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蓮園,一座原本古典、雅致的小園,現在略顯破落和孤寂;它安靜的坐落於一個高樓林立,並與幾幢現代魔幻建築相鄰,它固執的殘存在大都會之中,似乎從沒有離開的意思;它固守在正在改造出新的胡同和不斷拔地而起的大廈和大道之間,像一位不諳世事的隱者,繼續著不諳世事。
將它列入我的「尋園記」中的一個目標,是想知道,作為古老帝都的北京有沒有值得尋訪的私家園林,而非富麗堂皇的皇家園林。這個園林還得是具有一定私人審美意趣的小園。偶然讀到蓮園的信息,無論是園名還是其歷史沿革,都與我想要尋訪的園子有些關聯。但多次向在京友人打聽,均沒有具體地址和信息。終於尋訪到,是依靠著個人笨拙的搜索,以及腳步一點點的探索。僅這個過程,就值得追記。
2017年歲末,我踏上了北上尋園的旅程。正值北京迎來入冬以來一次較大的冷空氣襲擊。寒風肆虐,一夜不停,許多人都是重裝上陣。走在背陰的胡同裡,看變了色的槐樹葉紛紛跌落,地上陰沉沉的,像是凝結了薄冰,人影稀少,恍惚撞進了拆遷後的工地景象。次日晨,陽光和煦,樹影不動,好像昨日的寒風完全就是一場夢境。
一次吉兆?
儘管溫度下降了,心裡卻是懷著暖意的希望,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許巍的場詞:「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嚮往……」為什麼要前行?因為蓮園在前面。
朝陽門地鐵站出來,依靠著幾個關鍵的店面名稱向前摸索,終於在久負盛名的銀河soho,即那處據說像極了銀河系某處星球的非線性建築前迷失了。向很多人打聽紅巖胡同的地址,保安、環衛、快遞員、居民、路人等等,都沒有消息,周圍幾乎全是高樓大廈,在那處銀河系星球的朝陽處有一些蘆葦叢的點綴,白色的葦穗在微風中瑟瑟搖曳,不少老人孩子還有小狗在此休閒玩樂,有人在此拍照寫真,對自然的喜歡,實在是一種無法泯滅的美好天性。
轉過去,繼續轉過去,因為不知方向,只見兩棵大槐樹屹立著,與周圍的高樓形成了對弈,人們冒著寒意漸漸向樹木靠近,即是曬太陽,也似是一種尋求庇護的方式。
穿過銀河系的星球建築,豁然回到了人間似的來到了大方家胡同,遠看這個奇特的建築,就像是外星人駕駛龐大的飛船光臨地球,使人有些不知所措,但到底是好奇的,看著高高外牆上波浪形的曲線上站立的幾位清潔工的身影,有一種奇異的魔幻感,弄不清他們是外星人還是人間的人。
大方家胡同巷應該是東西向,向西有個拐角,正對著星球建築,正在大力施工中,有幾個工人正在費勁的挖掘一個大樹根,看樹齡應該在四五十年左右,根須深扎地下,樹幹早已經被鋸走,似乎它還賴在原地不跟走。一位老年人拄著拐杖在一旁面無表情的望著。向老人打聽紅巖胡同,他說沒有了,拆光了,又問舊址,說就在那個拐角,施工的地方。但尋找無望。
鼻子底下就是路。於是再找年齡大的路人問詢。一對出來買菜的老夫妻告訴我了大致地方,實際上要往東,走出大方家胡同,向北部走幾十米。路上聽老居民在說,在北京走路,越走越冷。
幾經兜轉,卻發現又回到了建外星球建築附近,幾位老人或坐椅或坐輪椅在慢車道上面對著星球建築曬太陽,問紅巖胡同,即告知,前面臨街的小門頭(?)進去。像是一下子對上了暗號。
從鐵門入內,就看到高樓之中一處灰牆院落映入眼帘,有高大的樹冠伸出了院落盡情向天伸展,隱約有山石的尖尖露出來。
大紅鐵門內,一院子的陽光撲面而來。一座幾乎已經荒廢的園子鋪展開來,使人從現代社會一下子退回到了傳統生活的場景之中。進門左邊是一排民居,民居中間為一座方亭,上有翹簷、雕花、彩畫,下有花式低欄。院落中間為一處水池,但已經乾涸,池中散亂地堆放著一些雜物,池上一個圓形雨棚尚在,棚子下突兀地吊著一個鍛鍊身體的大沙包,還有一個兒童玩樂的彩色的塑料鞦韆架,看上去有些魔幻色彩。
現存的園子主要景觀集中在進門後右首,步入右首,拾級而上,可見一叢堆疊假山,略略顯出山勢,比其它三面地勢較高一些,高臺上建有抄手遊廊,從廊頂裝飾、廊上花窗和彩畫以及木架可見當年的匠心設計和精緻程度。遊廊蜿蜒向內延伸,當年遊覽全園時當是最好的視角,園內假山、花木、池水全都被框進了廊簷下的長條格紋中,形成一幅天然的園林風景畫,可謂盡收眼底。
廊內牆上有各式什錦窗,有八角形、扇形,看舊照在20世紀80年代還存有圓形窗。遊廊內木質結構破損嚴重,有的脫落,有的腐蝕,看上去岌岌可危,使人不敢在底下多做停留。
園內佔據面積最大的為疊山景觀,看石材多為房山石居多,並有斧劈石裝飾,斧劈劍勢,可見峰巒。一些石頭被塵土落葉掩埋,已經看不到本來面目。堆疊假山,當初必有全局謀略,何處為坡,何處為峰,何處為山腳,何處與花木、水池形成呼應,各有照顧,只是現在的蓮園假山已經略顯混亂,有的地方簡直是糊糊塗塗,即使還尚存一些山勢,但已經看不出當初的設計意圖和意境。
位於正對門處的盡頭也有零散山石,並有雕琢後的石欄立柱放倒,乾枯的盆花處有一個文物保護的石碑,上面標註著「北京市東城區文物保護單位 蓮園 紅巖胡同19號及新鮮胡同18號 北京市東城區2010年5月立」。
由此可知,這處園子早在七年前就已經被政府列入保護範圍,只是遺憾的是七年後尚未看到具體的修復計劃實施。
於強烈的正午陽光中漫步滿目頹勢的小園,因為格外的安靜使得腳下踩到的落葉發出脆脆的碾軋聲響,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心碎的錯覺。抬頭越過破損的遊廊直接看到大馬路對面的銀河系建築,被陽光照得通體嶄新發白,就像是剛從外星降落而來,與這處小小的荒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乎這處園子已經被侵略佔領,又或是它只是被挪去了外星球成為人類久遠歷史的殘存印證。對比兩者時間,蓮園至少是清代始創,一直延續到民國、新中國成立前尚有模樣和歸屬,2010年成為國家文物保護單位;星球建築2009年開工,2012年竣工投入使用。但很多東西早已不是歷史遠近的問題,城市建築更不以年齡來論資排輩了。
站在一棵粗大的國槐樹下,看園內落葉紛紛,依稀可以看出這裡開過海棠花,山石、樹木上爬滿了蔥綠的楓藤,如今更多的是枯藤、枯葉,一些沒有生機的花木。園內花木品種不少,只是來的不是季節。滿目荒涼之餘,舉目卻又望見了周圍林立的高樓,一幢比一幢富麗,一家比一家出奇,它們都在追求同一個目標,那就是先鋒,似乎建築就是勇往直前的藝術,本就可以無根,可以憑空營造,可以像飛船一樣浮於塵上。
有時候也想,園林不就是一個夢境嗎?立在蓮園,感受的就是一場舊夢。
出得園子來,仍沒有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茫然地望著越過院牆的高樹,樹幹虯髯,霜打後的葉子像是被蒸熟似的耷拉著,樹窩中有一個碩大的鳥窩坐落其間,一隻烏鴉(北方叫老鴰)開始嘎嘎地鳴叫著,是在呼喚伴侶還是在孤獨哀鳴?
幾天後,帶著對蓮園的惦念和不舍,我約了北京的友人繼續去看蓮園。那種感覺,就像是我約了一個朋友去看望另一個共同的朋友。
這一次見到了住在園內的一位主人。瘦瘦的先生,穿著單薄,卻不嫌冷,交談中得知他已經退休。說到眼前這個園子,這位始終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先生說,不少人來拍照,還有來畫畫的,有一個姑娘天天來畫,畫的很形象,真是好看。只是談及蓮園生活,先生覺得喜憂參半。
在北京能夠住在園子裡該是多麼浪漫的生活?先生說,夏天還不錯,這院子裡有七月槐(說有一百多年樹齡了)、海棠花、榆樹等樹種,因此很陰涼的,但是坐不下來,蚊子太多了。還有黃鼠狼、蛇、野貓什麼的,「你看,那邊山坡下還有個大洞」,小孩子都要看好,防止掉下去。又說這園子下大雨容易積水,於是他們就在大鐵門下挖了一道水槽,放水出去。
先生自稱是八十年代住進來的,以前到底什麼樣也不太清楚,他們的住房多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建造,此地居民多為《紅旗》雜誌社員工家屬。《紅旗》雜誌老領導鄧力群老先生就住在這裡。查資料可知,中共元老鄧力群先生曾長期住在蓮園北部,即今天新鮮胡同的東頭18號院落。
通過交流得知,蓮園的大門原來在北邊,現在這個大鐵門只是一個小後門。蓮園後來被一分為二,也就是鄧力群曾住過的那個院落現在被分割了出去。因此現在的蓮園只是一個局部,但基本的山勢、園景都還在這裡。只是原有的山勢是從東向西延伸,一直到一道牆終止,格局已經發生了大變化,而周圍高樓大廈的全面包圍,更使得這座小園陷入了逼仄的境地。這位園子的主人之一抬眼望著假山和遊廊外的銀河建築,說那幢新潮建築不好看,怪怪的,還幽默地說出了周圍居民給它取的不雅之名。
這位先生說著蓮園的歷史的同時,常常不自覺地提到他的業餘愛好,鍛鍊身體什麼的,還對我們說,你們還年輕,還是得注意身體。經歷著一座小園的巨變和變遷,自然會生出個人的感悟種種。
先生說,他們是想過改變園子現狀的,現在水池上的棚子就是他們園子住戶搭的,是為了防止樹上落東西,一落池子就容易髒了。還說本想在水池養點金魚來著,但是沒法解決送水出水,只得作罷。
我順著早已乾涸的圓形水池尋找舊跡,在池邊發現了一些瓦當和滴水頭,上綴飾花紋,應該是蓮花造型,樸素而沉靜,雅潔而復古,一看即令人喜歡,這樣的紋飾更與蓮園之名相為匹配。這個小小的細節可見園子居民們對於文物的自覺愛護。他們仿佛都在守護著一個舊夢,或一個希望。要知道,這座小小的園子畢竟承載著他們的很多過往,親情的,家庭的,歲月的。
從名人、要人到普通人,甚至是外國人(據說蓮園一度為英國人所居),蓮園主人的變化也正是蓮園本身的變化。很難說蓮園最好的時光是什麼時候,但至少每一代主人都會珍惜在園內的生活和經歷。曾經見過一張八十年代初期的蓮園,一位身著的確良短袖白襯衣的男士立在莊重方亭之前,背景花木蔥鬱,山石隱約,亭子周圍的蓮花頭的立柱整齊羅列,清晰可見。如今,這座方亭已經不見,而那些鐫刻著如意紋的立柱則是橫斜躺倒,似乎在訴說著蓮園的坎坷經歷。
有時候看一座園子的歷史,就像是一個人的歷史。
輾轉又去拜訪了蓮園的前門正院。老門頭,門板表面已經脫漆。銅質的老門環已經生了綠鏽。一位瘦瘦的老人出來開門。一座闊大的四合院出現在眼前,雖略顯凌亂,但古木植物眾多,依然是一派生機的樣子。有白貓閒庭信步,圍著來人輕輕叫著。一隻小黑狗被拴著,汪汪亂叫。幾棵大槐樹,全是國槐,樹齡足有百年。樹周圍各有原有的圍欄,漢白玉,雕琢精美。樹比人長久,確是。
丁香、玉蘭、松樹、柏樹等以及各種爬藤植物在院子裡各自維繫著生命。一棵松樹已經死亡,老人說是見不到太陽的緣故,周圍都是高樓。院子的地面還未做好,四面雕梁畫棟的仿古建築都是空蕩蕩的。一間簡陋的屋子裡放著一沓書,社科、哲學、歷史。書上落著厚厚的灰塵。屋裡有佛像,老人在院子裡燒香,老人說他在此住了快十年了。
在院子裡的西南角上的大槐樹旁露出一個方亭的亭簷,仔細看原來這個方亭的另一大半就在蓮園花園內。真可謂「合久必分」。
這處院落明顯更大一些,地上散落著不少古老的條石,正如蓮園裡被埋著的假山立石,似乎都在說明著,一座園子的久遠經歷必將會伴隨著謎一樣的歷史。
當我們告別老人與貓,坐在對面銀河建築的咖啡館裡逗店裡的小貓玩時,忽然就想到了對面園子裡的那隻貓。在熙熙攘攘的人世和夜深人寂之時,這些城市的精靈會不會來回串行和交流呢?
告別蓮園很多天裡,仍是念念不忘。到處搜尋資料,對比照片。如蓮園的石材,經多次對比發現,其中以房山石為多,這種被稱為「北太湖石」的石材在皇家園林裡多有使用,恭王府的萃錦園就有大量的使用。蓮園裡的一些千層石、水紋石基本都是房山的石料,這也符合古代造園就地取材的一個原則。
還有蓮園遊廊的構造細節:什錦窗。我在蓮園看到的什錦窗多是靠牆,我猜測實際上當年應該是臨街的一面,雖然牆體破爛不堪,但是原形仍在。什錦窗多出現在北方的四合院建築和園林牆上,如圓明園、恭王府,南池子的皇史宬外牆都有此種什錦窗,形如玉壺、扇面、壽桃、元寶、五方、六方、八方形等,窗周圍有精美磚雕裝飾。什錦窗多有玻璃鑲嵌,玻璃內設置燈盞,夜晚可以觀賞詩畫景象,同時玻璃還可以抵禦嚴寒和風沙,可謂審美兼具實用。
再就是蓮園的形制,從其前宅後園的形式,使我一下子感覺到它具有著南方園林的格局,我猜測它的遊廊長度甚至可能環繞全園,形成人在畫中遊的感覺。蓮園雖小,卻可以看出小中見大的營造意境。
帶著種種的疑問,後來我查到了北京園林局教授汪菊淵與金承藻、張守恆、陳兆玲、梁永基等人聯合做的《北京清代宅園初探》調查稿,這份於1978年進行的調查顯示,「蓮園佔地約五畝(3600平方米),兩側是住宅,東側是園林」。再看兩幅配圖,頓時豁然。蓮園宅園一體,遊廊迴繞,園中池山得當,花木疏落有致,園中本還有一座四角攢尖頂方亭一坐,三面溪水環繞,惜已不見,那張八十年代初的照片上倒是無意中留下了方亭倩影。
「蓮園呈長方形,南北長約60公尺,東西寬約40公尺(花園部分),正房是坐北朝南的五間大廳,卷棚歇山頂,廳前有平臺一座,高不足半公尺,長磚鋪地,寬敞開朗,形成建築到庭院的過渡地段,給主廳增添了精雅的氣氛。」有這篇調查可知,原有的蓮園具有北宅南園的格局,站在主廳前向前望可漸見山勢池亭,層次分明。主廳兩側則配有遊廊,「蓮園的遊廊迴繞全園,達到了點名環境與便利遊覽的雙重目的,這種例子在北方園林中是不多見的。」而這恰恰正是江南園林常用的手法,以迴廊貫穿全園,既能在雨雪天遊園,更增加了園林的曲折意境。調查中還提及,園中山勢小中見大,「在小小的園林面積內,體現出崇山峻岭的磅礴氣勢來了」。並說設計師的巧妙設計,「將古代詩畫中的藝術境界與當時的現實居住生活密切集合」,不少造園手法值得研究學習。
調查中對於園內現存的八角涼亭和水池景觀,認為是後來園主所增建,在二十世紀初期,此園曾是英國銀行家的宅院。因此專家們建議在修復時拆除這類西式建築。此後蓮園長期處於失修狀態,1976年唐山大地震受到影響,「部分遊廊已經倒塌,殘存部分岌岌可危」。但當時亭橋山石及古木湖池仍存完好,專家們建議早日搶救修復,並給出了具體的方案,「湖池內種植荷花,使這種富於東方彩色的花卉,得以點應園名」。專家甚至提出,蓮園修復後,可以作為接待宴請外賓的場所,以期它在國際交往中發揮作用。
恍惚間,專家們的建議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蓮園尚在,只是舊貌不再,新顏也並未再添。
專家們推斷蓮園應該是晚清時的作品。我看一個說法是,蓮園在乾隆時《京城全圖》中是一處較為完整的宅院。由此我想大膽猜測,此園是否受乾隆仿造江南園林的影響而引起效仿?要知道,當年乾隆曾將江南獅子林「搬」到了圓明園和承德山莊。如果真要修復蓮園,未嘗不是思路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