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老院長的《我的大法官之路》即將付梓,作為第一讀者,我感受最深的是,這是一本從心靈中流淌出來的文字。讀過之後,它已完完全全地流進了我的內心——似無邊大海澎湃心潮,如一抹清泉滋潤心田……
國光老院長是我國首批評定的大法官之一。雖同操獬豸之業,但他用一生心血對「大法官」這三個字的詮釋,仍給我以極大觸動,令我感慨萬千、啟迪萬千、鏡鑑萬千;讓我再次思量一名大法官何以稱「大」,如何司「法」,以何為「官」;讓我更深地去領悟大法官之路究竟是怎樣的一條路。
大法官之路是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之路。國光大法官的人生旅途,經歷了太多的世事沉浮,面對過無數的挑戰困境,邁過了數不清的溝溝坎坎。生活可能是殘酷的,但必定是公正的。兒時飽受戰亂之苦,成就了他生命的頑強和對家國的至愛情懷;童年家道中落之苦,成就了他直面生活的果敢和自強不息的品格;大學時代物質匱乏與思想禁錮之苦,成就了他堅實的基礎知識和獨立思考的習慣;西藏歲月的困難條件與內心孤獨之苦,成就了他生命的厚重和應對複雜局面的能力;黃浦江畔工作的轉型之苦,成就了他人生的升華;東交民巷的工作繁重和生活清孤之苦,成就了他事業的輝煌和生命價值的升值。雖生時不忘地獄,雖逆境亦暢天懷,我想這是每一位大法官乃至每一位法官都應有的胸襟和情懷。
大法官之路是積沙成塔、厚積薄發之路。如果沒有國光大法官24年西藏點點滴滴的磨礪,何來不懼大風大浪、大艱大險的從容?如果不是42載從辦事員、書記員、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審判庭庭長、中級人民法院院長、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到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日復一日的歷練,如何在審判工作、領導崗位上演繹得心應手的法律技藝?如果不經過整整23個年頭高級法院和最高法院主管經濟、行政審判工作的積澱,何以塑造一位稱職的、值得尊敬的共和國大法官?可見,大法官之路從來沒有捷徑,惟有置心於一處,積沙成塔,博觀約取,厚積薄發,方能有所成就。
大法官之路是無限忠誠、無私奉獻之路。國光大法官把自己的一生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人類最公平、最正義的法律事業。北大畢業後,堅決服從組織安排到條件異常艱苦的西藏工作,並把人生最美好的年華留在了那裡;在西藏法院工作期間,雖浮沉起落而不改初衷,雖屢遇險境而百折不撓,為西藏的審判事業、穩定局面全心付出;作為當時西藏高院唯一的漢族副院長,忍受思鄉思親之苦,默默承擔重任,多次放棄休假和內調的機會,1985年從西藏內調時,已是老西藏內調最晚者之一;在上海高院和最高法院主管經濟、行政審判工作期間,審批數千件案子,經手數千億標的數額的金錢,但從不吃當事人的宴請,從不為親友或熟人疏通案件,贏得了很好的「官聲」。也許人們覺得,大法官不過是千千萬萬職業中的一個,但它卻是一項特殊的神聖職業——它需要忠誠,拒絕見異思遷;需要奉獻,拒絕沽名釣譽;需要勤奮,拒絕虛華浮躁;需要進取,拒絕墨守陳規;需要勇氣,拒絕怯懦退縮。對憲法法律的無限忠誠、對黨和人民事業的無私奉獻,這是共和國大法官的畢生追求;莫將私意入公門,不用公權換私利,這是共和國大法官的倫理底線。
大法官之路是剛正不阿、執法如山之路。作為李氏一脈,國光大法官常自檢是否有世祖皋陶的賢明和修身,是否有理徵為真理而獻身的不屈,是否有祖先的寬厚和進取。對於關係案、人情案、金錢案,雖知道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來處理,以博得上層或有關方面賞識,換取豐厚的政治經濟回報,卻不肯用法官的良心和共產黨員的黨性做交易。我想,在中國社會裡,法官也許註定是一個內心糾結的人。價值的抉擇、利害的權衡、與同僚的關係、對個案的立場,一定會在不同階段或多或少地困擾著你我。但是,作為一名大法官,要牢記筆下有善惡忠奸、筆下有是非曲直、筆下有進退榮辱、筆下有人命關天!為了實現正義,務必要酌理揆情度時事,務必要不寬不猛不因循。不求功名利祿,但願民安若堵;不求人人理解,惟期寸心無愧。
大法官之路是挑戰自我、開拓創新之路。國光大法官與法律結緣半個多世紀,從事法官生涯43年,擔任最高人民法院大法官8年。在同時代法律人中應該說是事業成功者,但與此同時,他也是一個與命運不倦抗爭、付出巨大代價的搏擊者。在他看來,人生拼搏,實際上是一個事在人為的動態過程;面對挑戰,只有兩種選擇,不是知難而退,就是迎難而進!幾十年來他從來沒有在困難面前退縮過,總是一如既往地拼到底。正是這種挑戰自我的精神,使他戰勝了一道又一道難題,開拓出一片又一片的天地。曾為當時全國30個高級法院中最年輕的副院長,亦曾為全國經濟和行政審判工作的掌舵人。是啊,作為一名大法官,絕不應為了追求清廉的好名聲而碌碌無為,絕不應為了少犯或不犯錯誤而屍餐素位,絕不能滿足於沒事就是本事而得過且過。惟有真正為老百姓辦實事建功業,才能對得起人民的託付。
大法官之路是真情大愛、憂國憂民之路。國光大法官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西藏高原上留下了他與次仁扎西的患難之情、與子成院長的兄弟之情乃至超越人際的與馬兒的生死相依之情;家庭裡滿滿地盛著他與妻子鳳弟的連理相伴之愛、對兒孫綿綿不絕的舐犢之情;工作中則是他對人民福祉和國家發展的拳拳赤子之情以及對國運民生的關切、憂慮和期盼。我想,正因為有這樣的真情大愛,才能產生出一名大法官應有的社稷憂患;正因為有這樣的真情大愛,才能在工作中持久地進行靈魂拷問從而獲得一名法官必備的正義感;正因為有這樣的真情大愛,才能支撐審判活動中的科學理性;正因為有這樣的真情大愛,才能在每一個判決中力圖找到不讓人民失望和委屈的理由;正因為有這樣的真情大愛,才能對大法官這三個字做到情感上的皈依。
經過法官之路的這番穿行和洗禮,讓我更加堅信,大法官之「大」,絕不是職位和級別之大,而是國家和人民託付之大;絕不在於有多大榮耀,而在於能有多大付出;絕不是看有多大能耐,而要看有多大擔當。大法官之「法」,絕不意味著可以恣意弄法,而意味著必忠實於法;絕不意味著愚忠於法,而是要忠於良法;絕不只是在個案中宣示法律,而是要給當事人一個公道。大法官之「官」,絕不是法律之「官」,而是法律之「侍」;絕不可自以為「大官」,而要時刻銘記「大任」,絕不只是適用法律的「司法之官」,而更是守護正義的「法律之關」。
責在肩上,路在腳下。願以此與仍在大法官路上或法官路上「趕路」之諸君共勉!
癸巳年端午於地壇寓所
(江必新系最高人民法院黨組副書記、副院長)
《我的大法官之路》內容摘錄
1997年1月16日,李國光擔任審判長,與黃赤東、周帆法官組成合議庭,在最高法院大法庭公開審理一起股權轉讓上訴案。資料圖片
在西藏高院工作的漫長歲月裡,我經常與馬打交道。我對馬感情甚篤,除了那次與次仁扎西騎馬險渡拉孜河的經歷外,馬還救過我的命。
1965年6月,靠近中印邊境中方實際控制線的朗縣一區委書記因與女幹部發生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敗露準備外逃,外逃前策劃炸毀區委駐地,區黨委決定派遣工作組赴當地調查處理此事。調查組陣容龐大,組長由剛從山南行署專員提任自治區高院首任院長的洛桑慈誠擔任,區黨委組織部一名副部長任副組長。我為秘書。從地圖上看,這次我們的行程主要沿著雅魯藏布江行進,拉薩至澤當(山南行署所在地)通公路,澤當往東南方向,沿雅魯藏布江南岸,經加查縣,要騎三四天馬才能到達朗縣,而從朗縣縣委駐地到區委駐地還要騎一兩天馬,這就是說,從澤當到現場要騎整整5天馬。實際上,浩浩蕩蕩的馬隊一共走了6天。
我騎的是一匹慄色的老馬。這一路上老馬只是邁著碎步不緊不慢地走著,任我如何心焦,揚起鞭兒如何催迫,它都絲毫不介意。這是藏南春日融融的6月,中午時分高原的陽光是那樣的燦爛奪目,一陣陣帶著野花清香的薰風迎面拂來……這一切都使我昏昏欲睡。我脫下棉襖搭到馬鞍上,便放心地在馬背上打起瞌睡來。耳畔單調的「嘚嘚」的馬蹄聲漸漸地離我遠去了……是的,馬還在走,那就讓它慢慢地走吧……然而,也不知是何時,「嘚嘚」的馬蹄聲竟兀自停下來。是的,這是匹奸猾的老馬,它知道騎在背上的人在打瞌睡,它就偷懶了……我眼皮很重,但意識中卻又浮現出次仁扎西揚鞭驅馬躍入拉孜河那矯健瀟灑的身影,便也下意識地揚起鞭兒,朝馬臀輕輕地抽了一下,那馬卻是絲毫未動。我隨即又重重地抽了它第二下,那馬仍未動彈,卻揚起頭頸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悲哀的嘶鳴。我心中疑惑,終於睜開了眼睛——天哪!我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原來不知何時,馬兒已載著我來到了一條古棧道上。這寬不過3尺、在嵌在石壁的木樁上用木板鋪就的古棧道位於90°的峭壁之上,內側是高不見頂的萬仞石壁,而外側數十丈以下則是奔騰咆哮的雅魯藏布江,從棧道上鋪就的木板間隙中望去,那湍急的江水猶如一條翻滾著的雪練,夾雜著巨大的轟鳴聲,在江兩岸陡峭的山壁間迴響奔騰。這麼一條窄窄的、破舊得吱吱作響、千瘡百孔的棧道,前面還隨著山體來了個急轉彎。若是我的坐騎不是這麼一匹老成持重的老馬,能忍辱負重地承受我那無理的鞭笞而屹立在這險地巋然不動;若是馬兒負痛不禁朝前猛地一竄,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我忙抱住馬頭籠向崖裡側,然後輕身翻下馬背,牽著韁繩,手扶著石壁一步一步地將自己與馬引出了那長達百餘米的顫巍巍的天險棧道。
——摘自《我的大法官之路》第八章《西藏歲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