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沙耶加的閨蜜同學看到沙耶加的用功,發出的感慨是:「我也要用功了!不然將來生了孩子都不知道教他什麼……」這倒是無比真實地說出了某種未來。
作者:楊早(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知名文史學者。)
《墊底辣妹》在日本的上映時間,比中國內地早了幾乎一年。所以,我早已聽說了這部港譯為《奇蹟補習社》的青春熱血勵志片,在日本國內284塊銀幕上同時公映,首周觀眾滿意度即高居第一,是去年的大熱門。
青春校園片是日本影片裡的一大潮流,族繁不及備載,熱血劇則是另一大潮流,如《等救火的日子》《談談情跳跳舞》《編舟記》,兩者結合的也很多,隨手想起的有《五個相撲的少年》《壞孩子的天空》《神啊神啊神去村》。如果去喜劇加幻想,近兩年的《寄生獸》《我們都是超能力者》也可以算進去,總之是花樣翻新地告訴你:如何變普通人的「不可能」為「可能」,剛爸爹YOU CAN!
《墊底辣妹》也不例外。我們一開始就知道沙耶加會考上慶應大學,有意思的是這個從白痴向合格者進軍的過程。主題勵志,主角養眼,有頗多溫馨的小細節。屢試不爽的熱血劇套路,與現實有著若即若離的關係,代入感很強。
《墊底辣妹》根據《年級倒數第一的辣妹一年內偏差值提升40以上並考入慶應大學的故事》改編,該書取材自真人真事,由影片女主角原型小林沙耶加的私塾教師坪田信貴撰寫,累計銷售量超過90萬冊。
影片在中國內地上映後,朋友圈也在轉一些「反雞湯」,如李淼寫了《進口雞湯,百試不爽——帶你扒一扒〈墊底辣妹〉》,吐槽原書的各種槽點,最後引用日本推友的話,辛辣地把原書名改為《(有名重點學校)年級倒數第一的(從小英語超強的)辣妹一年內(爛到家的國語成績的校內)偏差值提升40以上(參加了只考英語和小論文的入學考試)並考入慶應大學(的SFC分校,並不是本校的學院)的故事》。
其實,《墊底辣妹》的觀眾大抵不會在乎原書故事是真是假,縱然加了那麼多定語,那不仍然是一個勵志又養眼的故事嗎?可是,為什麼我會看得滿心悲涼?
沙耶加的家庭是很典型的都市中產。父親賣車為業,母親賢惠持家。三個子女,兩個女兒中間夾了個兒子。不過父親心心念念只在把兒子培養成職業棒球手,彌補自己年輕時的遺憾,兩個女兒完全甩給當媽的。
《墊底辣妹》劇照:沙耶加全家福
作為大女兒的沙耶加,在弟弟未出生前也曾得到父親寵愛,當然極度不滿這種狀況。於是她在小學裡顯得孤僻,沒有朋友,唯一的救贖,是一個能夠「敞開心靈」的母親。
沙耶加的父親是一個多麼傳統的東方父親自不必說,只顧兒子不管女兒,其實是教育的雙刃劍,妻子與女兒們固然憤憤不平,被集中培養的兒子也不堪壓力直致決裂。在東方的多子女家庭,這種重男輕女幾乎是固定的模式,在中國的農村,還會要求姊妹為兄弟做出更大犧牲,前一段時間熱傳網絡的山東招遠老農為兒子索錢不果,將留美的女兒女婿用斧頭砍死的慘案,用極端的方式演繹了這種傳統。
不能不說,這種設定非常真實。而不真實的、雞湯化的,反倒是片尾沙耶加與父親的和解。正如一起觀影的女性發出的質問:難道一個從未管過女兒成長的父親,大雪天送了一次女兒去趕考(這本來就是他該做的),途中下車幫助了陷入雪中的陌生車輛,他就不是個渣男了嗎?如果不是兒子主動放棄棒球,讓父親失望透頂,他會不會轉過來關心女兒的入學考試,還很難說哩。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因為一點點付出就獲得了妻子女兒的諒解,如果是虛假的敘事,那就是影片的不誠實;如果是真實的生活,那更是家庭的悲哀——銀幕內外,主創與觀眾似乎都認同這種太過輕易的合家歡,渾不顧家庭內部女性的地位、利益,並未得到真正的確認。
父親如此不堪,沙耶加的媽媽,就算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嗎?
沙耶加在學校孤僻內向,交不到朋友,與同學發生衝突。母親到校交涉,教務人員勸她說:人要適應社會現實。母親大為生氣,反問:這就是學校的教育方針嗎?然後義無反顧地帶著沙耶加轉校了。
可是新的學校也沒能讓沙耶加快樂。只是因為沙耶加在路上看到明蘭女子中學的校服漂亮,母親又一次滿足了她的願望。更重要的是,這所中學可以直升大學,這樣沙耶加就不用遭受學習壓迫之苦。至於這麼好的條件,需要付出多少成本,在所不問。
沙耶加在明蘭中學愉快瘋狂地玩耍,被老師看成社會的渣滓。這給母親提供了一個展示偉大愛心的舞臺:一方面,她一次又一次地去學校向老師說好話、求人情,唯恐沙耶加被勒令退學,拿不到高中畢業證;另一方面,她為了給沙耶加交補習班的學費,在承擔全家家務之外,還要出去做體力夜工。這兩個細節在影片中不斷重複,再加上她口中堅持「我女兒是個很優秀的孩子」的表述,完成了一位「地母」形象的塑造。
可是,她對沙耶加,除了順從就是鼓勵,連一句規勸的話都欠奉。沙耶加和同學出去通宵唱K、吃消夜、泡溫泉,這些不菲的零用從哪兒來?我對沙耶加家的財務狀況很是好奇。只有父親一人全職工作,培養棒球手也是無底洞,再加上一個這麼能作的女兒,放在中國,怕不是一個賣車的銷售員能負擔得起的。
這位母親,讓我想起周遭看到或聽聞的一些母親。她們無條件地信任自己的孩子,寬容並鼓勵他們的選擇,秉持著「快樂就好」的理念,付出極大的甚至是自己負擔不起的代價,為孩子製造一個所謂「無壓力環境」。我常常想,她們能保證她們的孩子一輩子都沒有壓力嗎?如果有能力做到,那還不失為一種教育選擇;如果只能保證十多年無壓力,到頭來孩子們還是要進入社會面對眾生,又會是怎樣一番局面?
事實上,沙耶加玩了幾年,到高三仍是小學四年級的知識水平,但她不也得參加大學入學考試嗎?是什麼讓她面臨在一年內必須完全從小學四年級到考上大學的艱難任務?如果早就知道最終要考大學,前面越是放縱,後面豈不越是辛苦?充滿愛心的媽媽,似乎沒什麼教育規劃啊。
其實,沙耶加雖然日本史一塌糊塗,連聖德太子都不知道,但她和她的朋友,有很強的時尚觸覺啊。她們有沒有可能在應試教育之外,走出自己的一條路呢?不知道。影片完全沒有在這方面做任何探討。想當年看《老友記》,瑞秋·格林也是這樣一個嬌嬌女,最後也沒上大學,而是完成了咖啡館侍應——商場採購——時尚從業者的轉身。我並不想討論兩者哪個更真實,而是說從中或可窺見「日本夢」與「美國夢」的區別,頗有意味。
沙耶加幾乎沒有反抗地接受了「考上為王」的成功規則,並為此付出了難以想像的努力。可是,支撐這種努力的,既不是她對學習、學問的熱愛,也不是她對自己的職業規劃。她選擇慶應大學,先是聽說那裡有很多帥哥,再後來,也不過是感受到了這所大學在父母、老師、朋友眼中的超高地位。她想要證明自己,但這個證明的方式是由社會強加的——這跟最初那所小學的教務人員對沙耶加母親講的「人總是要適應社會現實」有什麼區別?母親孟母三遷式的擇校,成本巨大的呵護成長,到頭來又有什麼意義?
連沙耶加的閨蜜同學看到沙耶加的用功,發出的感慨都是:「我也要用功了!不然將來生了孩子都不知道教他什麼……」這倒是無比真實地說出了某種未來。沙耶加母親也是大學畢業,但她的使命就是將一生奉獻給家庭和兒女。丈夫要全盤負責兒子的教育,她就一聲不吭地袖手旁觀;丈夫不管的女兒,她就默默接過;丈夫一個月只給兩萬日元的家用,她也只能儘量撙節。她就是一個接受社會規則、適應社會現實的典範形象,又拿什麼來庇護女兒讓她們快樂?
韓國作家李元馥在《漫話日本》這樣分析日本社會框架:
「在這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適當位置,並維持著『和』的社會裡,沒有弱者立足的地方。因為弱者終究會破壞『和』。於是,弱者會被這個社會所拋棄,甚至被驅逐出去,這就出現了對弱者的集體歧視。這種對弱勢群體的歧視是『和』的思想的產物,是強者施於弱者的集團刑罰。」
與其他的青春熱血勵志片相比,《墊底辣妹》觸及日本乃至整個東亞社會都無比重視的高等考試。而恰恰在這部影片中,普通人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動機,不再是對某項運動的熱愛,或者贏得異性芳心的狂熱,甚至談不上必要責任的擔當。沙耶加證明了自己,卻是以一種她從來不曾認同的方式來實現的。即使她考上了慶應大學,就會好好學習日本史嗎?影片大力表揚坪田老師這樣的人「為別人的未來而努力」,說起來很好聽,但這個未來並非自己的選擇,而是社會主流的規定。一念及此,我就壓抑不住內心的悲涼。
(本文原標題:《看得我滿心悲涼》)
…………………………
本文系騰訊《大家》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
關注《大家》微信ipress,每日閱讀精選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