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本文首發於《國家人文歷史》2018年第18期,原標題:《歷史史實還是文本記憶:到底有沒有一場世界大洪水?》
一、洪水神話的文本記憶
世界的毀滅與重建是廣泛流傳的神話母題,其中洪水神話又是最有名的一個。那麼,在世界範圍有哪些洪水神話呢?我們先從我們最熟悉的大禹治水說起。
大禹治水的傳說由來已久。《詩·商頌·長發》:「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收藏了一件青銅器「遂公盨」,據考證其年代大約是公元前900年左右的西周中期。「盨」是一種祭祀用的長方形器皿,可以用來盛放五穀之類主食的大飯盒,銘文第一句就是「天命禹敷土,隨山浚川」。而這幾個字在《尚書·禹貢·序》也出現過。
大禹治水的描寫,歷經《孟子》《尚書》等,到《史記·夏本紀》完全成型。大致說的是帝堯時期洪水滔天,群臣舉薦鯀去治水,鯀用的湮塞的方法,結果九年都沒有成功;之後的帝舜將鯀流放到羽山,並任用鯀的兒子禹。禹和契、后稷、皋陶、伯益等一起,用了十三年曆經全國,據說「三過家門而不入」,終於全面平定了水患。大禹因為治水有功,聲名大噪,之後取代帝舜,並建立了夏王朝。
相對而於大禹治水的儒家化、古史化,《淮南子》記載的女媧補天則保留了濃重的神話色彩。根據其記載,共工和顓頊(一說高辛)爭帝,共工失敗後怒觸不周山,結果支撐天地之間的柱子倒塌,大地裂了開來。結果大火蔓延、洪水泛濫。女媧這時候用五色石來補天,用蘆灰去阻止洪水,終於「地平天成,不改舊物」。值得一提的是,《淮南子》還提到舜時期的洪水也是共工導致的,而這些粗野的記錄在《史記》都沒有蹤影了。
除了早期的大禹治水、女媧造人外,還有一些晚出的民間傳說。比如高誘注《淮南子》的「歷陽陷湖」,說的是洪水到來前夕,因為神仙顯靈,使得某人免於災害;還有南方少數民族流傳的「雷公報復」、西南少數民族的流傳的「天女之戀」。除此之外,在許多少數民族也存在類似基督教「諾亞方舟」、伊斯蘭教的努哈故事等等。這些不同類型的洪水神話共同構成了中國洪水神話母題。
中國洪水神話尤其是早期記錄,往往歌頌的是人與自然的鬥爭;相對之下,西方的洪水傳說則有強烈的宗教意味,宣傳的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
基督教《聖經》中諾亞方舟的故事非常有名,原來上帝耶和華發現人類罪惡太多,決定用洪水來懲罰世人。但是上帝又不希望生命全部滅絕,所以提前把洪水消息透露給諾亞。諾亞就從世界上的每一種動物中選擇一雄一雌,然後把他們帶到方舟裡。最後洪水降臨,毀滅一切,唯獨留下了洪水上的一葉諾亞方舟。對此,神學家們一直宣傳這是是來自上天的聲音。這種情況直到近代才被一個偶然事件打破。
1873年,英國大不列顛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喬治·史密斯,清理從古巴比倫遺址中發掘出的泥板文書殘片的時候,從古老的楔形文字中辨認出一段關於洪水神話的記載。這就是古巴比倫的神話史詩《吉爾伽美什》,說的是大神恩裡爾決定降臨洪水滅絕人類,智慧之神埃阿託夢給烏特那庇什廷建造方舟。之後他又親自前往古巴比倫遺址,在烏爾城找到洪水神話的另一些殘片。而在此不久,考古學家甚至在那裡又發現了大洪水的遺蹟。
於是大家漸漸相信,洪水神話並非什麼上帝神諭,而是從巴比倫傳到希伯來的故事。不過,巴比倫的洪水神話,也不是最早的,其實又可以追溯到蘇美爾。根據蘇美爾人一塊公元前20世紀書寫的泥板記錄,天神安啟將洪水來臨告訴了吉尤蘇得拉,並囑咐其製作方舟。可以明顯看出這個神話在蘇美爾—巴比倫—希伯來的前後傳承,經過《聖經》宣揚後成為世界神話一個重要母題。而希臘神話、印度神話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最後再說個最新發現。2018年6月6日,英國的芬克爾博士在北京大學做了一場《挪亞之前的方舟》演講,提到其2009年開始研究的一塊古巴比倫泥板。這塊泥板居然還是一本如何製作方舟的指南,更有趣的是這個所謂「方舟」居然是圓形的!芬克爾博士團隊到達印度,按照泥板描述,用樹皮纖維束、繩子、木頭和瀝青等材料,恢復了這座底面積為3600平方米的「方舟」,證明了這本指南還真有效。
二、洪水神話的三種解讀
以上我們梳理了全世界各國各民族的洪水神話,主要情節都是一場足以淹沒世界的大洪水。所不同的是,外國文獻形成早,講的是上帝懲罰世人,而倖存者繁衍人類,體現的是神本主義;中國文獻形成晚,講的是文化英雄,面對天災時的理性自救,體現的是人本主義。那麼,究竟有沒有這樣一場世界性的大洪水存在呢?
1、自然科學的解讀
《聖經》諾亞方舟故事長期被基督教神學家視為信史,他們根據希伯來人年表,推斷出諾亞方舟故事發生在公元前2448年或公元前2345年。上文提到在古巴比倫遺址曾發現過大洪水遺蹟;而當代隨著古氣候學、地理學、地質學、天文學以及環境考古等綜合研究,表明公元前2200—前2000年,北半球確實發生了一次氣溫劇變;也有學者認為公元前2000年前後發生了一次九星地心會聚,總之都引發了包括大洪水在內的自然災害。
而這段時間正好是世界古文明發展的一個重大過渡期。就我國來看:公元前2000年左右,「龍山時代」的河南龍山文化、河北龍山文化、陝西龍山文化、山東龍山文化、山西陶寺文化、長江中遊的石家河文化、長江下遊的良渚文化基本都消失,其中良渚文化很可能直接滅於洪水,因為當時正是冰融期,太湖水位迅速上升,使得良渚文化遭到滅頂之災。
之後在公元前1750年左右,「最早的國家」二里頭文化開始。被認為最可能是二里頭遺址對應的夏朝,據「夏商周斷代工程」也正是公元前2070年建立。
而放眼世界,公元前2000年—前1900年左右,也正是蘇美爾文明和古巴比倫文明的交替時期,《吉爾伽美爾》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寫成。
自然科學的解讀應該是比較可靠的,足以證明確實存在一次世界性大洪水。但是,大洪水的存在,不代表就是各地區洪水神話的反映。《吉爾伽美爾》從成書年代看比較接近這次大洪水的,但是蘇美爾人的世界不可能代表了全世界;大禹治水傳說反映的也是這個時間段的故事,但地質學家丁文江卻認為「江河都是天然水道,沒有絲毫人工疏導的痕跡」,大禹治水記錄又太晚,所以很難認定這場洪水就是對一千多年前大洪水的記憶。
2、神話學的解讀
那麼,我們可以嘗試用其他一些學科繼續探索。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認為神話是投放到外部世界的心理活動,於是一些西方學者也用此來研究洪水神話,他們有人就認為洪水神話是一場集體的夢。
比如美國學者格扎·羅亨認為,文化英雄把人安排在樹上和洞裡躲避洪水,洪水代表的就是膀胱裡的尿液、洞穴代表的是子宮、樹幹代表的是陰道、攀登代表的是生殖器,那麼洪水神話是每天沒做完的夢。另一名美國學者鄧迪斯則認為洪水是子宮內的羊水,黑暗和漂流都是人出生前在子宮內的經歷,那麼諾亞方舟就是一個生育神話。
這兩種觀點,作為一個類型的洪水神話,可以給我們一定啟示。但它們並不能概括所有的神話,至少我們的大禹治水傳說、女媧補天神話,完全看不出和以上分析有何關係。而且他們在論證上面也有牽強附會之嫌,比如《創世紀》的洪水時間正好是一年,而人類在胚胎的孕期僅僅是十個月。
我國現代神話學家尹榮方則認為洪水是曆法混亂的隱喻,洪水平定則是重建曆法的象徵。《吉爾伽美什史詩》泥板總共有十二塊,而洪水故事其實只是第十一塊上的一句話,而第五塊說的則是創作曆法和祭祀。《創世紀》也精確敘述了洪水的起始和停止時間。甚至我國的《山海經》《淮南子》也都記錄了大禹平定水土後對大地的測量工作,而上古思維中空間和時間是相通的,那麼這也表示了曆法的確定。
作者的結論就是,正是因為世界很多國家、民族都曾遭受洪水災難,對大洪水最害怕甚至震撼,而曆法混亂同時也會給人類社會帶來巨大影響,所以他們會不約而同將曆法錯亂比喻成洪水災難。這種觀點推測成分其實也比較大,因為曆法制定應該只是災後重建的一部分,而《尚書》《史記》中曆法制定於帝堯時期,還在大禹治水之前。所以也不能用「不約而同」一概而論,但不失為一種啟發性的觀點。
3、歷史學的解讀
歷史學的解讀,不同於自然科學的解讀,把大洪水完全落在實處;也不同於神話學的解讀,過於強調大洪水的心理隱喻。而是一方面考證文獻中大洪水的一定合理性,一方面又通過文獻形成去探究其誇大的理由。對於大禹治水、女媧補天這類晚起的洪水神話,以及同一母題衍生出的次生神話,顯得特別有價值。
徐旭生先生在上世紀寫成《洪水考》一文,其反對世界大洪水的說法,認為當時洪水僅發生在黃河中下遊。因為當時鑿井技術尚未發明,所以農業都分布在近河地區,這樣就特別容易受到河患影響。「洪水」為專名,最早指的是其實黃河下遊的共水,共水流經周代衛國共邑,即今天河南輝縣一帶。至於大禹治水,原本只局限於兗州、豫州、徐州這一帶,之後才流傳到全國範圍。
2016年,南京師範大學吳慶偉研究員牽頭在美國《科學》雜誌發表《公元前1920年的洪水爆發為中國傳說中的大洪水和夏朝的存在提供依據》一文,認為在青海境內黃河上遊積石峽找到了大洪水的遺蹟。這事被媒體炒得一時甚囂塵上。不過,更多學者還是支持徐旭生先生觀點,認為缺少洪水在黃河中下遊發生的證據,更不要說試圖證明夏朝年代了。
徐先生對早期農業與洪水災害關係的分析,頗有見地,可以解釋各民族不同時期存在的洪水神話。那麼全國性的洪水神話,不過是局部洪水災害的放大;世界性的洪水神話,又是全國性洪水神話的放大。
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和我國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也有類似觀點。弗氏認為:「所有這樣的傳說都是神話加上半神話。僅就它們保留了實際發生過的洪水之記憶而言,它們是傳說的;而就它們描述從來沒有實際發生過的普世性大洪水而言,它們又是神話的。」顧氏認為:「水患的事,現在固因交通的便利,有了清楚的地域觀念,知道是一地的,但在古代各以自己地域看作世界中心的時候,逢到了水患,一望汪洋無際,說不定是看得極普遍的。」
不過,徐旭生先生觀點存在的缺陷也顯而易見。一是其反對世界性大洪水的存在,如前所述,其已經被今天的自然科學所證實,毋庸置疑;一是其還是過分相信大禹治水的真實性,如前所述,地質學家認為當時並不具備任何治理洪水的條件。
三、大禹治水的神話內核與文本演變
前文提到徐旭生先生認為「洪水」本義是「共水」,從訓詁方面看,缺乏紮實證據;但從邏輯分析,又存在一定可能性。除了地理方面的考察,在洪水神話的文本裡,有個「共工」反覆出現,簡直是各種水災的罪魁禍首,而共工正好又是傳說中的水神,很難說僅僅是簡單的巧合。
關於共工怒觸不周山就有三種說法,《淮南子·天文訓》中說共工與顓頊爭帝失敗,《淮南子·元道訓》說共工與帝辛爭帝失敗,《補三皇本紀》說共工與祝融之戰失敗;《淮南子·本經訓》說帝舜的洪水也是共工引起,《山海經》說大禹治水殺死舜的大臣相柳,《史記·五帝本紀》說共工作為帝舜時期的工師失職,大概也是輔佐鯀治水失敗。
很明顯在這些記載中,共工實際上都是洪水的人格化表現。
20世紀40年代在長沙子彈庫出土的楚帛書一卷,記載了遠古時代沒有日月和時間,後來雹戲(即伏羲)和女填(即女媧)的四個兒子分守四方,互相換位推測時間。又經過了一千多年日月終於誕生,之後炎帝派祝融率領四神奠定了天地,從此才有了每天的四時——宵、朝、晝、夕。正因為女媧完全具備創世神的神格,所以同時也可以有治水補天的神話。
相對於女媧補天的質樸,大禹治水經過儒家政治哲學的修飾,很難看出其原貌了。從一些儒家之外的史料推斷,原本大概也是個簡單的神話故事。顧頡剛、童書業、楊寬先生均認為大禹實際上本來就是是西羌的社神,作為山川之主自然應當有平定水土之功。楊寬先生還認為鯀來自東方水神共工的分化,所以大禹治水既表現土克水的觀念,又反映了東西兩族的戰爭。
大禹治水最早還可能只是一個獨立的傳說,之後才和帝堯、帝舜等發生關係。顧頡剛先生提出過經典的「古史層累說」,認為「時代愈後,傳說的古史期愈長」。我們在文獻中確實可以看到,大禹於西周中期青銅器就存在,而堯舜在春秋末期《論語》中才出現。至於輔佐大禹治水的契、后稷、伯益等人,本身分別是商、周、秦等民族的始祖,很難說有多少直接關係。到戰國時期為了構建統一國家的需要,才把這些祖先神拉到一起搞大事情。
「古史層累說」的另一方面認為「時代愈後,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所以《遂公盨》只有一句簡單的「天命禹敷土,隨山浚川」,但後來卻被各種文獻編纂者,根據自己的需要進行塗抹修飾。所以《史記》的大禹治水並不是一個原始的傳說,不能把它單獨拿出作為大禹治水的唯一記載去靜態考察。
另外,鯀用堵塞法治水失敗、禹用疏通法治水成功,在一些史料中也有異辭。《山海經》說鯀失敗的原因是「竊帝之息壤」,而禹成功也是「湮洪水,殺相繇(即相柳)」。甚至《孟子》《荀子》《莊子》也都提到禹「抑(湮)」洪水,結合女媧補天也是堵塞洪水來看,用堵塞法治理洪水本身並不是罪惡,只是一種早期的治水方式。
但是在《墨子·兼愛》中,就開始有了大禹疏水的方法。後來在《國語·周語》中,就把鯀的堵塞法寫成了失敗的原因,而禹的疏通法正是成功的關鍵。其實這種傳說的演變,也和戰國農業盛產有關。人們本來用築堤的辦法防止水患,但因為弊大於利,所以後來又發明了疏水灌溉的方法。「疏川導滯,合通四海」,正是戰國時期的現實情況。
通過以上的全部解讀,我們大致可以形成這樣一個結論:公元前2200—前2000年左右,確實存在一場世界性的大洪水。但是世界各民族關於洪水神話的文本記錄,時間跨度長達數千年之久,很難說是基於同一場世界性大洪水的記憶,不過是各自在本區域受到洪水災害的投影。至於裡面宣傳的神諭思想還是人本主義,當然也不能作為實錄對待,反映的只是文本編纂者的思想。而任何歷史文本與洪水史實之間必然存在一定差距,具體案例具體分析,才是科學研究的方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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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阿蘭·鄧迪斯編:《洪水神話》,西安: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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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
顧頡剛主編:《古史辨(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呂思勉 童書業主編:《古史辨(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許宏:《何以中國:公元前2000年的中原圖景》,北京:三聯書店,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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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發表於《國家人文歷史》文章目錄:
作者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漢史、神話妖怪學。系今日頭條、悟空問答、百度百科ta說籤約作者,澎湃歷史、網易歷史、全歷史專欄作者,出版有《先秦古國志》《先秦古國志之吳越春秋》《山海經全畫集》《魅影:中國古代神靈誌異圖鑑》實體書四種,作品散見於《國家人文歷史》《北京晚報》《同舟共進》等報刊雜誌及自媒體。感謝閱讀,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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