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資鑫三代或三代以上傳承並從事同一職業(或事業)的人家,才有資格被稱作「世家」。古城揚州,就有這麼一個張姓光影世家:百年以來,三代相遞,以照相為業,以光影傳家。 張姓三代攝影師給我們照相,這一照,就是百年。今天,當我將鏡頭瞄準這戶揚州人家,解剖式地攝錄張氏三代人投身照相,從創業到傳承、再到求新的經營步伐時,我突然發現,其認知價值似乎已經超出了對一個經商家庭的流年記錄:因為我們從中似可清晰地梳理出揚州城市照相業發展歷史的軌跡,甚至不啻是對整個中國照相業從近現代走向當代的脈絡回溯。
張氏光影世家的開創者 張氏第一代照相人叫張學忠,1918年生人。原籍揚州南郊的邗江縣沙頭鎮三圩村。數百年的江沙衝擊,江道南移,致使這裡成了夾江地區,水網縱橫,宛如鑲嵌在長江北岸、夾江以南的一顆綠寶石,有兩句詩讚道:江岸蘆洲不知裡,積浪吹沙長灘起。在水吃水,由是,張氏歷祖自然向打魚討生活了。學忠的父親叫張正章,是那種伏得水、駕得船的浪裏白條,但凡撐舟搖櫓、串港撒網之際,只要撣一眼江水,便可知曉有魚無魚,有多少魚,有什麼魚。按常理,子承父業,從小便生在碧波深處,長於雪浪堆中的張學忠,自然一出生就註定了未來的漁民職業生涯。 孰料1931年那場長江大洪澇,徹底改變了小學忠的人生命運。原本的魚米之鄉,綠色沙洲一夜間成了一片汪洋澤國!堤壩潰倒,江水恣肆,政府無能,甚至有人愚昧地主張要沉童男童女以封缺口,以蘇民困。無奈之下,張正章只好悄悄將兩個兒子送出沙頭逃生。學忠被送往南京開牙醫診所的叔叔家避難。張氏規劃是,大兒子學忠學牙醫,二兒子學朱學篾匠,這個藍圖最後完成了一半:學朱真的成了頗有藝術美感的竹篾工匠,而學忠卻背叛了父親的生存設計,對鑲牙毫無興趣,他心有旁騖地仰視了另一家營生——他叔叔牙醫店的樓上,有家照相館,名叫「麗都」。

只要一有空,學忠便串上樓,貓在攝影棚裡探尋「顯微攝影喚真真,較勝丹青妙入神」的奧妙。最終,叔叔理解了小學忠的就業興趣,小學忠正式投「麗都」,拜師傅,學照相。學忠專心研磨三年,滿師不久,才弱冠年紀的學忠就成了頂梁柱,主理攝影;其後又經多年打拼,他在金陵攝影界已經小有名氣了。 這期間,他拍過無數轟動性照片。比如1935年的一天,30多個彪形大漢身著中山裝,踩著整齊步伐前來拍集體照,在學忠調度下,個個身板挺直,配合默契。最後,居中一位50多歲的「中山裝」單獨拍了半身標準照,身材魁偉,神情莊重。拍照人離店後,有店員告訴他,此人是愛國將領、一級上將馮玉祥!張學忠吃了一驚。當然學忠除了拍軍人,還拍美人,有演藝名媛,也有秦淮佳麗,那些個旗袍媚態照片還上過月份牌。可見其時學忠的拍攝技術已見相當功力,若以黃遵憲《鏡寫真》「鏡影婷婷玉有痕,竟將靈藥攝離魂。真真喚遍何曾應,翻怪桃花笑不言」點讚,毫不過分。 「金山照相館」成同業翹楚 抗戰勝利後一年,28歲的學忠回到揚州。因為父親抽大煙,家中一貧如洗,學忠無本開店,只能先投一家照相館。投哪家呢?揚州照相起源於民國初年,第一家照相館是梁墨生在雙桂巷內開的映月軒,待學忠回鄉時,全市照相網店十多家,分布於教場、埂子街、參府街、小東門、多子街、天寧門街一帶,大多只能洗印,真正能照相者寥寥無幾,「鏡中天攝社」是實力較強的一家,所以學忠選擇了位於教場南首的鏡中天幫工。憑藉技術掙錢,原始積累初具之後,學忠單飛了,他以月租金4鬥米租了新勝街一個100多平米門面,又購了座箱相機,燈光設備,在與照相打了16年交道後,終於開了自己的「金山照相館」,店雖不大,卻是樓上樓下。這一年,是1947年。

1949年春節前4天,1月25日,15萬古城人喜迎揚州解放。「金山」店址因被東海菸草公司徵用,學忠遂將照相館移至左衛街西、打銅巷口(今廣陵路),店面更為氣派,風水好市口好,上下兩層,坐北朝南,前店後作,三開間鋪塌門面,南臨大街,北通小巷,拐彎處滾龍井為他用澡盆盛藥水衝底片提供了清冽水源。裝修的油漆味還瀰漫在空氣中,水泥粉書寫的「金山照相館」招牌已經豎懸出來;這還不夠,他還在自南向北的兩個電線柱間凌空橫掛「金山攝影社」招牌,五個大字,字字如鬥,立於市中心轅門橋口,觸目可見。 其時,揚州照相館業計有15家,為金山照相館、勝利、驊氏開雲、中國照相、金都照相館、亞記戴氏、真吾、大眾、真善美照相館、大同照相、紅風、國華、梁園、鏡中天、國際照相,皆為私營。學忠與同行一樣,身為店主直接操作,經營單純,主要是一寸、二寸黑白照片和三寸、四寸照片放大著色照片。據1951年統計,金山固定資產63.8萬元,流動資金8.8萬元,皆排在10名之後,但其技術卻為同業翹楚,因而在古城聲譽日隆。 解放不久,一位女同志兩次來「金山」拍照。拍完之後,她對學忠的誠懇服務和精湛技術大為讚賞,原來她是駐揚某部隊速成中學的秘書,是打前站「偵察」金山拍攝實力的。隨後,好幾屆幾百名解放軍的畢業照就鎖定「金山」了。這是學忠光影人生濃墨重彩的一章,令他自豪了一輩子。 可貴的是,只讀過4年私塾的張學忠從不墨守成規,他不僅守好店面,還常常扛著寶塔箱外拍機走向社會,用鏡頭拍攝過解放時家家掛著紅旗;拍攝過穿藍布長衫的男市民;拍攝過穿著灰色小襖的女農民;拍攝過穿列寧裝的女幹部;拍攝過護廠有功的振揚電廠工人;拍攝過志願軍新兵;拍攝過農業合作化掛牌現場;拍攝過公私合營的報喜遊行隊伍……當然他還增加了旅遊拍攝,曾偕蘇北火柴廠董事長劉振青夫婦弄舟瘦西湖,休閒遊玩,拍下倩影…… 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大潮席捲私營照相業,「金山」自在撤銷之列。年近不惑的張學忠走進上海照相館,並以修洗照曬衝全能而成為技術臺柱,從而被評為全市首批一級技師,每月工資60元,這在上世紀60年前,算鳳毛麟角式的高工資了。儘管當時拍照價格低廉,咪咪照每張0.08元,半寸照每份0.13元,1.2寸照每份0.22元,新快鏡照略高,但生意倒是火爆。學忠將智慧貢獻於社會主義照相業,採用膠片底片,又擴大了3寸黑白照片,3寸、4寸、6寸、8寸放大彩色照片,拓展了古裝戲劇照、禮服結婚照、時裝照,一時間,「上海」風生水起!期間,揚州人但凡重量級照片,諸如結婚照、模範照、標準照、全家福,衝著張學忠的資歷、名氣、技術,都點著名兒等張大師親上照臺。正因如此,在計劃經濟時代照相業務供不應求的大環境下,每逢節慶,到「上海」能請到張大師拍照,絕對是一件牛事,事先預約不說,抵店還得排隊。1959年國慶十周年,照相的人從櫃檯排到店外人行道,幾小時等待才能輪上。政府的尊重,顧客的信任,粉絲的追捧,張學忠登上了事業巔峰! 1978年,張學忠退休了,花甲之年的他欣慰的是,他的相機中,改革開放的曙光已經初現,他,將和兒孫一起,可以用鏡頭講述春天的故事了。 第二代第三代:光影世家有傳承 張學忠有六個孩子,大兒子因病亡故,他對其餘5個子女說,我給揚州人照了一輩子相。我退休了,難道我老張家就不再給揚州人照相了?5個子女一起表示:爸,您的相機,我們接!自此,張學忠的角色變了,從退休到93歲謝世,33年間他從自己背相機轉為傳幫帶子女幹照相,扶上馬再送一程,他完成了對家族職業的整體布局:大女兒張玲在文峰路開了速藝照相館,二兒子張慶昌在寶帶小區開了速發照相館,三兒子張懷昌在史可法路開了速成照相館,二女兒張俊在南通路開了速取照相館,小女兒張萍在揚州大橋口開了速像照相館,主要承接證件照、會議、婚宴、壽宴、店慶、畢業外照、攝像和彩擴業務。在當時國營照相館只有「中國」「上海」「英姿」「友誼」四家並日漸衰退的清冷狀況下,「速」字系列照相館牽手天藝數碼、天源彩擴等私營企業,攜手改制後的「中國」「上海」,如山花爛漫開遍全城,從初始十幾家發展為目下百多家! 也許是張氏遺傳基因的作用,張氏第三代也被照相業「俘虜」了,張玲之子朱羽、張慶昌之子張軍、張淮昌之子張巍都以照相立足社會了。 張氏百年,不知道用了多少代相機:從原始的三腳架木製相機,逐步更換成135旁軸相機,120雙鏡頭反光照相機,35mm單鏡頭反光照相機,120單鏡頭反光照相機,以及各種仿日、德照相機,直到進口的美人達135照相機,日本佳能數位相機……三代人手中相機的更新換代,演繹的是中國照相艱辛的前行意象。時間在流逝,過程成以往,今天我們面對一張張棕黃色老照片時,我們不能不感謝這個照相世家,因為,一代照,尋常;三代連著照,不尋常;照個相,尋常;但百年照下來,引發我們對生活百感交集的記憶,就不尋常。這記憶,不僅是個人記憶,也是國家記憶;不僅存在照相簿,更藏在心中,從而化為歷史永恆。 一個世家,給一座城池、一個國家留下了一個行業薪火相傳、時代變遷的縮影,折射出改革開放的巨變。這,大概就是我給張氏光影世家「照相」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