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常若逝櫻:日民族「物哀」意識的起源
在《<源氏物語>玉小櫛》中,日本江戶時代的國學家本居宣長首先提出將平安時期的美學理論命名為「物哀,」並解釋為「在人的種種感情中,只有苦悶、憂愁、悲哀——也就是世間諸多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觸動最深的。」「物哀」意識在日本文學中,所體現的是纖細而幽怨的情調,著眼點不是炙如烈酒的濃重,卻是淡如止水的清雅。
一種民族文化的誕生,必與其民族特色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而「物哀」意識出現於日民族,就與日本特殊的地理環境(島國)有很大關係。日本諸島從古以來就常為霧靄所籠罩,朦朧淡雅,變幻莫測。再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像日本一樣在狹窄的地域能將世間如雪山、山澗、溫泉、瀑布等諸多美景一舉收入囊中,既有林木蔥鬱,霧雪迷離,又有竹林流水,庭院幽雅;同時世界上也沒有一個國家像日本一樣,自古以來就被地震、雪災、海嘯、颶風等如此之多的自然災害所頻頻光臨。千百年來日民族常看到的是眼前的美轉瞬即逝,須臾間便極有可能化為烏有的玄幻與哀傷——而這一切使他們相信,往往美好的事物背後,皆隱匿著「無常」。而隨著佛教文化的傳入,日民族文化中這種「無常」的虛無意識則更為強化了,可以說,佛教所揭示的萬物流轉的無常觀以及人生的虛幻感更加速了日民族朦朧模糊的「物哀」意識的最終形成。川端康成在《雪國》中反反覆覆地細緻描繪雪夜、落日、星空與山巒,所展現出的也都是這般「寂靜」的虛無。
二、命途寂如雪:《雪國》體現出的「物哀」之美 (一)徒勞的愛情中結局的預示 「穿過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白茫茫一片,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雪國》便由此拉開帷幕,停靠的列車帶領著讀者走入另一個一望無垠的雪的世界,這便是男主人公島村的雪國時光。望著車窗外的大片白雪以及遠處矗立著的純白雪山,島村突然回憶起了之前來到雪國時所結識的藝伎駒子,一個「像雪國的雪一般乾淨純潔」的女孩子。駒子雖地位低下,身上卻彰顯著傳統東方女性的閃光之處:雖身處不幸,卻不曾放棄過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她深知與島村之間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卻依舊渴望被愛,並愛得卑微,希望能得到坦誠相待,卻苦於始終得不到心上人的理解和回應。她期期艾艾地懇求島村一點微弱的憐惜,雖然島村也為此黯然傷神,卻始終無法說服自己留在雪國,實現自己對駒子許下的承諾。「你走後,我要正經過日子了。」駒子卑微而徒勞的愛註定不能得到回報,甜澀參半、明滅不定的情愫無不讓人扼腕嘆息。
(二)冷寂的冬景裡情緒的滲透 在《雪國》的景物描寫中,有許多片段皆與山相關,同時採用冬天作為時間背景,迎面而來的虛無雪景,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用以展現生命的頹敗美感。「雪國在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山上還有白花、杉樹。在雪國,月色也是別有特色……山頭上罩滿了月色,這是原野盡頭唯一的景色。月色雖已經淡淡消去,但餘韻無窮,不禁使人產生冬夜寥峭的感覺。」空有月亮卻沒有星星的夜空是殘缺而寂寥的,因為內心的孤獨與精神的空虛,島村一度決定踏上前往雪國的旅程,然而彼時彼刻,面對這寂靜而寥落的夜色,無疑卻更加深了他的孤寂感。這些景物描寫中浸染著島村的個人意識,從而流露出淡淡的哀愁,這與「物哀」意識正是相通的。這種情緒的滲透並非直觀,而是憑藉主觀情緒與想像,在感受自然,欣賞自然時隱匿一種淺淡哀愁並攜帶著虛無意蘊,其中也包含無常的哀感與美感。
三、美而虛無的「物哀」意識 《雪國》中對人物、情節的描寫無不透露出一股淡淡的無可奈何的憂愁,渴望尋找到迷惘的生命意義,並試圖迴避城市紛擾的島村終究沒能在雪國完成心靈的超越之旅。在與駒子或明或暗的情感糾纏中,這次看似脫離桎梏的狂歡,卻實則瀰漫著壓抑與虛無的基調。 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作者川端康成在致辭中也曾引用了日本古時的偈語,體現其創作風格與理念——「我心似此虛空,縱然風情萬種,卻是了無痕跡。」傳統的「物哀」意識凸顯情感的直接體驗與抒發,但《雪國》卻通過徒勞的愛情與空寂的景物所體現的「虛無」意識,對這種自然情感加以約束,呈現出一種哀而不傷的意味。在這部作品中,浮動的是淺淡的悲哀,而並非肝腸寸斷的痛苦,是一種自「虛無」中尋覓到的永恆「物哀」之美。作者在感嘆美的同時,又不無流露出那仿若漂泊無根的虛無意識,更多時候他不是熱烈快樂地讚頌美,而是悲哀悽婉地感嘆美,其中瀰漫著一種如雪般冷清空寂的意蘊,美得哀豔,卻更美得虛無,美得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