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高考,女孩鍾芳蓉考了676分,是湖南省文科第4名,她選擇報考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留守女孩的身份和選擇被眾人認為清苦的考古專業,將鍾芳蓉放入了爭議的中心。
短視頻平臺上出現數十個相關視頻,視頻博主們對著鏡頭,開啟一場又一場的演講,以她為例,討論前途與夢想、偶像的力量,將她喻為全村的希望、留守兒童版的月亮與六便士。她為數不多的影像、照片以幻燈片的形式播放,被配上激昂的歌曲和音樂——你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文|林秋銘
編輯|金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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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結束的這個暑假,鍾芳蓉把自己藏了起來。
首先是躲在屋子裡。房間的木門被咚咚敲響,媽媽劉小義喚她的名字,4家電視臺的記者守在門外,請求採訪她。對於媽媽的詢問,她只應一聲嗯,不開門,也不再回應。
後來,她躲到了別人家裡,來訪者都撲了個空。親戚給爸爸鍾元位打電話,你們家門口停了好多車!在外的鐘元位慌了,不敢回家,直到晚上才悄悄溜回去。
最後,她乾脆逃往深圳。母親劉小義所在小區的物業公司聽說了鍾芳蓉的故事,邀請她到深圳玩,母女倆坐著高鐵匆匆離開湖南。新華社的報導之後,鍾芳蓉拒絕了所有的採訪請求,不再回復任何人的微信,包括她所在學校的校長和同班同學。
風波的緣起很簡單。2020年高考,女孩鍾芳蓉考了676分,是湖南省文科第4名,她選擇報考北京大學考古專業。
最開始是有人將老師們在辦公室裡查分後尖叫的視頻發到了抖音上,很快上了熱門。放榜的第二天,校長羅湘雲高舉著煙花和鞭炮,跟著同校50多位老師,乘車到同仁村為鍾芳蓉報喜。在煙花和鞭炮的煙霧裡,鍾芳蓉站在人群中央,在祠堂前和老師、家人拍了合影。
鍾元位以為,女兒考到全省第4名,最多不過在市裡出出名。沒想到,對她的討論蕩開一圈圈的漣漪。他想不通,怎麼一個報專業的事,鬧得全國都知道了?
留守女孩的身份和選擇被眾人認為清苦的考古專業,將鍾芳蓉放入了爭議的中心。
一開始是怒其不爭的聲音,一波網友用世俗的邏輯試圖喚醒不清醒的女孩。到就業的時候就哭了,分分鐘教你做人。估計老師們都失望了,註定不是一個大富大貴的行業。
第二波的討論來得更加迅猛。為了駁倒前述言論、支持鍾芳蓉的選擇,山西、湖南、四川各大省市的博物館和考古研究機構為她寄去禮物,包括書、手鏟、衝鋒衣,希望她是未來我們能夠仰視的新星。她被冠上考古圈團寵的標籤,網友們因為這個故事興奮起來,考古圈晚來得女、簡直是郭襄過生日。
短視頻平臺上出現數十個相關視頻,視頻博主們對著鏡頭,開啟一場又一場的演講,以她為例,討論前途與夢想、偶像的力量,將她喻為全村的希望、留守兒童版的月亮與六便士。她為數不多的影像、照片以幻燈片的形式播放,被配上激昂的歌曲和音樂——你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與此同時,一家人的生活被徹底攪亂。一家房地產公司請鍾芳蓉拍視頻,聲稱以後買房子,可以有5折的優惠,見面後5折變成了8折。鍾芳蓉的視頻被添上入駐狀元樓的字眼,發在公司的抖音帳號上。學校知道後,要求對方刪除視頻。校長羅湘雲發現,這次事情之後,鍾芳蓉變得更加謹慎和抗拒,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這些天,鍾元位和劉小義每天要接到20多通電話。鍾元位接得煩了,有時乾脆把手機放到一邊,讓它響著。成績放榜那天,70歲的奶奶從地裡翻出了一隻近30斤的大西瓜,切成片請客人們吃。幾天後,客人越來越多,不斷有電話打進她的手機,她不打算再奉獻出自己的西瓜,選擇把房門關得嚴實,要麼在屋裡不見客,要麼到家裡的田地裡幹活去了,圖個清淨。
鍾芳蓉 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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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5日,我來到鍾芳蓉的家。它位於同仁村的中心位置,是一座依坡搭建的三層小樓。8年前,房子還是磚瓦房,屋頂鋪著黑色的瓦片,遇上急雨,會簌簌地向下漏雨。鍾芳蓉和爺爺奶奶、弟弟擠在一個不過七八米長的屋子裡。直到2011年,鍾元位才從親戚手裡借來4萬塊錢,把房子翻新了一圈。
同仁村有2000多口人,村子地少,一戶分不到幾分地,種地不能維生,幾乎所有的年輕勞動力都外出打工去了。鍾芳蓉家四周圍著十幾座黑色的磚瓦房,早已沒有住民。瓦片爛了,有的房子塌了一半,露出黃褐色的泥巴牆。
芳蓉不在家。鍾元位告訴我,他遞來一瓶礦泉水。一排礦泉水凍在冰箱裡,是為客人準備的。聽說對方從很遠的地方而來,他們不忍心拒絕,只好說,先坐坐吧。說話的間隙,鍾元位的手機震動了幾次,每震一次,他的眉頭便皺得更緊一些。面對採訪問題,他們露出疲態,將身子緊貼在椅背上。在我和劉小義說話的過程中,鍾元位走到房間前,用錘子用力捶打房間的門鎖。捶打聲混雜著外頭轟天的蟬鳴,屋子裡氛圍緊張。
劉小義向我解釋鍾芳蓉的不在場,她有點害怕。她以前就是一個農村的小孩,突然之間要面對那麼多人,那麼多陌生人來找她,問這問那,她已經不知道怎麼去處理這些事。
堂弟告訴鍾元位,鍾芳蓉上了熱搜,他不明白什麼是熱搜,問同村的年輕人,他們說,好像就是網絡上很熱鬧的地方。一周後,他註冊了微博,偶爾看一眼女兒的個人帳號,往下一划,看到評論是祝福的聲音,他放心了,嘿嘿地笑。他沒弄懂考古學具體要做哪些工作,他只知道那和歷史有關。鍾芳蓉喜歡歷史,他尊重女兒的想法。我們也不懂這些,你不懂能怎麼說嘛。
你怎麼看女兒報名考古這件事?是兩人被問到最多的問題。劉小義給不出漂亮的回答,她只知道,考古大概是研究古董的專業。最初,網上的聲音漸起,有網友認為鍾芳蓉應該報更賺錢的專業,例如金融、計算機。看到這些評論,劉小義擔心過,她讓班主任勸一勸鍾芳蓉,有沒有可能換一個專業?
班主任後來向媒體透露,他曾經和鍾芳蓉談心,你是家裡的老大,家裡父母還要靠你,你要改變家庭的狀況。面對老師的勸說,鍾芳蓉只是沉默,和北大招生辦老師討論後,她依然選擇考古。8月2日,她曾經告訴澎湃新聞,我覺得我自己不需要很多錢,我父母有工作,也不需要我掙很多錢回來給他們。而在給樊錦詩先生的回信裡,這個女孩用了更詩意的回答希望找到心靈的歸處。
很快,劉小義放棄了自己的堅持。我們本來就對她付出很少,她好不容易喜歡一個專業,我們還要怎麼反對她呢?劉小義說。
父親有自己獨有的擔憂。他想起女兒的皮膚常常過敏,三天兩頭泛起一層紅色的疙瘩,考古是要在野外工作嗎?鍾元位問我,她從小皮膚就不好,曬著太陽,還有很多不知道的環境,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鍾芳蓉在微博上回應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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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元位的記憶裡,女兒沒有什麼笑容。他從未見過她笑得很開心的樣子,至多,眯起眼睛,抿嘴笑一下。她說話簡潔,說幾句便停,接著是長久的沉默。
鍾元位15歲那年就外出打工,做了10年建築工,去了廣東、四川。如今在廣東江門的一家家具廠裡做打樣,已經做了10多年。妻子劉小義也是如此,常年在外務工,現在在深圳的一家醫院做導醫,負責在導診臺為病人做諮詢。
鍾芳蓉1歲那年,夫妻倆再次離家,留下她跟著奶奶生活。對於劉小義來說,出去是逼不得已的選擇。沒錢,一家人都只能困死在這裡。她算了一筆帳,在耒陽市裡打工,一個月不過賺2000多塊錢,但是在深圳打工,可以賺4000以上。
鍾芳蓉的小學是在村小上的,五年級那年,老師找到鍾元位和劉小義,讓他們帶著鍾芳蓉去更好的學校。如果繼續在村小讀書,是對她的浪費。你女兒肯定讀得出去!他和妻子決定把鍾芳蓉送去市裡的民辦寄宿學校正源,存了一筆第二年給兒女上學的錢。鍾元位記得大概是幾萬塊錢。這錢他們下決心絕對不能動,即使是四處借錢修房子,也得把這個錢保住。他和劉小義幾乎把存款都掏空,再回廣東時,身上只剩下2000塊錢。
與耒陽市其他私立學校不同,正源學校採取一次性收費。根據校方提供的學費清單,鍾芳蓉高中平均一年的支出費用在18000元左右。對於鍾元位,這並不是一筆小的支出。
村裡人不理解鍾元位,男孩子你不讓他去讀,女孩子送去讀書,還送去貴的學校!鍾元位反駁:都是一樣的呀,誰讀得進去就讓誰讀,沒有分男女。和鍾元位同一批赴外打工的同齡人已經買上了小車,鍾元位依然開著他那輛用了10多年的舊摩託。摩託去不了縣城,每回去縣城裡辦事,他只能守在馬路邊等公交車路過。
女兒念的村小,和家只相隔幾百米,鍾元位至今一次也沒有進去過。這麼多年來,就是一心一意在外面賺錢,供他們上學。他說。
每次和鍾芳蓉通話,總是說兩分鐘就掛了。
最近夥食怎麼樣?還行。
注意安全,吃飽穿暖。好的。
問題無非圍繞吃喝住學,鍾芳蓉從不主動提起學校裡的生活。在家裡,她少有言語,總盯著手機,父母問一句,她回一句。通過媒體的報導,鍾元位才得知女兒選擇考古的理由。
今年5月,鄰居送來一包花籽,鍾元位撒在門前的院子裡。兩個月過去,開了一片玫粉色的百日菊。分數公布那天,鍾芳蓉挑了三四朵開得好的,拍照發到朋友圈,沒有配文字。鍾元位開心地給那條朋友圈點了贊,算作一種無聲的交流。
鍾芳蓉高一那年,春節結束,他們再次南下打工。到達深圳後,劉小義打開行李箱發現,衣服的夾層裡藏了兩頁信紙。信紙被疊成一朵花的形狀,邊緣有好看的花紋,是鍾芳蓉自己畫的。一拆開信,劉小義就哭了。關於信的內容,她只能想起零星的幾句話。
她說,媽媽,我想你回來。你在家裡還能好一點,你在家的時候,帶我們去外婆家,我們都是開開心心的,現在你沒在家裡了,我們都好想你。她說,弟弟在學校讀書,他又挑食,生活不好,最近又瘦了。她說,你回來吧,不要在外面太辛苦了,以後我讀書出去,掙錢了,我會給錢養你們的。
她那麼懂事……我們還是欠她的。提起那封信,劉小義眼眶紅了,她忙用手擋著眼睛。
前年,一次家人聚在客廳看電視,鍾芳蓉突然對鍾元位嘀咕了一句,你要多陪陪我們啊。鍾元位聽完一愣,心裡酸,不知道該回什麼話,很快把這句話跳過了。那是鍾元位唯一一次聽到鍾芳蓉表露對父母的想念。說完那句話以後,她再次變回一個沉默的孩子。
因為疫情,今年年後他沒能回廠復工。二月初六那天,鍾芳蓉的生日,他坐上大巴去城裡為女兒買蛋糕。鍾芳蓉喜歡巧克力,他挑了一款淋滿巧克力醬的奶油蛋糕,又坐上大巴車搖搖晃晃地回家去了。這是鍾芳蓉上學以後,鍾元位第一次給她過生日。往年的2月,鍾元位都出外打工去了。包括鍾芳蓉在內,5個小孩圍成一圈,鍾元位在一旁拍照。照片裡,她低頭許願,燭光印在她的臉上。鍾元位記得,那天鍾芳蓉很開心,因為她眼睛眯眯的。
鍾元位的舊手機裡,留存著鍾芳蓉過生日的照片 林秋銘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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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芳蓉離開家後,她的房間空了。地上的瓷磚是今年4月新鋪的,在此之前,是黑灰色的水泥牆地,踏上去磨腳。房間的擺設樸素,一張木床,一座沙發,還有一個寫字檯。但往裡扒拉,能看到她藏在縫隙裡的火熱。
窗臺上放著她種的三小盆蘆薈,土壤有些發乾。書架有一層小格,放著與歷史有關的書,不多,七八本而已。她也喜歡看科幻小說,一次和鍾元位聊天,她推薦他讀一讀《三體》,說自己很喜歡。房間的窗子正對著一棵藥橙樹,結了滿樹青色的橙果,吃了可以治肺。那棵樹和她同齡,每年果實成熟之後,鍾芳蓉會拉上滿滿一竹筐藥橙,分給學校裡同宿舍的室友。
她的暑假被暫時停止。床頭擺著一幅數字油畫。桌子上,盒裝顏料還未拆封,彩色的乾花插進玻璃瓶,還有一半留在外面。黑色皮沙發堆著五六個大大小小的快遞紙箱,還有兩封寄給她的信,都沒被拆開。奶奶疼愛孫女,今年夏天收成的15個西瓜裡,留了一個巴掌大的,好好地放在衣櫃旁的架子上,鍾芳蓉還沒來得及吃。
採訪臨近結束,我準備離開。鍾元位突然開口,我也有個問題想問你們,像你們上大學,寒暑假都放假多少天啊?知道答案後,他神色黯淡下去,唉,那也是聚少離多,陪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鍾芳蓉什麼時候回來,鍾元位也沒有答案。
在媽媽劉小義的朋友圈裡,鍾芳蓉過上了另一個夏天。她們去了深圳的世界之窗,在顏色斑斕的花圃前自拍。她們身後,煙花緩緩升空,咻地一聲炸開。和大多數的照片一樣,鍾芳蓉笑容依然很少。
她所在的同仁村、正源學校乃至耒陽市變得愈發熱鬧。
鍾芳蓉成了正源學校的又一個轉機。正源學校是耒陽的寄宿制民辦學校,正面典型是這個學校獲得認可的重要方式。去年正源學校的簡介曾著重提到,耒陽正源學校一共有10名學生先後考入北大和清華,其中8人為農村留守孩子。
現在繼2012屆高考獲衡陽市理科狀元的學生潘軍,2013屆高考獲全省理科第一名的學生劉凡犁之後,鍾芳蓉是下一個可以被反覆稱道的榜樣。
潘軍和鍾芳蓉碰過一次面。據中國青年報報導,8月3日下午,潘軍來到鍾芳蓉家。中青報的報導裡提到,2012年高考結束後,潘軍出於興趣,填報了北大藥物化學專業,當時很多人認為他應選更加熱門的經管專業,那時,為了躲避媒體採訪和周圍人指責的聲音,他常常躲起來。
潘軍也是留守家庭,時隔8年,他也許要告訴現在的鐘芳蓉,到底應該怎樣對待人生選擇。但潘軍拒絕了我的採訪,就像鍾芳蓉一樣。
風暴在正源學校還未停歇。和校長羅湘雲見面的那個晚上,羅湘雲才從衡陽市乘車回到耒陽,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說話時微微喘氣。我沒有想像到,這件事引起外界的反響這麼劇烈,羅湘雲說,衡陽市市長知道鍾芳蓉的故事後,對正源的教育模式開始重視,他說,讓我們把這樣的學校先在衡陽市範圍內試點,再往外擴充。
辦公室裡,他攤開一張衡陽市的平面圖,手指在地圖上敲打、劃圈。不久前,一個房地產公司的老總找到羅湘雲,希望能夠在衡陽市區內辦一所有品位的學校。手指圈定的900畝地範圍裡,一所更大的非盈利性質的學校即將投入籌備。我估計,我們在這裡搞學校,他就會在這附近做房地產。羅湘雲說。
與羅湘雲的宏大理想相比,鍾芳蓉的渴望顯得細小的多。這個夏天,她想學畫畫,想把書架上未讀的書看完,想再好好睡一覺。奶奶種的花生將要熟了,她需要提著麻袋,在暑熱裡把它們採收完畢。
可是那麼多人在等著她,她心裡總是沒有個安靜的時候。劉小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