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關於全球海拔最高的高原——青藏高原的現代詩,我讀過最令人神往的一首,是大詩人昌耀的《內陸高迥》(完成於1988年11月),這首長詩的第一節、第二節如下:
內陸。一則垂立的身影。在河源。
誰與我同享暮色的金黃然後一起退入月亮寶石?
孤獨的內陸高迥沉寂空曠恆大
使一切可能的轟動自肇始就將潮解而失去彈性。
而永遠渺小。
孤獨的內陸。
無聲的火曜。
無聲的崩毀。
這是被稱之為「世界屋脊」的地方,孤獨的內陸高迥,沉寂,空曠,恆大,這就是青藏高原。來到高聳而遼闊的青藏高原,你會看見天是那樣的藍,伸手可及;雲是那樣的白,圍著你轉;空氣是那樣的清新,像是要醉了一樣。總之,是一種完全不同於世俗生活的感覺,你享受到了一種平日裡或許久已忘懷,但在你靈魂深處未必不在期待著的奇蹟降臨般的精神洗禮。
接下來,朝聖者出現了。昌耀秉持「大詩歌觀」,不重視詩的分行甚至「詩文不分」,這首詩的第三節的第一個詩行,多達163個字,由11個單句組成,在視覺形式上完全是一段「散文」,但其後的第二、三個詩行,依然是分行排列的,這一節是不折不扣的散文詩:
一個蓬頭垢面的旅行者西行在曠遠的公路,一隻燎黑了的鋁製飯鍋倒扣在他的背囊,一根充作手杖的棍棒橫抱在腰際。他的鬢角紮起。兔毛似的灰白有如黴變。他的頸彎前翹如牛負軛。他睜大的瞳仁也似因窒息而在喘息。我直覺他的饑渴也是我的饑渴。我直覺組成他的肉體的一部分也曾是組成我的肉體的一部分。使他苦悶的原因也是使我同樣苦悶的原因,而我感受到的歡樂卻未必是他的歡樂。
而愈益沉重的卻只是靈魂的寂寞。
誰與我同享暮色的金黃然後一起退入月亮寶石?
朝聖者穿行在高迥內陸,如步行在上帝的沙盤。想起多年之前,我也曾經遊蕩在這片壯闊高原,四處漫遊,看那些在懸崖和林間的逆光下飛揚的經幡,聽那些悠長的念經,喝濃重的酥油茶,心生莫名的歡喜。在高原之上,潔白的哈達、高揚的經幡、林立的瑪尼堆,佛塔下的經輪、神秘的天葬,還有那些永遠磕不完的長頭,用胸膛丈量信仰的信徒……這一切一切,對行進在廣袤高原的旅行者,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驚奇與震撼!這是一片有著信仰的神秘之地,廣袤而蒼涼。在大路上,我看到朝靚的信徒們從遙遠的故鄉開始,手戴護具,膝著護膝,塵灰滿面,長發及肩,手搖轉經筒,口誦六字真言「啊嘛呢叭咪哞」,三步一磕,五步一叩,他們要以一路赤誠的修行與歷練,直達寺院、神山、神湖等宗教聖地。當你的目光掠過這些朝聖者,望向古寺、遠山、河流的上空,那一望無際的透明的藍天,在連綿的雪山之上,無垠、坦蕩、蒼茫,好像有一縷歌聲狼嚎一樣從喜馬拉雅高山之巔上傳來。
一個蓬頭的旅行者背負行囊穿行在高迥內陸。
不見村莊。不見田壟。不見井垣。
遠山粗陋如同防水布繃緊在巨型動物骨架。
沼澤散布如同鮮綠的蛙皮。
一個挑戰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
河源
一群旅行者手執酒瓶佇立望天豪飲,隨後
將空瓶猛力拋擲在腳底高迥的路。
一次準宗教祭儀。
一地碎片如同鱗甲而令男兒動容。
內陸漂起。
不同於曠遠公路上苦行僧式的朝聖者,昌耀還刻畫了另一種內陸旅行者,他們是手執酒瓶豪飲的享樂者,具有藝術家的曠放氣質。但是,無論是哪一種旅行者,他們都受到了高迥的內陸這一神性自然的感染,如同參加了「一次準宗教儀式」,靈魂受到洗禮,已經不完全是世俗的人了。兩種旅行者都無法阻擋「內陸漂起」。「內陸漂起」是最後一句詩,只有四個字,與第一個詩行的第一個句子「內陸」兩個字形成照應,更與共163個字的第一長句形成鮮明對抗關係,在視覺上的差異產生了觸目驚心的效果,充滿張力、雷霆萬鈞地收住全詩。
為什麼會「內陸漂起」?因為,這就是青藏高原的神聖古老源頭。在距今17億年以前,整個亞洲還是汪洋一片。此後,亞洲地殼發生了「中嶽運動」:今中國華北和東北、天山一帶零星出現古陸。距今6億年時發生了「震旦運動」;繼而「加裡東運動」(距今約4.1億年)和「華力西運動」(距今約2.3億年),整個華北秦嶺、祁連、柴達木、塔裡木及整個亞洲北部(含西伯利亞)都成為陸地(勞亞古陸);約在2億年前,印支陸塊(也有人稱「揚子陸塊」)與中朝陸塊縫合。是時,除青藏地區及南亞次大陸還處在海洋狀態外,亞洲大陸已呈今之地貌。然後,距今8000萬年歐亞大陸發生的「燕山運動」和距今1000萬年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對中華先民的生存環境產生深巨影響綿延至今。是時,由於印度板塊從赤道以南俯衝過來與歐亞大陸相撞,引起青藏高原及喜馬拉雅山脈迅速隆起。原來的海水從南亞東西兩側逐漸退去。印度陸塊抬擠亞洲大陸,形成了今天中國西高東低、三級落差的地理形勢。在青藏高原,當你看到那些歷經海陸變遷、天翻地覆的雪山,銀鑲玉砌,冰川廣布,想到一千萬年前這裡還是海底的海底,印度洋和太平洋板塊不斷擠壓,世界最年輕的高原成了世界之巔,你會覺得「人定勝天」四個字那麼單薄可笑。
青藏高原的存在,給中華民族的生存與發展帶來巨大的影響,也留給中華先民以巨大的地理想像空間。古人不知有青藏高原,只知有崑崙山;或將青藏高原混稱為「崑崙山」。崑崙山不僅是「眾山太祖」,同時也是眾河之源,不僅是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源頭,也是雅魯藏布江、印度河、恆河的發源地。在這首《內陸高迥》中,昌耀以「內陸」二字強調了青藏高原亙古以來的與世隔絕——然而,如同子宮的封閉一般,這裡又是一切強健的河流的發源地。在這首詩中,最長的一個句子多達163個字,而最短的一個句子僅兩字「河源」。雖只有兩個字,卻重若千鈞。「河源」作為一個獨立的詩行,不僅突出了「河源」的重要性,也象徵著生命的「源頭」的重要性。
在這荒寒的高原之上,一座座萬古晶瑩的雪山,俯視著一條條河流向遠方蜿蜒而去,還有天空下處於廣闊的地平線上的所有一切。高原之上,這裡的太陽和星星比任何地方的都要明亮……「誰與我同享暮色的金黃然後一起退入月亮寶石?」——只有色彩感與圖像感如此鮮明強烈的詩句,才能被賦予青藏高原的天空。金黃的暮色,在緩緩地消逝,然而這消逝又被悄然接入月亮寶石,獲得一種凝固的永恆,一種永不褪色的光澤。似乎因與無言的宇宙的某種相通,內陸的空曠恆大在空間上給人以一種無限的感覺,而它的沉寂與孤獨在時間上,亦指向一種無限。詩句的「誰」的一問,顯然有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愴然,詩人感慨著無人同賞這神奇壯闊的時刻,一切又將歸於內陸亙古的沉寂。
面對遼闊高原時間和空間的無限,人類的一切欲望和努力都被壓迫、被嘲弄。橫亙於青藏高原南部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的喜馬拉雅山脈,使中國西南邊界與南亞次大陸的印度板塊形成極為巨大的海拔落差,形成一道無法越過遑論大規模北上的巨大屏障。公元前4世紀從希臘半島東來的亞歷山大(公元前356年—前323年)的遠徵軍止步了,公元7世紀崛起於阿拉伯半島的阿拉伯大軍遠徵也無法越過大唐西境,這一切,都因為青藏高原猶如一道拱形垂天石盾堅不可摧。可以斷定,在未來相當長的時期內,青藏高原對中國安全的終極保護作用都是不會改變的。記得當年,遊蕩在這片雄峻偉岸的高原,我常常被那利刃般的寒風颳得肌膚綻開,臉皮皸裂,被嚴重的缺氧折磨得頭暈、氣急、心慌和嘔吐。火車經過青海無人區的時候,我見過那些終年寸草不生的土地和石頭,荒涼世界一如昌耀的詩中所寫:「不見村莊。不見田壟。不見井垣。/遠山粗陋如同防水布繃緊在巨型動物骨架。/沼澤散布如同鮮綠的蛙皮。」在這裡,美不過是剛剛能夠承受的恐怖的開始;人之一生的最後落幕,不過是天葬臺禿鷲的肉餡糌粑點心。縱觀兩千多年來的中國版圖,伸縮變化最小的就是西南中印邊境,究其因,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對著這一重重連綿無盡的皚皚雪山,多少人望而興嘆,一切都因這拔地通天的內陸高迥吧?
以史為鑑,可知今日中印龍象之爭,必沿故轍,既不能北上,亦不能南下,地理環境只能造就和平交往。人從來跳不出大自然的掌心。內陸高迥,青藏高原是一道無法逾越的自然「長城」。甚至,在詩人深遠的幻覺中,這座神秘高原還在沒有限度的浮升,凸起,不僅在堅定地逼近著天空的月亮寶石,更在向著一個無限的時間與空間,沉靜而莊嚴地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