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眼又到了年關。不到一周就是除夕新年。
去年回老家過年,有感於年味漸失,我曾寫了篇吐槽文,慨嘆「今不如夕」。其實,我本意並非是說現在不好。或許是由於年歲增長的緣故,開始喜歡回憶,故更多的可能是對舊時年味的懷念。
兒時的老家,十分貧困,主要靠生產隊的田地產出生活。許多吃口重、負擔大的人家,溫飽還存問題。雖說吃糠咽菜的時代已經過去,但平時以蕃薯、苞蘿代主糧是家常便飯。那時候,不是每天都能吃飽的,更不要說吃好的。貧困農戶的好飯菜,主要也就是過年那幾天才有得享用。穿的衣服是請裁縫師傅做的粗衣布裳,平時身上都是補補綴綴的舊衣爛衫,一套衣服反覆穿,只有到了過年,才有可能扯上新布料,做件新衣服。新年要穿新,才有好彩頭。但年景不好時,扯不起布,可能只能買雙新襪,再由母親縫雙新布鞋來「新一新」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村裡的大部分孩子還未成年就得參加勞動,砍柴打豬草這些自然是孩子們的家庭作業。只有過年那幾天,孩子才能踏實地遊戲玩樂,說了出格的話,做了過分的事情,大人也不會責罰。
所以,孩子們盼望著過年,其實就是盼著吃好的,穿新的,扎堆了快意地玩耍。而過年也著實沒有讓孩子們失望。因為窮歸窮,各家各戶備起年貨來是一點都不馬虎。平時捨不得的,都積攢到這時候派用場。吃的喝的穿的,樣樣都要在年前備齊。隨著除夕的臨近,年味會越來越濃。
在我小時候,進入臘月就開始備年了,基本上要忙活近一個月。
家家戶戶先都會挑選一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講究的人家一般會選陰曆的單日,用細竹梢紮起大笤菷,綁在長竹竿上,對屋頂屋角、戶裡戶外灑掃庭除,櫥櫃碗櫃、桌子椅子都要搬到池塘邊用水全面擦洗,這天叫做「撣棚塵」。
除塵後就開始準備各種年貨了。那時經濟條件有限,家中僅有的也就是地裡收穫的穀子、豆子、苞蘿、蕃薯、芝麻、粟米、花生之類。儘管如此,但絲毫不影響各家各戶備年的心情,炒凍米、炒黃豆、炒蕃薯片、炒落花生。條件稍好的人家,會去供銷社買來紅糖白糖,熬製糖水,放入爆米做成爆米糖;放入炒凍米做成凍米糖;放入炒粟米做成粟米糖;放入炒芝麻做成芝麻糖。經常是夜已很深,村子裡還不時傳來軋制凍米糖的敲打聲。加熱融化的糖水和爆米芝麻相拌,倒進木範,用方木錘子用力軋實夯平,冷卻後用鋒利的菜刀切片裝進罈子密封貯藏。「梆、梆、梆」的夯糖聲此起彼伏,和嘶嘶的切糖聲一起,奏響了過年的旋律,這應該是兒時的年留給我的最美妙動聽的聲音了。
年貨的準備中,少不了做豆腐。過年做豆腐也是湯溪的一個習俗。湯溪的農家豆腐,用自種的田塍豆為料,有著特別的讓人懷念的滋味。我在外工作三十多年了,常常感嘆現在居住城市超市賣的豆腐,缺乏老家的味道。在老家,春節的日子裡,從大年初二到初八初九,家家來客不斷,待客的菜餚中,除了肉類和自家菜地上的新鮮蔬菜,豆製品就是飯桌上主力軍。除非五保戶、單身漢們,再窮的人家也得做豆腐過年。家家戶戶至少都要做一二座豆腐,起碼要做十幾斤甚至是二三十斤黃豆的豆腐。
做豆腐的工序十分繁瑣:浸豆,磨漿,提煉,煮漿,點滷,壓制……家裡平時不用的大石磨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被水浸泡了一整夜的黃豆粒粒飽漲,經過沉重的碾磨,變成白花花的豆漿水,倒入大鍋煮沸。然後紗布過濾,濾去豆腐糟,點上鹽滷變成白白嫩嫩的豆腐花,裝進鋪好紗布的四方木框,壓上石塊,濾去多餘水份,則成了四方格裡一板板老豆腐。
老豆腐大多是用來做豆腐乾,把切成塊的老豆腐放入裝有稻草灰的木桶裡焐過夜,第二天挑到池塘水坑邊,洗去稻草灰,在鐵鍋中用清水煮過才算完成全部工序。煮豆腐乾的鐵鍋底部要鋪一層早稻的稻草杆,既不會粘鍋,又有草木清香。這樣的豆腐乾吃起來又香又韌,特別有嚼勁,而且時間存放得長,節儉的人家可以吃到正月廿六黃堂交流會。為了防止變質,隔幾天摸一摸,看看手上是否發粘。如果出現粘手的情況,只需再次清水煮沸,就又可以攤上幾天。
還有一部分豆腐拿來炸油豆腐。將豆腐切成整齊的小方塊,下油鍋炸至金黃,撈起。剛起鍋的油豆腐又香又鬆軟,這時大人們會裝上一小碗,犒賞給一直在邊上巴望的小孩,孩子們會特別的歡天喜地,心滿意足。
過年時天天有肉,這是有別於平常的窮苦日子的。再窮的人,過年那幾天也有魚有肉有葷腥。雞是自養的土雞,過年前一個月就寓在不見天日的烏房,每天定時投食餵水,限制活動,這樣就長得肥肥胖胖。肉是自家養的土豬,年初從湖頭街上買來的豬仔,一直養到年尾,宰了過年叫「殺年豬」。可能是由於歷史上老家屬於龍遊的緣故,我們買豬仔,過年舀醬油都習慣去湖頭街,而不是去湯溪城裡。年豬的豬血、豬下水、豬頭、豬尾巴、豬腳、豬油,還有幾十斤板肉,全部留在家裡。那時候口糧緊,人都吃不飽,稻米小麥之類自不必說,連苞蘿、蕃薯這些雜糧也捨不得餵給家畜。豬們的成長完全靠米糠、蕃薯藤、芋荷葉、草籽以及每天在田間地頭採集來的豬草。這些東西加刷鍋水燴在一起,便是豬的一日三餐,它自然也是吃不飽的。所以,特別肥壯的土豬並不多,但無論肥瘦,都是地地道道的土豬,其味道也不是現在工廠化養殖的速生豬所能比擬的。
過年了,大家都得穿上新衣服。日子窮的時候,用的是自家織的土布縫製的衣褲,後來生活好一些了就改穿咔嘰布或者嗶嘰布料子的,這些機制棉布,織得細密勻稱,經緯線又結實,泛著亮光,看起來很有檔次。鄉民穿著這種棉布裁剪的中山裝,再把頭髮剪一剪,也顯得精神煥發,與平時判若兩人。再到後來,的確良化纖布開始成了時髦的衣料,花色品種又增加了許多。女孩子用碎花的確良做尖領襯衣,穿在身上很有調調。雖是生活落後的農村,也總有幾個講究的人,把衣服都熨出線條,褲腳袖口拷了邊,穿著走家串戶,不經意地捲起袖子露出拷邊,享受別人豔羨的目光和嘖嘖誇讚。這時候的大人們也開心得像個孩子。
過年要演戲。除夕「封年」結束後,村上的戲班子也要開鑼演出了。廳上傳來「哈啦啦啦」的長號聲,那是婺劇鬧花臺開始了。大人小孩各自扛著板凳集中到了祠堂的戲臺前,觀看婺劇《百壽圖》《悔姻緣》,這是我們村連續多年雷打不動的看家節目。演員都是本村村民,因是泥腿子,念唱做打的功夫,自然比不上縣裡的專業劇團,也談不上很好的扮相,可鄉親們看得津津有味,興致盎然,一旦認出了塗脂抹粉喬裝打扮的熟人,便高聲呼喚他的名字,臺上臺下互動熱烈,笑聲不斷。
依稀覺得那時候過年,天氣都很好,不是陽光燦爛,就是大雪紛飛,很少有下雨或者陰天的。至今還記得有一年趕上除夕那天下大雪,大雪不停地下,瓦片上的白痕不斷加厚,村子似乎變大了,村邊連綿的群山及樹木都披上了銀色盛裝,呈現出美麗的雪景,銀裝素裹,分外妖嬈。零零星星的炮仗聲從村子的上空斷斷續續地傳來,直上高空連響兩聲的是「二踢腳」大鞭炮,啪啪啪連續的是連響小鞭炮。炊煙夾著飯菜的香味在迎著落雪嫋嫋上升,和著空氣中瀰漫著的幽微的火藥香,懸浮在村子的半空。早飯過後,各家都開始張貼春聯,一人端漿糊盆,一人拿對聯,一人爬上高凳張貼,大雪瀟瀟地下,炊煙在嫋嫋地飄,人聲時遠時近,白色的雪襯著紅紅的春聯,這個場景,這個意境,美得讓人窒息。這也是兒時的年留給我的最美的風景。
四十多年前的今天,兒時的年、故鄉的年、貧家的年,居然還是那麼真切,那情形、那畫面,如此地鮮活生動,似夢似醒,如真如幻,一時恍惚,竟不能辨。那時候,只覺得過年這些天的日子過得飛快,而平時又過得太慢,一出正月,孩子們就數著日子巴望著下一個年早點到來。
日月神偷,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兒時的經歷漸行漸遠,歲月勤勞,披沙揀金,留在我心底的都是美好的回憶。家的暖,飯菜的香,故鄉的美,鄉情的熱切,一起譜寫並奏響了一曲過年的交響樂,這貧困時代的生活,因此顯出些許溫暖的色彩,令人魂牽夢縈,回味無窮。
作者簡介:
雲塢山房,湯溪上葉村人,1982年畢業於湯溪中學,後考上杭州大學財政金融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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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湯溪老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