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晴晴 三明治
遞上辭職報告的時候,校長說:「我不認為這個對你是好的選擇。」
我,魔羯座,「用心工作,詩意生活」是我的標籤,在上海一所高職院校工作逾十二年,從職場新兵一路成長為學校歷史上最年輕的中層,卻在事業即將「更上一層樓」的時候,選擇移居挪威,做一枚全職太太。幾個月之後,回想起校長的這句話,五味雜陳,而當時,沉浸在新婚裡的我,只當是她的不舍。
我和先生是相親認識的,他在上海讀完本科,就去挪威求學了,讀完第二個本科,回國工作沒幾年,又去挪威讀了碩士,然後就留下來工作,拿了「長期」,買了房,安了家。他的父親在職業教育界是「如雷貫耳」的存在,不多的幾次接觸中,專業、親和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曾是我職業生涯的「標杆」。我的家庭是普通的工薪階層,站上「三尺講臺」一直是我從小的夢想,大學畢業後如願以償,在我喜歡的天空下打拼,甘之如飴。2015年,我在英國又讀了一個「教育領導力」的碩士學位,不僅圓了的我出國夢,而且對國外生活的相對適應和喜歡在某種程度上為我的婚姻也打下了基礎。
Førde,圖片由作者拍攝
戀愛的時候,我們就有共識,婚後是要在挪威生活的,而我因英國的求學經歷,也對這個「共識」毫無疑義,父母有不舍,尤其我的父親在言語中多次流露希望我倆在上海生活,但看到我們相親相愛的幸福模樣,也就祝福了。
身邊熟識我的朋友,雖然對我的職業中斷頗多惋惜,但許是傳統觀念裡的女性以家庭為重,也並不多言。我有留戀,但骨子裡對自己「賢妻良母」的一面也有期許,另一方面,也覺得是時候再次給自己「充電」,無論是攻讀「兒童心理學」的碩士課程或挑戰「教育管理」的博士課程,所以滿滿的是對新生活的期待。因為先生和我的年齡都大了,所以孩子是我們婚後的首要考慮,再加上挪威的高福利,確實沒有把工作納入婚後的計劃。類似於「間隔年」的休息調整,為孕育新生命做準備的同時,對我而言的主要任務只是學習挪威語。
初到挪威,一切都是欣欣然的樣子,生活規律、簡單甚至有點乏味,那些在上海時因工作擠壓生活導致想做未做的 To-do List蠢蠢欲動,於是除了每周三個半天的挪威語課程,跨時差的兼職、閱讀、健身、烘培、興趣驅動的學習填滿了我的業餘時間,先生羨慕我有大量可自行安排的時間,而我也樂在其中。
不過有些時候自己還是會被牽進回憶的漩渦裡。「邱邱,遠程求助,幫我分析下這個事情怎麼處理。」連接上微信語音通話,處處的聲音帶著興奮,剛升職換了部門的她把事情的經過描述了一遍,就事論事之餘,我還「嘮叨」了幾句人際交往。處處心滿意足地掛斷了通話,而我卻無限悵然,不由想念起那個職場上雷厲風行風風火火的自己。
「武功不能廢」,我默默地對自己說,教育一直是我的摯愛,並自詡願意為它奮鬥一生,但反觀自己的時間安排,卻鮮有與之相關,突然當頭棒喝。於是,我開始有意識地關注起網上的招聘信息。
Førde,圖片由作者拍攝
一開始我的聚焦點都在教育相關領域,但地域限制了選擇。我所在的城市 Førde 位於挪威西部,距離第二大城市Bergen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常住人口1.2萬,客觀地說,並不算特別鄉下,我曾經用上海和蘇州進行類比,但顯然我過於樂觀和天真了,一直生活在上海的我第一次理解了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要離家到「北上廣」打拼。退而求其次,以接觸挪威社會為名,我調整了應聘方向,大凡在我生活的區域都是我的選擇目標,此時,挪威語成了「絆腳石」。雖然在實際生活中,英語幾乎暢通無阻,但找工作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藉助google翻譯,針對應聘條件,我幾乎每個公司都能投簡歷,但看到「熟練使用挪威語」就「歇菜」了。
在「先過語言關」這個問題上,我和先生是高度一致的,我們都認為除了生活更方便之餘,相應的機會也越多。可是在兼職這件事情上,先生雖不反對,但明顯也不積極,他認為之前上海的工作我「消耗」太多,是時候好好休息調整。誠然,他是一個在「連加班時間都有明確法律規定」的國度學習工作生活了近十年的人,怎麼能理解我曾經「每天出門超過12個小時,常常住學校寢室,偶爾通宵」的工作常態呢。
一個月後,我在Linkin上看到了一個英語的招聘,雖然不是教育行業,但工作屬性還算擅長,隨即發了簡歷。獲悉面試時間後,我試了幾套衣服,做了自我模擬面試,和先生打趣說,上一次的面試還是十三年前的事了,而隨著自己的職業成長,我也從被人面試到面試別人,但我自覺是緊張的。
老闆B親自面試,全程英語,雖然過程中,我就知道因為挪威語的關係,我得不到這份工作,但彼此印象都很好。回來後,我給B發了消息,感謝他給予我的這個機會。記得給學生上「職業生涯規劃」課程的時候,也講到應聘求職面試後,可以表示感謝以示禮貌。但我知道,我給B發消息,不僅僅是出於禮貌,而是他的肯定給了當時的我信心和希望。
先生有一位在挪威的中國朋友在當地運營一家中國飯店逾20年了。他在本科階段曾在他們的餐廳打工,後來關係一直很好。在我去挪威之前,朋友就問過先生,我是否願意去他們飯店工作,先生婉拒了。我所在的這個城市的中國人不足10個,所以常常我們也會去他們飯店吃個飯,或節假日走動,一來二去,也頗為投緣。
挪威國慶節後,他們找到我,希望我能擔任飯店的經理,每天工作2小時,主要做一些規章制度、排班、工資、會計等行政工作。
管理是我擅長的,但飯店管理於我是一張白紙,而他們這個飯店也算小有名氣,不僅是納稅大戶,而且也幾次被當地報紙報導過。雖然對飯店當時的現狀有所耳聞,行政事務於我不是難題,但「管理」超出了我的能力範疇。幾乎沒有起過油鍋 ,平時也就煮個泡麵下個餛飩,最多能做個番茄炒蛋,如此,何以對廚師進行管理?!
最終走馬上任,是因為飯店老闆說,廚房事務他會親歷親為,我努力學即可。
想到自己曾經的職業成長,先在學生處實習,留用後校辦、教務處、評估辦,再到新聞中心、宣傳處、校辦、國際交流辦,從中層助理開始幾乎就是既做領導又做兵,一路摸索學習和成長,不甘於一成不變,喜歡挑戰。我想,「經理」於我的意義也大凡如此,邊學邊做,不能以專業服人,那麼以為人服人。
除了老闆手把手教了財務行政事宜,自我的熟悉業務就從洗碗和背菜單開始了。一隻手端著兩三個盤子,一隻手拿著三四隻高腳杯,腳步匆匆地進了後廚。分門別類歸併後,立即返回,擦桌子擺刀叉。見縫插針地把壘得已有半隻手臂高的盤子放進水槽,先用刷子把那些「頑固」的米粒和汁水刷掉,再按順序放進洗碗機,再雙手捧著乾淨的盤子放到指定位置。三輪下來,只見水面上浮著一層油膩,而顏色因醬油汁、甜酸汁、咖喱汁......的黑紅黃等融合更是混沌不堪。先生給我買了塑膠手套,但我因覺得「做作」而直接用雙手「親密接觸」,待看到自己手指因長時間浸潤而起了褶子時,真是後悔不迭。幾乎「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在那個下午洗的盤子遠遠超出了我三十幾年所洗的,而手機微信的步數則在我的「跑進跑出」間噌噌噌過了萬,體力勞動給我上了深刻的一課,到家後癱坐在沙發裡,先生細心地幫我敷了手膜,而我當時的感覺卻全聚焦在腰的酸疼上,嘗試和體驗的樂趣消失殆盡。
老闆娘那天晚上給我發了簡訊,表達了欽佩和我無需去洗碗的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為處事方式,既然我決定做了,我一定會做到我的最好。我沒有和國內的家人、朋友提及這份兼職的具體內容,即使有說,也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用勞動換取報酬,正大光明,但一個國內名校海外高校的雙碩士,中級職稱,10+職業教育工作經驗,卻在洗盤子、刷廁所、端盤子,這份落差我是有的,怎麼被看待的眼神我也是在意的,既然我都給不了自己一個理直氣壯的解釋,那麼本能地我選擇閉口不談,頗為「諷刺」的是,到手的報酬幾乎和在上海時相當,而區別僅僅是在這裡,我每天工作2小時,加上通勤時間,最多也就3個小時,而在上海,每天工作10小時幾乎是常態,還不算來迴路上的3小時。
行政和財務的事情上手很快,餐廳的事務也逐漸熟悉起來,時不時地在本子上記上幾筆,有的用於自我提醒,有的是我覺得可以優化完善待和老闆討論的點,漸漸地能用笨拙的挪威語獨立接待客人,雖然常常需要英語補充,語言上的進步是我認為這份工作最有價值的部分,遇到客人的讚譽或特別可愛的孩子,神採飛揚很歡樂,但並不覺得快樂,準確的定義則是,這只是份工作而已。
我相信宣揚平等、公平主義的挪威也是有階層之分的,但在實際生活中,真切感受到的是「幸福指數」高的「福利」,比如職業尊重,常常有客人會在離開時表示"god mat」(好吃的食物)並給予小費,同事談及自己還有一份打掃的工作時是自然平和的神情,沒有看低和被看低......我也入鄉隨俗,毫不介意和語言班的同學聊起工作的實際。
來自俄羅斯的L是Burger King的經理,課間我倆會聊一些工作的相關。挪威是一個高福利高稅收的國家,扣稅後的工資差距並不明顯,政府過分保障員工的權益確實會給僱主的管理帶來困擾,臨時的加班常常只能是經理和老闆親歷親為,工作和生活界限分明,人的整體素質層次較高。就飯店而言,需要加班的時候,中國師傅多數應允,而外國員工則拒絕為多,指出上班不能用手機,外國員工很少看到第二次違規,但中國師傅卻常常會拿著手機進洗手間,許久才出來......
真正為工作操心是老闆和老闆娘先後回上海度假的時期。外籍員工很簡單,直線思維,就事論事,相處融洽,反之廚房裡的中國師傅,時不時讓我「提心弔膽」。因自己是個「門外漢」,凡涉及到專業,我都會遠程求助於老闆,或直接由廚師自己決定,在老闆給的權限內,我的底線是營業額不能下降。但時不時,他們會給你一個下馬威或製造點麻煩,比如周日剛訂好貨,周一就告訴你要增加品種和數量,客客氣氣地指出菜的不足,遇到廚師心情好,就嘀咕幾句返工,遇到他們心情不好,則髒話不斷,不由你的分貝也會隨之提高。在工時和錢的問題上出爾反爾斤斤計較,比如以月工資改小時工為由,要求增加工資。有一次財務把兩位中國師傅的加班費混淆了,少拿的那個師傅和我說之後,我隨即問了另一個師傅,他反覆強調他的沒錯,等我從會計事務所拿著單子出來,我把多拿錢的那個師傅叫到一邊。
「這次的加班小時數計算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我核對過了,是對的。」
「既然如此,我對你的誠信有異議。」
「什麼?你怎麼可以說我人品有問題?」師傅突然情緒激動,漲紅了臉,聲音也高了一倍。
我努力做到心平氣和, 「你的加班小時數是21小時,你說核對過正確,但實際你拿到的加班費是26小時。另外我只說你不誠實,並沒有提人品二字。」
師傅用手指著我的鼻尖,「你什麼東西,你憑什麼說我人品有問題,你問問老闆,我在江湖那麼多年......」
外國同事進了廚房,希望聲音能小一點,已然影響了客人的用餐。我也不甘示弱,只說了一句,「下班我們講講清楚」,擲地有聲。
下班後,他拿著工資單問我什麼意思,反覆強調是看不懂不知道怎麼算......諸如此類,常常讓我感到「雞同鴨講」的無奈和心累。
對人的管理始終是最難的部分,記得在上海,我曾遇到的最大的挑戰之一是和下屬談話,在我剛入職的時候,她是我的直接領導,而現在我倆位置互換,她又比我年長十多歲,工作經歷和閱歷都在我之上,談話的核心又是涉及優化工作表現。我以為真心誠意直言不諱是談話的基礎,但我忽略了一點是,曾經和下屬談話,學歷層次是相當的,但和飯店的中國師傅談話,我以為的大白話大實話,在他們眼裡就是另一種意味了,或許在他們看來,談話本身就是看不起他們的意思。
平穩過渡到老闆休假回來,我又換回了自己之前的角色,但因為這樣的一個月,和老闆之間的磨合和關係似乎都更近了一層。伴隨中國師傅的相繼辭職,找人成了我工作的重點。中介是渠道一,師傅之間的介紹是渠道二,微信群的信息發布是渠道三,因為廚師工作時間的特殊性,常常聯繫時已是半夜,對此我是不適的。不可避免的,有地域偏見和先入為主的印象,但另一方面,我發現於他們而言,薪資是選擇工作的唯一標準,有的人的離職僅僅是換一個地方每月能多1000克朗的收入。我想我和中國師傅之間的「矛盾」是價值觀的差異,但對技術卓越的中國師傅,我確實是更多尊重和包容。學習始終都在,和不同的人有效地打交道是這份工作給我的成長和獲益。
暑假的旺季之後,轉眼就是聖誕了,老闆提前給我打了招呼,我也做好了加班的準備,直到連續工作了16天,每天工作3-9個小時不等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崩」了,雖不至於牴觸,但強烈的意願是不願意去上班。我發現,薪資從來不是我的衡量標準。
先生說我是「修正主義」,曾經上班時的畫面清晰可見:掙扎著爬出暖和的被窩,天還是暗的,十分鐘穿衣、洗漱完畢後,拿著包6:20準時出門,趕公交車去班車點,而通常我是無緣下班的班車的,搭同事的車到地鐵站,16號線轉11號線,在即將到站時,手機預約滴滴,即使taxi取代了最後的5公裡公交車,到家也儼然過了19點,每天出門在外超過12個小時,因加班錯過班車而徒增的15倍車資,日復一日,也無抱怨。而當下,每天睡到自然醒,8點起床,睡眼惺忪的洗漱,和先生篤篤定定地吃早餐,然後泡杯咖啡拿起手機回復因時差滯留的簡訊,不多久,先生開車送我去上班,時不時,我還要咕噥一句:「哎,怎麼又要去上班了呢?」
之前的同事和朋友都無比羨慕我當下的狀態,誠然,生活在幸福指數位居前列的北歐國家,衣食無憂,還有先生的寵溺和疼愛,說自己欲求不滿某種程度上會被認為是不知足的吧,但捫心自問,我真的有他們所羨慕的那般幸福嗎?若生活和事業是幸福的兩大基石,顯然生活的「盈餘」還不能填補我事業上的遺憾和疼痛。
十二月上旬的某一天,生意很好,泡好的茶早已涼了卻未喝一口,我穿梭在桌前給顧客點菜下單,還見縫插針地收拾盤子換餐具,飯店裡一個16歲幫忙洗碗的男孩,因為超出工作範疇的點菜以至於打斷滯後了忙碌的節奏,被我當場狠狠地「訓」了一通,他下班時,我看到他有點悶悶不樂,甚至都沒有吃工作餐就走了,我突然意識到是不是自己的行為有點過分了,對一個才上高一就已經勤工儉學的孩子,我是否太過嚴厲了。
晚上,我給他寫了封主題為「are you unhappy today」的郵件,闡述了批評他的原因、如何改進以及關切之情。第二天一早,收到他的回覆,釋然而欣慰。想到自己曾經的那些學生,比他還大個兩三歲,時光停滯,無限懷戀。
聖誕節,我收到B的簡訊,他寫到:「Tusen takk for overraskende og hyggelig julehilsen! Perfekt norsk, og det var imponerende i seg selv! Har du virkelig lært så godt norsk i 2019? I så fall stiller du mye sterkere for å få jobb...」(非常感謝你意外和愉悅的聖誕問候,完美的挪威語本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真的在2019年把挪威語學得那麼好了嗎?若如此,找工作時你會變得越來越強大...)
不喜歡的工作不盡然都是灰色的,就好像曾經如此鍾愛的工作也時不時有抱怨和糾結。我想本質上我還是我,我所顧慮的只是回不到我所摯愛的教育領域。不管你擁有怎樣的學歷背景和資源,起點條件有多高,通常意義上,第一代移民都是不易的,笑容裡帶著淚,拼盡全力嘶聲力竭才有一方立足之地,可這真的是我們想要的生活嗎?
原標題:《辭去魔都教育工作,我去挪威當「全職太太」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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