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青春遭遇政治」,今夜的一千零一夜,道長繼續為我們講述詩人楊牧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誰年輕時不寫詩」,今日的延伸閱讀,我們一起回到詩人年輕時的柏克萊校園,與他一同走過電報街,穿過紅磚方場,撞見那些憤怒而熱情的心。
「我覺得那四年比其他任何四年對我都重要。柏克萊使我睜開眼睛,更迫切地觀察社會體認社會;在觀察和體認之餘,我並沒有感覺知識無能,我反而更信仰知識的力量。知識是力量,但知識不可以禁閉在學院裡,知識必須釋放,放到現實社會裡,方才是力量。」
——楊牧
柏克萊
文|張惠菁
六十年代的柏克萊大學,學生的活動力非常旺盛。
柏克萊與美國其他名校如史丹福、普林斯頓等不同,大學和所在城區的互動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校門口便是一條熱鬧的電報街,書店、服裝店、小吃店都有,中午休息時間學生湧出校門口,來來往往十分熱鬧,生氣蓬勃。
受了這條「我永遠無法忘懷的柏克萊電報街」影響,楊牧始終喜歡大學校門口熱鬧一點。
「我喜歡校園靜謐,伹不喜歡校門口悄悄,我認為校門口應該熙熙攘攘才有生氣,也可以使下課的學生一步即踏入現實的邊緣,馬上把自己武裝起來,面對學術以外的世界」。
往後他造訪過的許多學校,哈佛的方場與哥倫比亞大學入口處與電報街情調最像,也最令楊牧喜歡。
柏克萊嬉皮風潮下而形成的嬉皮街(即電報街Telegraph Avenue)
或許是受了學校環境的影響,柏克萊大學的學生以校風自由,主張社會參與著稱。尤其整個六零年代,教授、學生都在談社會參與,頻頻針對都市計劃、生態環保、貧富差距等議題發表看法。
楊牧並不是熱中政治的人。他在柏克萊時期前的詩,絕少直接碰觸政治社會的議題。若論親身參與的社會經驗,楊牧確實經歷不多。自從前一次在愛荷華時,到紐約打工的惡劣經驗後,他也下再勉強自己去打工了。其他留學生有的當助教,有的當酒保,有人在暑假到南方的農場幫忙收成葡萄,甚至有去賭城打工的。楊牧靠獎學金支應生活所需,偶爾兼差工作也只是在圖書館作作研究,沒打過體力勞動的工。
一九六四年美軍大規模轟炸越南後,國內很快便出現了反越戰的聲浪,尤其是在大學校園裡,許多年輕學生投入激烈的反戰示威,於一九六七年沸騰至最高點。柏克萊是大學當中抗議越戰尤烈者。
在愛荷華時,楊牧即曾見到有人在郵局前面焚燒徵兵證,表達反戰主張。在愛荷華那樣的小城,郵局可能就是人們心目中聯邦政府的代表了吧。到了加州,柏克萊大學開反戰運動之先聲,學生的抗議手法也更為激烈。楊牧經常目睹學生與警察爆發肢體衝突。
楊牧記得當時柏克萊正在建一個表演中心。中午學生在校園裡作反戰演講時,工人們就在旁邊吃著三明治。一段時間下來,工人們開始支持學生的反戰立場。警察逮捕學生時,工人們也抗議,也聲援學生。
Berkeley in the Sixties 60年代的柏克萊
作為一個外國留學生,楊牧的關懷是有距離的。「無論我於情如何介入,於法我不得申訴」。他仍像一個右外野手般站在遠處,觀望著場內的競賽。但柏克萊的精神已對他造成影響。
「我覺得那四年比其他任何四年對我都重要。柏克萊使我睜開眼睛,更迫切地觀察社會體認社會;在觀察和體認之餘,我並沒有感覺知識無能,我反而更信仰知識的力量。知識是力量,但知識不可以禁閉在學院裡,知識必須釋放,放到現實社會裡,方才是力量。」
學位考的那天,校園裡仍然進行著反戰示威。加州政府為了驅散學生,用小飛機在校園裡灑催淚劑。當時的州長即是後來的總統裡根。楊牧對政府這種粗暴的做法感到很憤怒。
感受到戰爭的殘酷,楊牧在《年輪》中寫下一段既像散文也是小說,二等兵弗蘭克·魏爾西的故事。二等兵弗蘭克·魏爾西經歷慘烈的叢林越戰,終於退役回到家鄉,卻死於車禍。這個角色很可能脫胎自那幾年楊牧頻繁地在報章新聞故事中、在抗議學生口中聽到的軍人故事。楊牧透過寫作去體會那些他於情介入,於法不得申訴的人物。
柏克萊的紅磚方場成為他理解美國政治與社會的一扇窗口。在圖書館座位埋首於《詩經》與歐洲中世紀文學,走出都蘭樓時,看見學生在方場上演講辯論,大聲疾呼。他自方場走過,與那些學生之間形成一微妙而脆弱的連結——他感受著他們的憤怒和熱情,但無法親身參與,終於只是從方場的邊緣走過;他們將傳單遞到他手上,但無法理解他在《詩經》的古典語言裡的追尋。
那方場有時在金陽之下,閃爍著楓葉的光;有時在細雨之中,點綴著無數的黑傘。徜徉在那方場上的學生,那些演講的學生,辯論的學生,唱歌的學生,那麼年輕而悲哀且又如此樂觀的學生,他們的悲哀和樂觀曾經是如此的平凡,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今他們的悲哀和樂觀是我精神提升的動力,我在他們平凡的眼瞼中練習飛揚的翅膀,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是要排除一切,獨自飛揚。
他畢竟是重視每個個人的性靈的。並不主張人人在社會運動中全然地忘乎自我。柏克萊四年,使他思考的不只是如何介入社會,更要「介入社會而不為社會所埋葬」。
(本文為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