進城後連做夢也儘是插田放牛拾柴禾之類的農事。在她七十大壽時,李翔敬奉了一份心意,老人家很是開心。我常想,母親的夢其實可以更豐盈,但囿於平生見聞,只能「築夢至此」了……
誠然,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我一直想弄明白:一個目不識丁的人,對這個紛繁的世界,有著怎樣樸素的感受和認知?
然而,無解。
按中國很多地方的習俗,今年的農曆九月二十八日,母親就要過八十大壽了。她還有未了的心願和夢想嗎?
今日母親節,祝福天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