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某主持人攤上大事兒之後,有學生很認真地問我,你怎麼看?我也很認真地想了想說,我不認可如此戲謔地調侃「智取威虎山」,即使在任何場合都有些不太妥當。與這個戲謔的態度相比,我更無法認同他所調侃的內容。這不是情感上的,而是理智上的。不是先「站隊」後說話,而是有了認識再選擇立場。當然我知道那個學生問我的時候,其實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他是憤憤於央視的「處理」。在一個「後革命」的時代,當然不能指責這名學生,所以我在說了上面這番話後,又補充了一句:我也不認可這種「行政」處理。理由是,在現在這樣的語境下,一個「行政」處理,除了激發更多的情緒和意氣之爭外,還能有什麼作用?是的,公開認錯了,但是真的「幡然醒悟」嗎?你信嗎!(當然這個理由我沒有和學生說,跟他說顯得有點「說教」。)那麼,要真地「說服」他認同我的看法,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詳細地談一談。當然全面反駁太困難(不是難以反駁,而是反駁起來要說上幾天幾夜),尤其對其中涉及開國領袖的問題,所以只想對其中所說的「地主招你惹你了」,進行一個「事關正義」的辯論。現在為「黃世仁」抱不平的人太多了,而在我看來這種抱不平或者太陰險或者太糊塗,不得不辯。而為了說清說實我的觀點,我打算介紹一本叫作《翻身》的書。
《翻身》是「中國人的老朋友」美國人韓丁(William Hinton)1966年寫的一本書,正如書名副標題「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紀實」所顯示的,韓丁深入土改第一線,客觀記錄下了山西省下一個普通村莊——張莊的土改全過程,對「地主到底有沒有招惹到我們」這個問題做出了讓人信服的回答,並且不迴避土改中出現的問題:暴力、濫用權力、腐敗等,但後者並不夠成對前者的否定。這一切都使其不僅可信,而且具備相當厚實的思想穿透力,從而贏得了左右兩派學者的一致認可,例如曾做過國民黨下級軍官的史學家黃仁宇就在他的回憶錄《黃河青山》裡不惜篇幅地討論和稱讚過此書。
韓丁《翻身》
「翻身」無疑是最能說明土地改革的關鍵詞,它不僅僅指打到地主並分他們的房屋、田地與財產,從而改變農民在經濟上的受剝削地位,而且指的是「翻心」,是心靈獲得解放,擺脫封建倫理與迷信的束縛,追求平等(人與人的平等、男人和女人的平等等)。同時,它還包含新制度的生成:農民應該讀書識字,農民可以通過選舉建立自己的行政機構自己管理好自己。後兩者顯然更為重要,它意味著一個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新世界的誕生。這是本書書名的由來以及土改的最終意義之所在。韓丁高度認同了農民的「翻身」運動,並為此而歡欣鼓舞,這也是寫作這本書的最主要動機。相對而言,黃仁宇把翻身僅僅理解為「好運降臨時運不濟的人,使他們得以脫離貧困和惡名」、「正義終獲聲張」,則顯得有些簡單。
《翻身》告訴我們,在古代中國,無論王朝如何更迭,變化的永遠是社會的上層(這種變化還說不上是變革,而只能說是一種「更迭」),無法觸及到像張莊這樣的基層社會。鄉紳地主充當著官府與農民的中介,掌控著「鄉裡空間」的長期穩定。他們愛留長指甲,不事生產,並視勞動為羞恥,卻過著體面富足的生活。這一切靠的是對廣大農民或明或暗地的多重剝削。地主們的生財門路眾多:收租、放高利貸,並壟斷了鄉村手工業和商業(如酒坊)。此外,他們不僅有公職在身,同時還管理著廟宇、宗族事務和一些迷信組織。他們從中任意徇私舞弊、中飽私囊。種種巧取豪奪使他們在鄉村社會變得既有錢又有勢,地位極其穩固。而相反一方的農民,則無比脆弱,一戶人家辛苦到頭,只夠半飽。一有急事、大事(如生病、婚姻),就不得不向地主借高利貸,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到了後者的手中。趕上荒年,則境況更加悲慘。據作者統計,在荒年,張莊就要損失一半的人口,或餓死或逃荒。之後,來自其他地方的逃荒農民又來此定居,重新耕種這塊土地謀生,從而維持了張莊人口的某種動態平衡。如此循環往復。近代以後,無論是教會、國民黨,還是日本軍隊,都沒有撼動這樣的結構,因為他們發現利用地主充當汲取的中介遠比消滅他們要好得多。因此,地主又增添了新的身份:教民、國民黨員以及漢奸。
毫無疑問,近代隨著帝制的奔潰、國家的危亡,農民陷入了更深的苦難。如果說在前近代鄉紳階層或多或少受到儒家倫理的約束,並維護著地方的穩定與和諧,從而還承擔著某種「正能量」功能的話,那麼近代之後,這一階層則整體性的劣質化了,滑向了土豪與劣紳。因此,這一士紳主導的基層機構(我在這裡把它稱之為「鄉裡結構」)成了窒息農民生機的枷鎖。它不僅通過暴力鎮壓和威脅迫使農民不敢反抗,而且也進行思想統治,用傳統與迷信讓農民自覺「認命」,使後者陷入苦難的輪迴裡不能自拔。
然而在韓丁看來,鄉裡結構的真正核心和癥結還不能夠停留在這個層面上。由於鄉裡結構的保守性,地主們小富即安,目光短淺,他們能想到的生財門路只有剝削和壓榨農民,而由於受制於農民本身的貧窮,他們也不可能擁有更多的財富。而在獲得錢財之後,他們不敢過分揮霍,也不願將其變成資本,投放到更能生錢的工商業上(如礦業),所以經常的做法是兌換成銀元埋藏起來。而農民們只能指望著在土地上辛勤勞動而活下來,最大的夢想是過上自己豔羨的地主式的生活,「有地種、有房住、有衣穿、有白麵餃子吃」。他們手無餘錢,向地主借錢一般只發生在婚喪嫁娶、疾病等這類急事上,而不會通過借錢來發展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