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10月8日晚,瑞典學院公布了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女記者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最終勝出。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出生於烏克蘭,在去年烏克蘭廣受關注的情況下,媒體就猜測或許會爆冷門,但事實卻並非如此。今年總算如願以償。
阿列克謝耶維奇以與當事人訪談的方式寫作紀實文學,記錄了二次世界大戰、阿富汗戰爭、蘇聯解體、車諾比事故等人類歷史上重大的事件。一向不太青睞非虛構文學的諾獎能夠將獎項頒給她,可見其優秀。
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代表作品《鋅皮娃娃兵》、《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你未曾聽過的「二戰」親歷者的故事》、《我還是想你,媽媽:你未曾聽過的「二戰」親歷者的故事》等都已經翻譯成中文出版,其最著名的作品當屬關於車諾比核災難的記錄,澎湃新聞獲得授權摘錄其作品《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關於死亡還是愛情:來自車諾比的聲音》中的一章,原題為《孤單的人聲》。
我們才剛結婚,連到商店買東西都還會牽手。我告訴他:「我愛你。」但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不知道……我們住在消防局的二樓宿舍,和三對年輕夫婦共享一間廚房,紅色的消防車就停在一樓。那是他的工作,我向來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人在哪裡,他好不好。
四點鐘了。五點。六點。我們本來六點要去他爸媽家種馬鈴薯,普利彼特離他爸媽住的史畢懷塞大約四十公裡。他很喜歡播種、犁地。他媽媽常說,他們多不希望他搬到城裡。他們甚至幫他蓋了一棟房子。他入伍時被編入莫斯科消防隊,退伍後就一心想當消防員!(沉默)
有時我仿佛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即使相片對我的影響力都比不上那個聲音。但他從來沒有呼喚我……連在夢裡都沒有,都是我呼喚他。
到了七點,有人告訴我他被送到醫院了。我連忙趕去,但警察已經包圍了醫院,除了救護車,任何人都進不去。
警察喊:「救護車有輻射,離遠一點!」
不只我在那裡,所有當晚丈夫去過反應爐的女人都來了。
我四處尋找在那所醫院當醫生的朋友,一看到她走下救護車,我就抓住她的白袍說:「把我弄進去!」
「我不能。他的狀況很不好,他們都是。」
我抓著她不放:「我只想見他一面!」
「好吧,」她說,「跟我來,只能待十五到二十分鐘。」
我看到了他,全身腫脹,幾乎看不到眼睛。
「他需要喝牛奶,很多牛奶,」我的朋友說,「每個人至少要喝三升……」
「可是他不喜歡牛奶……」
「他現在會喝的。」
那所醫院的很多醫生和護士,特別是勤務工,後來都生病死了,但是當時我們不知道危險。
早上十點,攝影師許謝諾克過世了。他是第一個。我們聽說還有一個人被留在碎片裡─瓦列裡·格旦霍克,他們一直無法接近他,只好把他埋在混凝土裡。我們不知道他們只是第一批死去的人。
我問他:「瓦西裡,我該怎麼辦?」
「出去!快走!你懷了我們的孩子。」
可是我怎麼能離開他?他說:「快走!離開這裡!你要保護寶寶。」
「我先幫你買牛奶,再決定怎麼做。」
這時我的朋友唐雅·克比諾克和她爸爸跑了進來,她的丈夫也在同一間病房。我們跳上她爸爸的車,開到大約三公裡外的鎮上,買了六瓶三升的牛奶給大家喝。但是他們喝了之後就開始嘔吐,頻頻失去知覺。醫生只好幫他們打點滴。醫生說他們是瓦斯中毒,沒人提到和輻射有關的事。
沒多久,整座城市就被軍車淹沒,所有道路封閉,電車火車停駛,軍人用白色粉末清洗街道。我很擔心第二天怎麼出城買新鮮牛奶。沒人提到輻射的事,只有軍人戴著口罩。城裡人依舊到店裡買麵包,提著袋口敞開的麵包在街上走,還有人吃放在盤子上的紙杯蛋糕。
那天晚上我進不了醫院,到處都是人。我站在他的窗下,他走到窗前高聲對我說話。我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人群中,有人聽說他們馬上會被帶到莫斯科。所有妻子都聚集起來,決定跟他們一起去:「我們要和丈夫一起行動!你們沒有權力阻止我們!」
我們拳打腳踢,士兵─士兵已經出現了─把我們推開。後來一個醫生出來宣布:「沒錯,他們要搭機去莫斯科,所以你們得幫他們拿衣服,他們穿去救火的衣服都燒壞了。」公交車停駛,我們只好跑著去。我們跑過大半個城市,但是等我們拿著他們的行李回來,飛機已經起飛了。他們只想把我們騙走,不讓我們在那裡哭鬧。
街道的一邊停滿了幾百輛準備疏散居民的巴士,另一邊是從各地開來的好幾百輛消防車。整條街都覆蓋著白色的泡沫。我們踏著泡沫走,邊哭邊罵。收音機裡說,整座城市可能在三到五天內進行疏散,要大家攜帶保暖衣物,因為我們會在森林裡搭帳篷。大家都好開心─露營!我們要用與眾不同的方式慶祝「五一」勞動節!很多人準備了烤肉器材,帶著吉他和收音機。只有那些丈夫去過反應爐的女人在哭。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到我爸媽家的,只知道自己一醒來就看到媽媽。我說:「媽媽,瓦西裡在莫斯科,搭專機去的。」
我們整理菜園(一星期後,那座村子也疏散了)。誰知道?當時有誰知道?那天晚上我開始嘔吐,我懷了六個月身孕,很不舒服。那晚我夢見他在夢裡叫我:「露德米拉!小露!」但是他去世後就沒有到我夢中呼喚我了,一次也沒有(開始哭)。
我早上起床後決定,我得一個人去莫斯科。媽媽哭著問:「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裡?」我只好帶父親一起去,他去銀行裡提出所有存款。
我完全不記得到莫斯科的過程。抵達莫斯科後,我們問看到的第一個警察:「車諾比消防員被安置在哪裡?」
他馬上就說:「休金斯格站的六號醫院。」
我們有點驚訝,之前大家都嚇唬我們,說那是最高機密。
那是專門治療輻射的醫院,要有通行證才進得去。我給門口的女人一些錢,她說:「進去吧。」接著又求了另一個人,最後才坐在放射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裡耶芙娜·古斯科瓦的辦公室。不過當時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必須見她。她劈頭蓋臉就問:「你有沒有小孩?」
我該怎麼回答?我知道我絕不能說出我懷孕了,否則他們不會讓我見他!還好我很瘦,看不出有身孕。
「有。」我說。
「幾個?」
我心想,我要告訴她兩個,如果只說一個,她不會讓我進去。
「一男一女。」
「所以你不必再生了。好吧,他的中樞神經系統完全受損,頭骨也完全受損。」
我心想,喔,所以他可能有點煩躁。
「還有,如果你哭,我就馬上把你趕出去。不能抱他或親他,甚至不能靠近他,你有半個小時。」
但我知道我不會走,除非我和他一起離開,我對自己發誓!我走進去,看到他們坐在床上玩牌、嬉笑。
「瓦西裡!」他們叫。
他轉過身看了我一眼,說:「好啦,沒戲唱了!連在這裡她都找得到我!」
他穿四十八號的睡衣,看起來很滑稽,他應該穿五十二號。袖子太短,褲子太短,不過他的臉不腫了。他們都在打點滴。
我問:「你想跑去哪裡?」
他要抱我。
醫生阻止他。「坐下,坐下,」她說,「這裡不能擁抱。」
我們後來把這些當成笑話來說。其他房間的人也來了,所有從普利彼特搭專機到莫斯科的二十八個人都聚集過來。「現在怎麼樣了?」「城裡情況如何?」我說他們開始疏散所有居民,整座城市會在三到五天內清空。大家都沒說話,這些人裡有兩個女的,其中一個哭了起來,發生意外時她在電廠值班。
「天啊!我的孩子在那裡,他們不知道怎麼樣了?」
我想和他獨處,哪怕只有一分鐘。其他人察覺出來了,於是陸續找藉口離開。我擁抱、親吻他,但是他移開。
「不要離我太近,去拿張椅子。」
「別傻了。」我不理他。
我問:「你有沒有看到爆炸?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是最早到現場的人。」
「可能是蓄意破壞,有人引爆,大家都這麼認為。」
當時大家都那樣說,以為有人蓄意引爆。
第二天他們躺在自己的病房裡,不能去走廊,也不能交談。他們用指節敲牆壁,叩叩,叩叩。醫生解釋說,每個人的身體對輻射的反應都不一樣,一個人能忍受的,另一個也許不行。他們還測量病房牆壁的輻射量,包括右邊、左邊和樓下的病房,甚至撤離所有住在樓上和樓下的病人,一個也不剩。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他們一直說:「你拿鍋子,拿盤子去啊,需要什麼就拿。」我煮了六人份的火雞肉湯,因為當晚執勤的消防員有六個1:巴舒克,克比諾克,堤特諾克,帕維克,堤斯古拉。我幫他們買牙膏、牙刷和肥皂,醫院都沒有提供,還幫他們買了小毛巾。
現在回想起來,朋友的反應讓我很詫異。他們當然擔心,怎麼可能不擔心?但即使傳言都出現了,他們還是說:「需要什麼儘管拿!他情況怎麼樣?他們還好吧?能不能活下去?」活下去……(沉默)
我當時遇到很多好人,有些我都忘了,不過我記得一位看門的老太太教我:「有些病是治不好的,你只能坐在旁邊照顧他們。」
我一大早去市場買菜,然後就到朋友家熬湯,所有食材都得磨碎。有人說:「幫我買蘋果汁。」我就帶六罐半升的果汁過去,都是六人份!我趕到醫院,在那裡待到晚上,然後又回城市的另一端。我還能撐多久?三天後,他們說我可以住進醫院的員工宿舍。真是太棒了!
「但是那裡沒有廚房,我怎麼煮飯?」
「你不用煮了,他們沒辦法消化。」他開始變了,每一天都判若兩人。灼傷開始在外表顯露,他的嘴巴、舌頭、臉頰,一開始是小傷口,後來愈變愈大。白色薄片一層層脫落……臉的顏色……他的身體……藍色……紅色……灰褐色。那些都是我的回憶!無法用言語形容!無法以文字描述!甚至至今無法釋懷。唯一拯救我的是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沒時間思考,沒時間哭泣。
我好愛他!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們才剛結婚,走在街上,他會抓著我的手把我轉一圈,不停吻我,路人都對我們微笑。
那是收容嚴重輻射中毒的醫院。十四天,一個人在十四天內死掉。
住進宿舍第一天,他們測量我有沒有輻射。我的衣服、行李、皮包、鞋子都是「熱」的,他們當場全部拿走,包括內衣褲,只留下錢。他們給了我一件醫院的袍子作為交換─尺寸是五十六號,還有一雙四十三號的拖鞋。他們說衣服也許會還我,也許不會,因為那些衣服很可能「洗不乾淨」。我穿著袍子去看他,他嚇一跳,說:「女人,你是怎麼回事?」
我還是想辦法幫他熬湯,我用玻璃罐煮水,放進很小塊的雞肉。後來不知道是清潔婦還是守衛給了我鍋子,也有人給我砧板,讓我切香芹。我不能穿醫院的袍子去市場,所以他們替我帶蔬菜。可是一切都是白費功夫,他沒法喝東西,連生雞蛋都吞不下去。不過我還是想讓他吃點好的,好像那還是有差別似的。
我跑到郵局說:「小姐,我要打電話給在伊凡諾-福蘭克夫斯克的父母。立刻!我先生快死了。」
她們立刻明白我從哪裡來,知道我先生是什麼人,馬上幫我接通了電話。我的父親、妹妹和弟弟幫我帶了行李和錢,當天就飛到莫斯科。那天是五月九日,他過去常對我說:「你不知道莫斯科有多美!尤其是到了勝利紀念日,會放煙火,真希望你能看到。」
我坐在病房裡,他睜開眼睛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晚上九點。」
「打開窗戶!他們要放煙火了!」
我打開窗戶。我們在八樓,整座城市都映入我們的眼帘!一束火花在空中綻放。
「你看!」我說。
「我說過我會帶你來莫斯科,而且逢年過節都會送你花。」
他從枕頭下拿出三朵他拜託護士幫忙買的康乃馨。
我跑過去吻他:「我好愛你!我只愛你一個!」
他開始咆哮:「醫生是怎麼說的?不能抱我和親我!」
他們不讓我抱他,可是我……我扶他坐起,幫他鋪床,放溫度計,拿餐盤,整晚待在他身邊。
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連忙抓住窗臺,還好是在走廊,不是在房間。一名經過的醫生扶住我的手臂,接著突然問:「你是不是懷孕了?」
「沒有,沒有!」我好怕有人聽到。
「不要說謊。」他嘆了口氣。
第二天我被叫到主任辦公室。「你為什麼騙我?」她問。
「我沒辦法,如果告訴你實情,你會叫我回家。那是神聖的謊言!」
「看看你幹了什麼好事?」
「但是我要和他在一起……」
我一輩子感激安格林娜·維西裡那·古斯克瓦。一輩子!其他人的妻子也來了,但是她們不能進醫院,只有他們的母親和我在一起。
沃洛佳·帕維克的媽媽不停祈求上帝:「拿我的性命和他交換。」
負責骨髓移植手術的美國人蓋爾醫生安慰我:「有一點希望,雖然希望不大,但是仍有一線生機,因為他們都還年輕力壯!」
他們通知他所有親戚,他的兩個姐妹從白俄羅斯過來,在列寧格勒當兵的弟弟也來了。年紀較小的妹妹娜塔莎才十四歲,她很害怕,一直哭,可是她的骨髓是最合適的。(沉默)我現在可以講這件事,之前沒辦法,我十年沒講這件事了。(沉默)
他得知他們打算取小妹的骨髓時斷然拒絕,他說:「我寧可死掉。她那麼小,不要碰她。」
他的姐姐柳達當時二十八歲,是護士,很了解移植骨髓的過程,但是她願意移植,她說:「只要他能活下去。」
我透過手術室的大窗觀看手術過程。他們躺在並排的手術臺上,手術一共歷時兩小時。結束之後,柳達看起來比他還虛弱。他們在她胸前刺了十八個洞,麻藥幾乎退不掉。她從前是健康漂亮的姑娘,現在卻體弱多病,一直沒結婚。我在他們的病房間穿梭,他不再住普通病房了,而是住特殊的生物室,躺在透明帷幕裡,沒有人可以進去。
他們有特殊儀器,不用進入帷幕就可以幫他注射或放置導管。帷幕用魔術貼粘著,我把帷幕推到旁邊,走到裡面,坐在床邊的小椅子上。他的情況變得很糟,我一秒鐘都離不開他。他一直問:「露德米拉,你在哪裡?小露!」一直問。
其他生物室的消防員都由士兵照顧,勤務工因為沒有防護衣物,所以拒絕照顧他們。那些士兵端衛生器皿,擦地,換床單,什麼都做。他們從哪裡找來那些士兵?我們沒問。但是他……他……我每天都聽到:「死了,死了,堤斯古拉死了,堤特諾剋死了。」死了,死了,就像大錘敲在我的腦袋上。
他一天排便二十五到三十次,伴隨著血液和黏液。手臂和雙腿的皮膚開始龜裂,全身長瘡。只要一轉頭,都可以看到一簇頭髮留在枕頭上。我開玩笑說:「這樣很方便,你不需要梳子了。」
不久他們的頭髮都被剃光,我親手替他剃,因為我想為他做所有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他身邊,我一刻也閒不下來。(沉默許久)
我弟弟來了,他很害怕地說:「我不讓你再進去!」
但是我父親對我弟弟說:「你以為你能阻止她嗎?她不是從窗戶,就是從逃生口爬進去!」
我回到醫院,看到床邊桌上擺了一顆橙子,很大,粉紅色的。他微笑著說:「我的禮物,拿去吧。」
護士在帷幕外對我比手勢說不能吃。已經擺在他身邊好一陣子了,所以不但不能吃,甚至連碰都不該碰。
「吃啊,」他說,「你喜歡吃橙子。」
我拿起那顆橙子,他閉上眼─他們一直替他注射,讓他入睡。護士驚恐地看著我。而我呢,我只希望儘可能讓他不想到死亡,不去管他會不會死得很慘,或是我怕不怕他。我記得當時有人說:「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丈夫了,不是你心愛的人了,而是有強烈輻射、嚴重輻射中毒的人。你如果沒有自殺傾向,就理智一點。」
我發狂似的說:「但是我愛他!我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