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李靖越 新周刊
電影正式開始,在對白還沒出現的時候,已經有一副溫柔的嗓音鑽進現場的每一雙耳朵。
「電影片名《我不是藥神》,導演文牧野……」
一個類似於學校禮堂的地方,紅色幕布覆蓋著窗戶垂下來,觀眾們坐在藍色絨面的沙發裡,正前方不是禮臺,而是一面4米x3米的投影幕布。幕布上除了畫面,還伴隨著許多描述性、解釋鏡頭語言的旁白。雖然比真正的電影院銀幕要小很多,不過熄燈之後,觀影的氛圍已經足夠。
11月底,北京。一些視障觀眾在中國盲文圖書館欣賞無障礙電影。
這座電影院位於中國盲文圖書館五樓,它所面向的觀眾是中國1700多萬的視障者。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平均每80個人裡就有一位。
一部分是全盲的,另一部分非全盲,能看到些許光,但眼前也只是一片晦暗不明的世界。他們雖然看不到電影畫面,但能通過講解的生動描述,用想像力在自己的內心裡呈現出一定的視覺畫面。
自2005年開始,盲人電影院已經在中國存在了十幾年,是諸多視障者一片精神與現實的自留地。
十幾年間,盲人電影院從北京、上海這樣的一線城市逐步走向了武漢、重慶之類的地方,但這與分布廣袤、數量龐大的視障群體相比仍然捉襟見肘。一群優酷的工程師致力於改變這樣的情況:在一片黑暗的世界裡,他們將一座容納想像力的盲人電影院搬上雲端。
那束光
第一次見到視障者毛毛是在放映結束。他剛「看」完《我不是藥神》,在志願者的引導下急匆匆離開——用拼車軟體叫的車已經在樓下等候了。邊走,毛毛邊把手機舉起來,頭歪到手機旁邊,聽著數倍速的語音提示,熟練地在觸屏上滑動點擊。
這個新興的打車APP,開屏廣告分外亮眼,藍綠相映的撞色,是一幅對比誇張的鮮豔界面。不過毛毛說自己已經快記不清藍綠色了,用它只是因為「補貼高」。在他的朋友圈裡,每天都在發領取各種APP紅包的圖片,他偶爾也會打字,叫大家一起薅羊毛。
優酷根據視障朋友的需求,對app中的彈層、彈窗進行了適配。
毛毛是北京人,從小高度近視,隨著視力衰減,初中時,他的眼睛逐漸在模糊中失焦,直到光明最終淪陷。他是看過電影的,熟悉《大鬧天宮》,他至今記得大聖頭頂翎毛那抹豔紅。
從小到大,毛毛的生活方式一直很時髦,「我小時候戴的眼鏡就很別致,父母也會給我買最好的籃球鞋。」只不過他不太了解現在流行的AJ,他穿過,但不是很能想像是什麼樣子,他更習慣蹭著地走,「磨鞋底就磨吧,反正這都是摔了跟頭吃過教訓的。」
《我不是藥神》是毛毛一直想看的電影,兩年前上映的時候他就有些心動,跟更早時候《戰狼》上映時的火熱一樣。他嘗試過用常規視頻軟體點播過《戰狼》,雖然動作戲和戰爭場面聽著有意思,但信息缺失太多,很多時候也只能一知半解。
毛毛住在密雲,離盲文圖書館數十公裡,每周一次的免費放映,他都搭車來看。雖然出行方式豐儉由人,但有毛毛一樣相同條件的視障者還是少數。更多的時候,視障群體的線下觀影覆蓋率並不樂觀。
目前為盲人群體播放的電影,主要以對影片畫面進行轉述為主,這在海外相關研究中被稱作「口述影像服務」或「可視化描述」,主要分為「現場口述」和「口述影像」版本製作兩類。中國盲文圖書館口述影像項目部主任烏日娜自2011年建館之初就這裡工作了。
中國盲文圖書館的講解員正在為視障觀眾做無障礙講解。
據她介紹,中盲圖至今已經改造了1000餘部無障礙電影,至今都在持續對優質電影作品進行無障礙化改造,每周免費放映一場,每場可以覆蓋100—200名視障觀眾,但仍與北京6.1萬的盲人數量相去甚遠。
不過電影終究是造夢的機器,在失去視覺之後對夢的渴求有時候會更強烈。盲文圖書館最遠接待過從河北邢臺坐火車來的視障者。還有兩位單身的老大爺也是中國盲文圖書館的常客,他們喜歡看很多類型的電影,唯獨不喜歡愛情片,「我們打了一輩子光棍,到這把年紀,愛情和我們已經不沾邊了。」
70歲的李大爺獨居多年,他沒有智慧型手機,都是從按鍵手機的簡訊通知裡了解放映時間和信息。他在香山的橡膠廠做了一輩子,退休之後,來看電影是為了找點兒熱鬧。
他出門都拉著一個滾地的小車,探著手杖,地鐵是沒法坐的,公交車來到這裡也要兩個小時。「下午的放映我才來,」他說。「早上上班時間人太多,我不去擠早上的時候」。
而按常規路線來講,如果視障者從地鐵陶然亭站出來,走路要18分鐘,盲道的順暢程度不容樂觀。公交車需要坐到太平街北口等地,5分鐘路程也是需要志願者接送的。
這些線下的困難,是長年以來視障人群出行尷尬境地的復現,也是視障者群體極少在公共場所活動的原因。所以無論無障礙化的電影在哪裡放映,它的輻射範圍都是有限的。
「(無障礙化電影放映)是一種特定環境裡的資源。」中國盲人協會副主席、秘書長,北京市盲人協會主席何川如此評價道。
平行世界
12月3日,繼無障礙功能在優酷上線之後,當天還推出了「無障礙專區」,一批經過無障礙化改造的電影上線,讓視障者們不出家門,就可以欣賞《我不是藥神》、《飛馳人生》、《唐人街探案2》等熱門內容。
盲人電影院被搬到了網際網路,它從一種特定資源變成公共資源。再加上背靠阿里影業,長期困擾無障礙化電影製作的版權問題,也會得到解決。
今年六月份,阿里文娛資深技術專家田徑杯正在為優酷打造無障礙化體驗,他邀請了深圳視障工程師團隊進行測試。「許多人難以想像,一位視障者如何從深圳來到北京,再到公司樓下,途中解決搭乘、安檢和健康碼的事情,」田徑杯說。
「其實視障者們與任何人都是沒有區別的,每一個深入了解視障者群體的人都會被他們的自信和篤定感染,他們不需要、也不希望你抱著憐憫的心態去特別對待他們。」
蔡勇斌是深圳視障工程師團隊成員之一。6歲時家裡裝修,因為調皮,他不小心一頭扎進了石灰膏桶,導致雙目失明。如今他不但可以靈活使用計算機,還編寫無障礙程序供千萬盲人使用。只不過對著黑屏敲代碼和看電影一樣,都是獨屬於視障者的綺麗景觀。
視障朋友在有盲文顯示的電腦上工作。/圖蟲創意
簡單來說,無障礙化工作的基礎是讀屏軟體。在旁白模式下你的手機變成一個會識別你屏幕每個字的讀書機。你的手指點到屏幕的哪處,都會念出來,包括手機信號,wifi網絡等符號。需要選定讀出文字後,雙擊就可以打開APP或者更多功能。
對阿里文娛工程師李奎來說,這個功能並不複雜,但製作的過程,完全是他審視當下手機應用在無障礙化方面缺陷的起點:
最開始,問題出在返回鍵,視障者會完全陷入無限返回的邏輯裡迷失;接著是優化登陸,這個環節會有驗證碼,讀屏軟體無法識別;接下來還有視頻彈窗,插入廣告的問題,沒有網際網路使用經驗的視障者,會不知道面前發生了什麼……
盲人工程師測試優酷無障礙化功能的使用體驗。
而在測試中最讓他驚訝的反饋,是視障者對「幀享」的需求,「類似杜比,幀享是優酷推出的視聽體驗行業標準,除了更好的畫質,也會有立體聲環繞音效,這對視障者的體驗至關重要。但對明眼人來說,根本不會想到有這樣的需求。」
這套功能調研反饋了近半年,實際製作不到一個月就上線了。李奎說:「在技術上實現並不複雜,複雜的是要完全體會另一套邏輯,一套完全站在視障者角度看問題的邏輯。當然,這也跟之前很少接觸視障者有關。」
工程師李奎正在模擬視障者使用環境,體驗線上無障礙功能。
2014年婁燁導演的電影《推拿》上映,當時還沒有「爬山梗」的演員秦昊飾演了一個風流外向、能吟詩跳舞的盲人老闆沙復明,他開的按摩館中容納了各類盲人角色。
有經常被顧客讚嘆其美貌的「會所之花」都紅,還有整天沉浸於自己精神世界裡的小馬,以及熱戀中的剛從外地投奔自己而來的王大夫與小孔,以及隔壁洗頭房美麗溫柔的髮廊妹小蠻等,他們生活各自精彩,人們彼此相安。
在自己的社群中,視障者往往更自在。每年天氣暖和起來的時候,中國盲文圖書館的甘肅館都會召集視障者前往黃河邊,朗誦踏青,舉行春天讀詩的活動。在使用手機方面視障者們還常常會進行比賽,這也是對他們改變最大的活動。
比如要求對方寫出目前所在的位置,以此考驗定位能力;更高級一點的,要求對方從這裡出發到北京友誼醫院,其實也是附近大概三公裡,要寫出步行的路線,就表示你會用地圖;又或者是比賽點外賣更快,到付款先一步截圖的就算贏。
何川說:「盲人現在能用智慧型手機以後,資訊不落後。視障者有他的社交圈,比如說微信群,按摩店,同學群,同事群。所有的大家能在新聞上看到的他都知道,也都了解。」
網際網路盲道
一直以來,盲人圖書館無障礙化網站的訪問量,都與實體空間的訪問人次不是一個數量級。「圖書館每年大概有2-3萬人次訪問,還不是人數」,何川介紹道。「而網站的瀏覽量都在百萬以上。」
何川接觸過一個中途失明的視障者,研究生畢業以後在醫藥公司工作,可能是做新藥試驗,發生了意外爆炸,眼睛因此失明。「視障者大部分是中途失明的。
所謂中途失明,定義就是18歲以後,已經完成教育之後的失明人群。這其中往往要經歷一個從接納到重建的過程。」當時他正在結婚前夕,不僅丟掉了體面的工作和高額的薪水,過去所有的都沒有了,連最基本的生存都變成問題。
這位從事網際網路產品無障礙優化工作的視障朋友,受邀一同參與優酷的這次功能研發。
「從天堂跌到地獄。」何川說。「母子兩是沒有希望的來到這裡的,想看看別的盲人是怎麼生活的。」
「他最終是用英語走出來的。在網上接一些翻譯,做一些英語培訓,收入反而不錯」。
網際網路確實提供了很多渠道。但很多時候,也讓摩擦變得劇烈,因此產生了諸多錯位。「比如突然迭代的觸控操作面板,沒有按鍵,也沒有刻度,對視障者來說是沒法操作的。」何川說。
同時,中國公共空間無障礙設施的不完善一直是懸而未決的話題。視障者出行的困難往往從一出家門就開始了。「我住的樓裡沒有語音報樓層的功能,」毛毛說。「有人的時候麻煩別人按樓層,沒人的時候自己摸上去,還是大概知道方位的。」另外,公交車的報站語音漏掉之類的問題,就算不是視障者也會時常遇到。
很少有設備完善的城市,能夠為視障人士提供人行道的交叉幫助。/圖蟲創意
世界衛生組織統計,中國不同程度的視力障礙群體中的大多數都無法通過網際網路參與文化消費。而近兩年常被提及的老年網際網路難民、中年女性的家庭困境等問題,無論可承受的或不可承受的,都會成倍放大並層累在視障者身上。
烏日娜對一位視障阿姨的觀眾印象深刻。她並非全盲,而是在與家人看電視的時候,因為看錯畫面而被老公和孩子嘲笑,這讓她很難過,再也沒有參與過家庭「集體觀看」的活動。她選擇到盲人電影院獨自看電影。當手機能給她一個獨處的空間,或許她會有自己小小的一方天地。文娛活動對於視障人士的意義,就是拓展人生的邊界,同時它也是一項人的基本權利。
調研網絡觀影視障用戶數據時,田徑杯發現,受限於智能硬體無障礙體驗與線上無障礙內容的數量,相比盲人影院對視障者的覆蓋率,網絡觀影的視障用戶更是極少。而之後無障礙化的電影工作也並不會輕鬆,旁白、方言、外語較多的電影無論是對講述者還是視障人士都是極大的考驗,這也決定了某些電影不適合進行無障礙化改造。
不過他們都認為,重要的仍然是看到視障者。短時間裡讓視障者們走入公共空間還不現實,不過參與到網際網路的公共生活之中就足以看到他們生活的一個切片了。而這一切還僅僅是個開始。
(受訪者毛毛為化名)
✎作者 | 李靖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