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氣滿紙
——讀夏承燾書法
鄭重
這是一件很耐人尋味的事。方君韶毅從溫州打來電話,說是為髯翁承燾先生編一本書法集,要我在卷首寫幾句話,我欣然答應了,腦子裡一直在琢磨這幾句話如何寫法。就在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西湖泛舟,吟唱著髯翁的西湖小令,夢境與詞境合一,美極了。醒來,忽有所悟,髯翁的詞只有在夢裡讀,才能讀出蘊涵的味道來。轉而一想,為什麼沒有夢到他的書法呢?唐代杜甫是詩聖,李賀是詩鬼,中間有一個李白,人們稱他為詩仙。髯翁不也早就被人們稱之為詞仙嗎?正是他詞中的那種仙氣,使讀者浸沈在夢幻之境,當然他的書法也就被詞的仙氣籠罩著了。
題謝稚柳《西湖小景圖》
初識髯翁書跡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壯暮翁為餘畫《西湖小景》卷,擬請名家題跋,首先想到的當然是杭人或者和西湖有因緣者。杭人唐雲藥翁題後,即攜卷至北京請叢碧老人作題。髯翁是時亦移居北京,時與叢碧老人唱和,隨請題之。『別有詩心畫不成,聽人吹笛過西泠。夢中嚴瀨茫茫綠,枕角吳山宛宛青。』『斷雲別我向西峰,繞過孤山卻又逢。正有一詩無覓處,杖頭飛墮鳳林鐘。』雖然只有五十六個字,使我突然想到楊凝式的《夏熱帖》和楊維楨『溪斷流水泛胡麻』的條幅來。其實,髯翁的字在形體上和他們兩位的書法相去很遠,不知為什麼會聯想到他們。四十餘年的歲月,並沒有銷磨我的最初印象,他們的書法除了氣息格調上的相通,其他還有什麼相近之處,至今仍然不解。
對髯翁書法的淵源,評論者說他從一九二九年開始習字,先從篆及行草入手,再學大字《文殊經》,也臨過《千字文》《書譜》及《聖教序》,臨寫過黃石齋的《榕壇問業》《孝經》,對沈寐叟及馬一浮也感興趣。他的書法深得餘紹宋的讚許。這些歷程對髯翁的書法都有影響,從他們的書法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到這些我們並不陌生的痕跡。我認為髯翁的書法最為重要的還是他的時代性和個性。打開此冊所載的書法,民國時期學者書法的時代風格就很鮮明,不容混淆。至於他的個性,特別是行草及小楷的寫法,不離譜系,有著自己的章法結構,向右上傾斜,聳著肩,表現自己的情趣愛好與追求,倔強而嫵媚,但他的大字又不失莊重,和沈寐叟、馬一浮相比有著時代的共性,論其個性則與他們不同。
從清末到民國,中國書法為之一變,其代表人物是康有為,提倡『與古為徒』,從碑、箋及寫經殘紙中尋找古人的傳統。碑、箋及經卷中有的出自名家手筆,即使不是名家,仍不失之為上乘之作,但其中也有不少出自民間業餘抄寫者,字不成字的塗鴉,以書法而論是醜、怪、陋,康先生美其名曰『拙樸』,承而襲之,敗壞了書風。但民國學人守著書法本質的底線,不改初衷,不為康先生的主張所動。民國學人大多從北洋走進民國,政治風雲變幻,學人夾在其中,人格獨立而不隨波逐流,特別講求做人的品格,反映在治學及書法上,講究人品、文品、書品三者的統一。我們從髯翁《天風閣學詞日記》及致友人書札中,可以看到他的人品;從詞作、論詞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的文品;今天又可從他的書法看到他的書品。他有著博學精思、神遊九域、胸次萬壑、高樹鳴蟬的風雅標誌。
髯翁一生寄以痴情的除了詞,恐怕就是書法了。髯翁和『江南詞人』謝玉岑半年共事,終生為友。謝玉岑不但是詞人,還是著名書家,篆、隸、行草無不精。髯翁每得謝氏的片紙隻字,真有著無極之樂,他的朋友見謝書,嘆服『可望勝過缶翁』,他立即轉述,有著如同自己受人讚嘆之樂。他不只是要謝玉岑向別的書家求字,亦代人向玉岑求字。謝玉岑在病中,欲求當時學人墨翰,以慰病中寂寥,託夏承燾代為訪求。談到昔日共事的鬱達夫,他說:『字不成字,可不必耳。』馬一浮雖然是他尊敬的學人,但他認為『馬一浮字極佳,弟嫌其人有習氣,不去求』。『習氣』無非是世故氣或俗氣吧,他對書法有著獨特的鑑評眼力,書品與人品相比,在他看來人品更為重要。
謝玉岑曾贈夏承燾篆書聯,下聯曰『禪邊定力落花深』。髯翁作書,真如老僧坐禪,『外禪而內法』,即外表平靜,而內藏法度。再看髯翁五十歲後的書法,不以老來變法取悅世人,而是表裡皆禪,落花深處,池塘春草,生姿自然,給人留下的只是滿紙的清氣了。
二〇一九年九月
(本文為《夏承燾墨跡選》序言,澎湃新聞藝術評論刊登,以上插圖均為該書內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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