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袁君陽 何冰冰 潘耀東
指導老師 | 張慧瑜
中關新園的宿舍樓大廳看起來就像四星級的酒店大堂,有著不同臉孔的人們三五成群穿梭其中,互相親密地交談著。在這個大廳裡,你可以隨時聽到三四種語言,這使得一個學生宿舍平添了一份國際商業酒店才有的高級與孤獨,好像隨時隨地都在進行外交訪問一般,讓人不知不覺就小心翼翼起來。一同等待電梯的還有幾名正在用英語激烈交談的學生,一位棕色頭髮的白人女生正在對剛剛看的電影《毒液》進行評論,旁邊的一對亞裔面孔的男生和女生時不時應和幾句表示贊同。可以看得出,這一對亞裔面孔是美籍華人,說著一口標準的加州口音。低頭一看,男生稍顯臃腫的連帽衫和貼身破洞牛仔褲下赫然是一雙人字拖,使人不覺懷疑起樓外11月的清冷。電梯在三樓停留,同行的三人此刻的話題已經從湯姆哈迪轉換到今晚在白人女寢室的party,而亞裔男已經答應待會去購置一些酒。
阿東也住在三樓,在狹窄而明亮的走廊穿梭30米左右就到了他的房間。開門的男生就是阿東,他非常有禮貌地把我們迎進去,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為我們準備更多的椅子。阿東的寢室比一般的學生寢室要氣派很多,最明顯的區別就是有一個待客的客廳,雖然可能只有十平米不足,但是檔次一下子和普通寢室有了區別。阿東一邊忙著翻找著什麼,一邊跟我們講他的室友應該也在,不過我們應該不會打擾到他,叫我們不要擔心,我這才注意到緊挨著他的房間的是一扇緊關的門。阿東告訴我,他的室友是香港來的,因為和他一樣喜歡同一隻球隊,所以平常還算有得聊。只是兩個人的朋友圈子實在是不一樣,作息也不甚相同,雖然住在同一個寢室,但是互相見面比較少,只能算是室友,不能算是密友。
阿東(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中國印象說起阿東對中國的印象,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兒時境遇。
阿東依稀記得他的爺爺來自河南鄭州,而他的曾祖父好像是一名軍人,更準確地說是一名遠徵軍軍人。曾祖父當年在隨著軍隊進入緬甸抗日的時候,第一次來到東南亞那邊,最終也就在緬甸紮下了根,並把當時只有四五歲的阿東的爺爺也帶去了緬甸。說起來,阿東的爺爺也算是第一代的緬甸華人了,而阿東也就自然而然成為第三代。
阿東的奶奶來自雲南騰衝,是典型的南方人。在阿東小的時候,奶奶經常給他講過去的故事,講的多是阿東的外曾祖父怎麼怎麼有錢又優勢,又是怎麼因為文革被迫害到移民緬甸的故事。當時也還是孩子的阿東奶奶就也一起跟著來到了緬甸,並在緬甸生活了下來。阿東告訴我們,他的爺爺奶奶並不是沒有想過要回到故鄉去,只不過當時中國和緬甸都飽受戰亂的困擾,局勢動蕩,無奈之下只能安於現狀,在緬甸先待下去。而這一待就是一輩子。
說到這,阿東聯想到了他剛到中國時遇到的一些差異和不適應。阿東講,當時的祖父祖母、爺爺奶奶遇到的困難肯定更多,「別的不說,對他們來說最難的是要去學新的語言吧」,他不禁感嘆,長輩們不僅生存了下來,還把中國的文化融入到緬甸社會,變成了屬於他們自己的緬甸華人文化,這需要何等的適應力。想到這些,阿東至今還會感到難以置信,因為阿東來到中國時,他至少會說漢語,而家人來到這裡的時候卻一句緬甸語都不會講。其實因為家裡雙方都是華裔,阿丁從生下來就開始接觸漢語,他從小就會聽到家裡的老一輩都會講漢語。「不過我也只是能聽懂一些,其實我一點也不會講,爺爺奶奶每一次跟他用方言講我都會用緬甸語答覆他們。」
據阿東所說,一般緬甸華人家庭的孩子都會說一點華語,但是阿東他們家因為算是第一波來緬甸的,所以完全融入到緬甸人裡了,父母也不太在意孩子的漢語能力,直到有一天奶奶知道這個情況後才讓阿東去上漢語補習班。但是阿東坦言這個補習班對他學習漢語幫助不大,「因為那裡的老師也都是緬甸華裔,基本是用緬甸語上課,所以其實我幾乎沒有學到什麼漢語。」由於小時候對中國的了解多來自於西遊記、三國演義之類的電視劇,直到初中阿東都一直認為中國還保留著穿長袍、留辮子的習俗。他開玩笑說,「我現在覺得我太幼稚了,我認為那些法力啊,神啊都會在中國。」
直到五年級,阿東的漢語算得上是真正走上了正軌。聊起他學習漢語的歷程, 他說那一個學校徹底改變了他對漢語班的認識,因為在那裡阿東完全要用漢語交流,教師、教材都是中國大陸這邊的,這個環境不得不讓阿東快速地學習漢語。為了適應這樣的環境,阿東會去和不會普通話的爺爺奶奶去用漢語交流;為了和同學有話題,他會開始關注中國的電視劇,漫畫,娛樂圈,後來開始喜歡聽中文歌。他特別提到了一部名為《愛情公寓》的情景喜劇,甚至將它稱作「漢語老師」,因為對他來說,那部劇改變了他對中國的看法,認識到了全新的中國,也學到了很多網絡語言,也給予他很多可以跟同學交流的話題。阿東說,當時他認為,如果語言使他有了和中國學生溝通的資本,那麼諸如《愛情公寓》這樣的現代中國文化則是給予了他於中國學生交流的通道。然而當時的阿東全然不知,未來還有什麼考驗在等待著他。
結緣北大「當時正好趕上北大來緬甸進行招生,所以最終進入北大也算是很幸運和巧合吧。」
阿東的求學之路並不那麼順利。「現在看來還是很豐富的吧」,阿東坦言,「但是當時就覺得很亂,因為經常從一個學校換到另一個學校。」最初,阿東在緬甸政府的一個政府小學,等到了中學阿東搬到了國際學校,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阿東初步接觸到了漢語。阿東以為,自己之後就會一直在國際學校就讀,於是也就順理成章地認為自己畢業後就可以出國留學。然而等到上了高中,阿東的家人卻突然表示希望阿東回到國立高中讀書,阿東的計劃全部被打亂了。
「當時真的是非常糾結,因為我知道這意味著高中三年我將遠離漢語。」阿東從小就有出國留學的夢想,其實學習漢語也是為了能夠將來在中國留學的時候能夠更快適應環境。然而家長的這一要求無疑使得留學中國的夢被推遲,因為大家都知道,在國立高中讀書,畢業之後的出路基本就只有工作或者在國內的大學就讀。「我曾經一直以為,我出國留學的夢會實現,但是當時真的感覺希望都渺茫了。」不出意外地,阿東高中畢業後考上了緬甸最好的大學,而這也是家裡人一直以來對於阿東的希望。面對親人們的期許,阿東選擇了埋藏心裡的願望。
然而這樣的委屈對於阿東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煎熬,而大學生活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阿東他真正想要的未來。於是, 他主動提出,要退出緬甸的大學,重新選擇另一所學校。「真的挺難的,當時想了好幾個星期,連睡覺都不能睡好。」阿東告訴我們,當時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要不然就是通過國際學校去歐洲或者美洲,要不就去其他的亞洲國家留學。阿東知道,這兩條路無論哪條都將不會好走。但是,違背自己的內心還不如無路可走。
正巧的事,當年中國的很多大學首次來到他的城市招生。阿東當時就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好像有人給他安排好了這一切。 「我選就要選最好的!」這是阿東當時的信條。於是,北京大學自然而然成為了阿東的目標。年齡不夠的阿東進入了北京大學預科班,也算是再續了自己的留學夢。想到當時的自己,阿東顯得十分自豪。 「我知道的未來我會遇到更多的選擇,更多的挑戰,無論如何要走下去,我已經拋棄了緬甸的學業,我一定要堅持下去。」回憶中,阿東仿佛又燃起了鬥志, 「我覺得這些困難會遇到的,無論如何,我要有自己的底線,為了家人,更為了自己。」
初來乍到「我那時候好像才17歲,好像還沒滿17,什麼都不敢講。」
提到第一次來中國,阿東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三年前的秋天。當時阿東剛從緬甸來到中國,他的家人也一起來了,一家人住在北大小西門旁邊的一個酒店。阿東晚上的時間就和家人一起待在酒店,白天的時候閒不住就想出來逛逛。
「當時出來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在哪裡,就因為完全不了解不熟悉,不知道學校就在我的對面,還打個了車到北大東門。」阿東笑著跟我們講到。「因為不熟悉,第二天我們就先問了前臺的人,他們告訴我說公園有個籃球場,我就想中午沒事就去看看。」喜歡打籃球的阿東一聽說附近有籃球場,立馬興奮了起來,把父親安排好回酒店休息,自己打算一個人去籃球場看看。
中國公園裡的籃球場是沒有年齡界限的。你經常可以看到一群高中生年紀的年輕人與四五十歲上下的大叔同場競技。在這場模糊了代際界限的碰撞中,技巧是唯一的評判標準,你的出身背景統統被暫時拋在身後。打得越好,就越能混得開,也越受大家歡迎。阿東就屬於那種球技還不錯的,再加上身高也有一點點優勢,很快就被大家所接納,成為球場上的一員猛將。那是九月份的下午四五點,大家都是剛下班或剛放學,一切都很愜意舒服。
然而當時中文說得不是很流利的阿東還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其實我的漢語那時也不是不會講,就是不敢說出來,又有點怕。」阿東靦腆地笑著告訴我們,當時甚至有些人開始跟他用英語講話,顯然將他默認為馬來西亞或者新加坡華裔。「可能是因為我也確實長了一張和大家差不多的亞洲人的臉吧。」
球場上的阿東當得知阿東是從緬甸來的之後,球場上的氛圍迅速從接待國際友人轉向了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緬甸啊,不是出玉石什麼的這些東西嗎?」一位老大爺立刻將緬甸這個東南亞國家與翡翠這種收藏玉石畫上了等號。還有人和這個緬甸男孩講,玉石就是緬甸出原石,然後運送到中國來做。「也不知道是在問我還是在告訴我」,阿東在回憶到那個人的語氣時補充道。對於這些問題,其實阿東也不是十分清楚。他表示對這些事情有所耳聞,但是實際上他也不甚了解。「我也確實不太敢講。」阿東坦白地告訴我們。
然而最讓阿東表示不解的,是另一位老大爺的反應。阿東說,正是這一位大爺最初問他是從哪裡來的。「他就突然問我,你是越南還是馬來西亞什麼地方的麼?」阿東如實回答他是緬甸人,老大爺當即恍然大悟般,「緬甸呀,緬甸不也就是中國嗎,那你也基本就是中國人。」講到這裡,阿東顯得有些激動。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阿東形容自己的情緒是「很不服氣,但是又不敢講,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阿東坦言,這件事對於他一直到現在都有影響。在阿東眼裡,自己雖然長了一張華人的面孔,也會說一點中文,但對他而言生他養他的國家就是他的祖國緬甸,而影響他的也一直以來都是緬甸文化。自己的身份就這樣被四代開外的血緣紐帶所界定,阿東不能理解,也不能服氣。「我覺得你們有點太小看我們,也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裡。」阿東如今直言不諱地講。然而這一切對於當時年僅16的阿東來說過於赤裸和殘忍,使得這個初次暴露在陌生語言與文化環境中的孩子在那一刻選擇了隱忍。「我當時什麼都不敢講。」阿東無奈地搖了搖頭。
阿東當晚回去將這件事情轉述給了他的父親,得到的回應是告訴阿東要理解和容忍。「這種事情之後肯定還會出現,慢慢你就會開始變得堅強,變得強大。」阿東的父親這樣告訴阿東。如今,阿東也這樣告訴我們。
同一所大學,不同的世界「雖然在校園裡看到很多的中國同學,他們也都很優秀,可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我是不想模仿的。」
進入北大學習之後,阿東才對中國的大學生活有了一定的了解。然而對於阿東來講,文化上的差異對他帶來的震驚與語言的不便相比,顯得格外突出,而阿東也常常因為文化背景和思想的差異而感到與周圍的同學格格不入。作為國際學生,阿東時常感覺到周圍的同學對於他的能力的不信任。做小組作業的時候,同學們似乎都刻意避免給阿東分配過多的任務,甚至有在計劃小組討論的時候把阿東排除在外。在阿東看來,這些舉動儘管可能是出於對一個國際學生的照顧,但是不論怎樣都是對他的一種不尊重和看不起。「我感覺我總是被看成『不靠譜』的人」,阿東提到這一點時顯得有點喪氣, 「我確實是會比較喜歡運動,因此可能會因為經常和朋友出去打球或者聚會而被大家看作不務正業的人。」阿東非常急切地想要為自己正名,那些所謂的「不務正業」,其實正是他調節生活、釋放壓力的途徑。人在異鄉讀書,生活上的困難心境很難排解,只能找與自己有著相同背景的同學去釋放。「我和內地的學生講,他們也不能懂得我的心情,我還能怎麼辦呢?」
然而,被視為是一個「不靠譜」的人也比不上阿東無法融入中國朋友圈的失望。
「尤其是當中國人看到我的外表和長相就會自然而然地認為我是『中國人』或者應該在中國很久了的那種。」但其實阿東跟大家認識過的大部分留學生完全不同。北大的學生接觸過的留學生大部分都是在中國生活過「大半輩子」的人。他們也許從初中甚至小學就在中國生活,文化感知與中國人難以區分。這些人雖然護照上寫的是「外籍」,可是骨子裡是中國人。然而阿東與他們不同。完全融入緬甸文化的阿東在文化層面對於中國來說是徹徹底底的「外來者」。「平常和同學聊天就經常理解不了他們的梗」,阿東有點委屈地說到。儘管他中文講的十分流利,可能到了交談中你甚至不會發現他來自另一個國家的程度,但是文化上的鴻溝卻將在阿東與中國內地學生之間築上了一道牆。這種感覺就像我們看國外的某些脫口秀節目,可能在觀眾們狂笑不止的時候,你卻理解不了笑點所在,於是只能尷尬地陪上笑臉。用阿東自己的話講,這是一種「很矛盾的孤獨感」。
阿東怎麼也沒想到,當初自己在打球時被老大爺抹殺掉的身份,此時竟然會成為將他與中國人區隔開的元兇。「有的時候真的感覺自己的緬甸身份沒有被大家所承認,而有的時候又感覺自己因為緬甸留學生的身份而與大家疏離。」這是困住阿東的怪圈,是一個難以調解的困境。黃人臉孔,緬甸內核,被夾在兩種文化中間的阿東時常感受到這種困頓的情緒。阿東和其他學生身處同一個校園,卻存在於不同的世界。面對這種困境,阿東最終提煉出了一套自己的哲學,「對待交朋友沒必要那麼認真。 我們可以跟同樣的人交流會覺得更舒服 對於完全不同的人沒必要強求順其自然就好。」
有的時候,順其自然是一種逃避,也是一種灑脫。
尾聲「那你將來想要留在這裡發展嗎?」
面對這個問題,阿東抿了抿嘴,少見地展現出了猶豫,開始思考什麼。
「其實我後面有很多的計劃,其中的一個肯定是留在北京。」阿東表示,北京現在有著無數的機遇,這些都是他最想要嘗試和挑戰的,和自己的故鄉緬甸相比,北京,或者說中國實在有著太多太誘人的機遇。阿東認為,現在的中國可以說是處在一個最好的時代。
然而,留在這裡帶來的挑戰也是巨大的。從東南亞小國家來到中國,阿東也承受著無與倫比的壓力。這種壓力一部分來自外界對自己身份的否認,一部分卻又來自於對自己身份的放大。阿東感覺到,留下來的代價就是他要在這兩種困境的擠壓下尋求生存。「如果要生活在這裡的話,終歸還是要找到朋友、找到歸屬的吧。」阿東若有所思地說,「一想到自己將來就要在夾縫中生存,心裡還是會有點害怕。」畢竟緬甸才是阿東真正的家,是他的家人和他的童年所在的地方。因此,阿東也在自己的規劃中為自己的祖國留下了位置。
臨走時,阿東執意要和我們一起下樓,並要求到小賣部為我們買一些吃的和水。看到他已經起身收拾準備,我們也沒有好意思拒絕。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有餘,十一月的天雖然還沒有冷到入骨,但也已經不止微涼。阿東穿著一條短褲,一雙人字拖,大大咧咧地在寒夜中走著,與整個世界呼吸出的哈氣顯得十分格格不入。我一邊擔心他會不會感冒,一邊又在回想著剛才從這個男孩口中聽到的故事和我們說笑的場景,突然覺得阿東未來的道路,也許會比他想像中的要順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