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有很多人來問我:如何看待四大發明?
四大發明
我一開始感到很奇怪,為什麼翻出這麼古老的問題?稍微一了解,原來是老問題成了新熱點。
某大學的某教師開了一門關於創新的課。到了要提交課程論文的時候,有學生問能不能寫「論四大發明的創新」,他表示不行,並說了類似這樣的話:
「中國古代沒有實質上的創新。」
「都9102年了,別總去翻給老祖宗編出來的優越感,四大發明在世界上都不領先,也沒形成事實上的生產力或協作。」
一名自稱在群內的學生將聊天記錄截圖發在知乎上,認為該教師侮辱四大發明,並質疑其學術水平。最終該學校認定該教師出現「師德失範」行為,取消其評獎評優、職務晉升、職稱評定的資格,停止教學工作,停止研究生招生資格,期限為24個月。
那麼,應該如何看待這件事呢?我覺得,應該分幾個層面來看。
首先,就四大發明的問題本身而言,我覺得這位教師的這些觀點不符合常理。
四大發明是不是創新?按照絕大多數人平常用的語言,四大發明當然是創新,而且是人類歷史上非常重要的創新。除非你給創新做一個非常狹窄的定義,加上很多限制條件,認為四大發明不滿足其中的某些條件,不屬於所謂「實質上的」創新。
這正是我們以前講過的那種「訴諸純潔」的邏輯謬誤,也就是所謂「沒有真正的蘇格蘭人」。只要你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剪裁概念,那麼任何稀奇古怪的結論都可以得出來,但這有多大意思呢?
然後,在社會管理的層面上,對這位教師的處理是否合適?這是值得討論的。
一個基本的道理是,人在社會裡扮演多重角色。聽一個人說話,應該先理清他是以什麼身份、在什麼場合、對誰說的,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規範。
例如,如果他是以學者身份發言,那麼作為學術探討,他可以任意評論四大發明,沒有任何限制。至於他的觀點是高見還是謬論,那應該由社會公眾評價,管理機構不應該介入。
而如果他是以課外輔導教師或者講座學者的身份發言,那麼他的發言內容就不應該離主流觀點太遠了。他當然有一定的自由發揮的空間,不過同時也應該說明存在其他的主流觀點。如果他以這個身份來說四大發明沒有實質上的創新,那麼確實不太妥當。但這畢竟是個小事,管理部門不應該將此上升到「師德失範」,更不應該以言降罪。
而如果他是以論文指導教師的身份說話,而且教學大綱或者指導教材對某個問題有明確的評價,那麼他應該首先尊重大綱或教材,不應該脫離大綱或教材的觀點去規定學生的論文觀點,更不能要求學生以反教材的觀點來寫論文。如果他要求學生的論文必須跟教材不一致,那就確實屬於「師德失範」了。
就現在所知的有限的事實來看,這位老師是作為論文指導教師,對學生的論文選題提出意見。他否定了「論四大發明的創新」這個選題,但並不是要學生寫「論四大發明沒有創新」,而是要學生寫其他的題目。從這裡看來,他說的內容雖然有輕率武斷之嫌,但定為「師德失範」,大概就過了。
更加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一些著名的體制內人士,經常幹「吃飯砸鍋」的事,硬核地反政府反體制,——大家想必都能舉出不少例子吧?這些人反而一直都沒事,沒有被判個「師德失範」什麼的。難道在我們國家,貶低四大發明比推牆砸鍋還嚴重嗎?這麼對比之下,就更顯得這次的處理過分了,社會效果很不好。
大家如果搜索一下媒體對此事的報導,就會發現,大多數都是認為處理過重的。顯然,如果由此造成一種人人自危、道路以目的氛圍,那才是對國家最大的損害。想想看,如果有人盯著你的聊天記錄挑刺,你會感到自在嗎?
後來,又有一些報導說此事是某些學生對教師的設套構陷。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此事的性質就完全變了,比貶低四大發明不知惡劣多少倍,會極大地毒化社會氣氛。
真相究竟如何,我們期待更多的調查。
談完了這些對近期事件的看法,下面我們來談對四大發明本身的看法。其實我的基本看法很簡單:
「四大發明是偉大的技術成就,不是科學成就。」這個表述非常容易理解吧?但奇妙的是,這個簡單的回答居然引起了熱烈的辯論,許多人不能接受。下面摘錄一些典型的問題:
「科學難道不是對經驗的總結麼?沒有經驗的總結肯定沒有這項技術,有了這項技術肯定說明之前是有技術累積跟總結的啊,有技術肯定就會有科學成分啊。」
「看你怎麼定義科學了,如果中國古代沒有科學,那西方古代也沒有科學。」
「袁老師,科學的概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形成的?」
「說的好像西方古代就有科學似的。」
「說西方人500年前都是猴子都不過分。」
「袁老師,那西方第一次工業革命以前也沒有科技成就對嗎?」
「一個問題,沒有華夏文明文化薰陶出來的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隔幾百年一次的不停橫掃西方開智他們,西方會有現代工業科技嗎?二是中國一直沒有科技,為什麼在滿清以前的中國武器裝備,一直保持世界一流二流強國水平?」
看來這些問題有一定的代表性,在本系列的後續節目中我們來分析。在這裡可以先問一下觀眾朋友們,你們認為應該如何回答這些問題?
在這裡值得指出的是,我上面對四大發明的定位是科技界的標準觀點。
例如,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送了我一本他們編著的《中國古代重要科技發明創造》(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6年1月第一版)。此書的序言是中國科學院院長白春禮寫的。
《中國古代重要科技發明創造》
為什麼要編這本書呢?他們在後記中說:
「中國人到底做出過哪些發明創造?這是我國科技史學者時而要回答的問題。提問者來自科技界、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也來自不同層次的決策者與管理者,還有學生和其他讀者。我們曾就這樣的問題,多次向有關方面做出說明。」
此書分為上中下三篇,上篇是「科學發現與創造」,中篇是「技術發明」,下篇是「工程成就」。四大發明對應的是第50條「造紙術」、第63條「雕版印刷術」、第66條「火藥」、第67條「羅盤(指南針)」以及第69條「活字印刷術」,它們都屬於中篇的「技術發明」。
你看,這不就是我前面說的嗎?四大發明是偉大的技術成就,不是科學成就。
上面摘錄的那些問題,都還算有禮貌的提問。而一些神奇的人士就充滿了攻擊性,例如:
「論科技,中國人是所有西方人的老祖宗,伏羲時期中國人就能算出黃赤交角(那時我們已經知道地球是圓的了),英文機器machine的本意就是『中國造』,這個詞背後的淵源是什麼?現在還在吹西方發達中國古代落後不堪的人基本是被西方教育洗腦至深而對自己歷史知之甚少的。」
好傢夥,現在已經有人給我扣「被西方教育洗腦至深而對自己歷史知之甚少」的帽子了!以前我舉很多例子論證現在中國的科技實力跟英法德日相當,只跟美國有顯著差距,就惹惱了一些人,說我寫的是「吹捧材料」。這次又有另外一幫人從相反的方向來送我帽子,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對無論哪一邊的帽子推銷員,我都要斷喝一聲:真正重要的是實事求是,而不是說哪邊的好話。我完全可以在一些問題上說中國好,在另一些問題上說其他國家好。
有些幼稚的極端分子看世界,不是看別人在每一個具體的問題上有沒有道理,而是把對具體問題的看法當成站隊。在他們眼裡,世界上只有站隊最重要,從來不知道有個詞叫做「就事論事」。
有些人不能容忍任何說中國不好的,也有些人不能容忍任何說中國好的。這兩派雖然看似針鋒相對,但其實思維方式如出一轍,都是用情緒代替理智,用植物性神經代替大腦,總之就是原始人的思維方式。所以,這兩派之間也經常互相轉化,雖然好像天翻地覆,但其實還是思考問題的方式太過簡單。
一個滑稽的例子,是我最近寫了一系列紀念阿波羅計劃登月50周年的文章,因為說美國登月是真的,引來一大群陰謀論者的圍攻。這些人宣布我是「公知」、「科唬」、「西化分子」。然後,我發了一條支持遊泳運動員孫楊的微博,結果就有一位陰謀論者被搞糊塗了,他問我:
「不太明白,你這邊掩蓋白皮的登月騙局,這邊又力挺被白皮污衊的孫楊?」
我只好回復他一句:「你沒聽說過實事求是嗎?」
https://www.ixigua.com/i6847057764426973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