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時尚先生年度散文家 | 李修文
「
對於李修文來說,記下那些旅途中、劇組裡的遭遇,也承繼著《史記》寫異人異事的傳統,「異事」正是一種偉大的生命力。那生命力,在山河之中,在江東父老之中,在年輕人之中,在武漢的向死而生中存在著,而他要用散文捕捉它。
」
代樂府詩,這樣寫荊門,「大蛇過處一山腥,野牛驚跳雙角折。」是很野的地方,山水人物有蠻氣,留連好些他鄉客。荊門人李修文,江邊長大,家鄉有法事,有盜墓,在記憶裡總是「巫風大作」,讓他成年後讀中國經典時,最喜歡神鬼人同在的《聊齋》。
這種亦幻亦真、幻往往比真還更真的世界觀,刻在他身上,也成為他文學的基底。他的散文,不是如今時興的那種非虛構寫法,要把作者框定為記錄人和事實轉述者,去呈現一雙客觀之眼經由採訪得到的世界切片。
相反,他打破虛構與非虛構的界限,打破小說、散文,甚至戲劇和詩歌的間隔——用古典的短句,帶著強烈的戲劇感和悲憫心,寫走投無路、到大年夜聚在 一起的修船工,寫洗頭店裡崇拜電影明星周迅的女孩小周,寫自己與一隊沿路乞討的啞巴相遇後共同踏過的十幾裡夜路。
這些場景中,處處有他的江東父老,也處處有他自己。這些故事也現實也奇幻,又悲憫又自由。用他的話說,「凡是我寫過的人物,我都希望他們是我自身命運當中的一個部分。」
有多少榮耀,就有多少受屈
2003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正式設立,不到30歲的李修文是當年獲 「2002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提名的幾位作家之一。這時他已經是武漢市文聯的專業作家,出版了《滴淚痣》《捆綁上天堂》等長篇,發過《收穫》雜誌這種「文學頂刊」,作品正在改編成影視劇。
瓶頸不期然來臨。他開始寫不出自己能認可的小說。於是他投身於影視界,擔任編劇和文學監製,奔走於革命劇、歷史劇、民國劇之間——去打短工,寫宣傳冊,給電視劇改詞。有的劇組管理混亂,他做編劇外,甚至值過夜班,守劇組裡的發電車。他見大錢灰飛煙滅,看名人為錢深彎腰。多年在「各種窮鄉僻壤裡頭遊蕩」,他心如死灰,甚至想過在長江上包條客運船做生意。
他也始終在寫散文。在劇組中寫,在旅途中寫,劇本遇到困難時,走出房門與路上的異人喝一頓酒,在酒後寫下這奇遇激起的動人波瀾。寫完,也不發表,自己看看。那十年間,「我也不認為我還能夠成為一個作家了,我基本上覺得自己已經不太行了。」
這些散文在2017年集成《山河袈裟》,獲得了魯迅文學獎。也是意外——有位朋友把他的文章放在微博上,引來了好幾家出版社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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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中,他這樣寫,「收錄在此書裡的文字,大都手寫於十年來奔忙的途中,山林與小鎮,寺院與片場,小旅館與長途火車,以上種種,是為我的山河。」
天涯流落思無窮。簡直像古代雲遊四方以修行的僧人,時代和命運造出了一位「遊方作家」。他不再是閉門寫書領薪的「專業作家」了。雖然那十年間他常常「羞於」說話,不願發言,甚至愧於自稱作家,但恰恰在那些年間,一位作家的命運,與他筆下那些常在奔走中深陷於徒勞的小人物的命運,互成鏡像。這邊廂,他委身於劇組,投入許多時間精力,用他的話說,「草臺班子沒了,製片人跑了,甚至別人把你的署名權給奪了。」那邊廂,老闆跑了,一隊修船工在大年夜討薪。就這樣,兩種不同又相同的人偶然相遇,這相遇又化為散文。
抓住這個時代的要害
講起那十年,李修文說,寫不出來東西的那些年最重要——「我個人和山河大地還是產生了某種真切的聯繫的。它本身成為我命運的一部分。」
其實,李修文擔任編劇和監製的有《十送紅軍》《瘋狂的外星人》等極具社會影響力的作品,編劇作品還得過飛天獎和金鷹獎。可回憶起早年那些不得已而投入影視的日子,總是煎熬忍耐、落魄江湖載酒行。那十年間,內心的困頓、矛盾、不確定感,並不是他的專屬,而是震蕩著的中國大地在個人命運上的反應。窮鄉僻壤之上,走著異鄉來的作家,也住著遠方來的農民工,都是不安的「打工人」。
以前,文藝創作講「三突出」「三結合」。三突出是講要突出人物,尤其是英雄人物,再尤其,是主要英雄人物。而「三結合」,是說「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因而要請專業作家去地方、去基層採風,藉此從群眾中得到生活。
面臨寫作瓶頸期的作家不鮮見。這甚至已經成為一個寫作母題——作家常常描寫這種「寫不出來」困境,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可能是美國作家梅爾維爾筆下的巴託比。而奇妙的是,恰恰是瓶頸期和深重的自我懷疑,把李修文推進了那些「小人物」共同經歷的困頓之中。他不需要從哪裡去借來生活了,他與山河、與大地、與大大小小的困頓者與求索者相逢,共享同一種命運,也尊敬他人的生活。從瓶頸期中解脫,也正是靠不再「脫離生活」。
在正常的作協工作之外,他還是喜歡和三教九流的朋友在一起,影視界的、當警察的、做小生意的。他也實在「不願意過那種專業的文學生活」——與封閉在家寫作不同,至少影視是「眾人配合的產物」,在其中,他見識投資人,看行業亂象,見到年輕人做夢,那些混亂與迷狂、貪心與理想是今天中國實實在在正發生的一種真正「典型」的生活,他願意與做美夢的人和從噩夢中驚醒的人一起經歷。
這種足跡遍及天涯海角的「遊方作家」狀態,以及這種狀態下作家與生活、與他人,甚至與地理的關係,也許正是一種中國傳統。李修文深受古典資源影響,他發現,在中國,未曾被詩歌或文學照亮過的地名,往往在文化中等同於並不存在。正是詩人與文學家,通過行腳和寫作這兩種實踐,把地理變成山水,把植物變成草木,把疆域變成天下,為地方添光耀,給眾人賦姓名。從李杜到蘇軾, 寫作這件事,或許正是面對自己的虛空,造出外界的實在。
2020年,李修文回到如今已改稱「南方文學盛典」的原「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頒獎臺。闊別17年後,他以去年出版的散文集《致江東父老》榮獲「年度散文家」獎。授獎詞指出他「破除自我濾鏡、直面廣大而真實的世界」,寫出「生動而具體」的個體。發表獲獎感言時,李修文說,寫作帶來了他個人的解放。在一步步接近筆下人事的過程中,他獲得了「我們時代內部湧動的地理和人格力量」。
準則不滅,吾道不孤
今年上半年,李修文喝了很多酒。
身為湖北省作協主席的他,在武漢「封城」後很快投入抗疫之中。先是為中國作協派來武漢的非虛構作家做服務,他想,得找幾瓶酒來給大家喝——萬一能抗病毒呢?就像一種深重不確定感下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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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5日,在疫情中,武漢下了場大雪。那時,城中流言飛舞,居民情緒低落,早有人瀕臨崩潰。大街上空寂無人。他和同事去抗疫,沒有防護服,面對著電梯按鈕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兩個人不約而同想到一個妙招,奔到外面去各折了根帶雪的松枝,又跑回來按電梯。結束在此地的工作後,兩個人到大街上拍了張合影——萬一兩個人中,誰沒了呢?
之後他「下沉」到有1700多戶人家的園博北小區,開始幫這個經濟適用房小區籌集物資。託長期浸潤於影視業的福,他在群裡找人捐款,導演、演員都捐了,可運不進來。最後是靠張一白導演幫忙,四天四夜驅車,運來從黑龍江買到的五噸大米。早上他和同事們在社區門前等,望著開過來的卡車,大家淚溼眼眶。
抗疫日久,他做夢。夢見一片無邊無際的白,全是防護服,還有消毒車,空氣裡都是消毒液的味道。4月8日,武漢開城那晚,尚不能聚餐,他和朋友「雲喝酒」, 聽窗外喇叭興奮,此起彼伏,眼淚流下來。
或許喝酒也正是武漢這座城市特性中,那種「向死而生」的勁頭的體現。生長在漢江邊,李修文深感武漢人性情裡那種強有力的江湖氣,這讓武漢在疫情後甚至有了些更加從容的味道:家家戶戶都打過仗了,日子還得要過下去。更何況,在封城期間維持城市運轉,既靠武漢人自己,更是靠無數四面八方來的外地人,因此他說,「這個城市又在最根本的底線上和我們的同類、我們的民族重新融合過一次」,今天的武漢是個新城市了。
也是在疫情間、抗疫中、喝酒後,他寫了一本關於讀中國古詩詞的新書。如今再讀李白、杜甫、蘇東坡,他看見那些詩詞背後時不時躲藏或站立著一個形容枯槁的人,有苦楚,在月光下達成和解。如今再看中國古典文學,他覺得其中最好的那些往往確然「就是一聲嘆息」,從「前半截極盡的生機熱烈」,到目睹其消亡,好花不常開,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疫情前,由於與導演寧浩的穩定合作,李修文幾乎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北京。他不僅常為寧浩本人的電影擔任文學監製,還給「壞猴子計劃」籤下的年輕導演作策劃。如今,到2020年的尾巴,他又開始武漢和北京兩地奔忙的生活。
這種通勤對於李修文來說並不是一種力求平衡的嘗試,或者現代人用實用主義原則去講的「分散投資」與「精力分配」,就仿佛精力與才能是一個容積恆定的水池子,要想想去多灌溉哪些田才更有收益。這位曾經歷過寫作瓶頸期的作家,珍惜「副業」給自己的解放和自由:寫作到煩躁時,還可以去影視裡尋找新的創作可能,做影視不順利時,總有文學在等著自己。更何況,就像他愛江東父老與山河大地那樣,他覺得年輕人美好,珍惜他們的才華。愛才華,就是愛這個世界的創造力,常讓人覺得吾道不孤。
接下來寫什麼?如何運用這難得的解放和自由?李修文仍要寫小說,想寫戲劇,願當監製,但他確知的是,寫散文對於他是一件大事。現代漢語散文這種文體是20世紀的新創,或者說是新劃分出的門類。在古代,散文是一種大於小說的傳統,祝壽文、自傳、聽來的奇聞逸事無不是散文。對於李修文來說,記下那些旅途中、劇組裡的遭遇,也承繼著《史記》寫異人異事的傳統,「異事」正是一種偉大的生命力。那生命力,在山河之中,在江東父老之中,在年輕人之中,在武漢的向死而生中存在著,而他要用散文捕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