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市印象系列之七
古代漢語與系主任 文/鍾文
二年級開設《古代漢語》，系主任主講。這是位高個頭的男人，頭髮稀少，身板硬朗，接近六十歲。高考恢復不久，他就是中文系系主任。他不是一般的嚴厲，是特別的嚴厲，畢業了的學生感激、敬重，在讀的學生害怕。據高年級學生講，系主任是天水師專所有系主任中唯一一位讓學生退避三舍的長者。
系主任教《古代漢語》，也不是一般的認真，跟小學老師教語文一樣，一個字一個標點地過，作業特別多，下一節課要提問上一節的內容，解釋詞語，翻譯句子，回答不上來，站一節課。
「同志們！學好古漢語，走遍天下都不怕。學好數理化，不如一個好爸爸，這話只能正確一時，正確不了一輩子。官是一時的，而科學知識是永遠的，只要你學好了數理化，你手裡就有了通貨，暢通無阻。同志們，數理化是局部的，有多少人懂數理化，現實生活中有多少人用得著數理化？農田裡撒化肥，農民不用知道化學分子式，不要撒到水渠裡就行了。」
——學生們大笑。
他不像別的老師叫學生是同學們，而是同志們。他的理由是學生已經成年了，很快就是人民教師了，應該稱呼同志。
這門課，沒有不聽講的，沒有不做作業的，因此，考試就沒有不及格的。據高年級學生說，省上有時會抽考古漢語，天水師專多是第一名，要麼是個人第一名，要麼是平均成績第一名，這個功勞是系主任的。
他在中文系明令禁止談對象、談戀愛。他振振有詞：「同志們，你們的任務是學習，學習好每一門必修課，再按興趣學好幾門選修課，這樣才能在社會上立足，才能在未來的講臺上站得住，你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談什麼戀愛、對象，時間很短暫，只爭朝夕。畢業了，進入了廣闊的社會天地，再正經八百地去尋找真正的戀愛、對象。學生就是學生，不要擺錯了位置。」
系主任也不主張中文系的學生致力於文學創作，他多次在系上大講特講：我們的任務是培養中學語文老師，而不是作家，武漢大學有作家班，那是培養作家詩人的，你們可以熱愛，但不可以以此為主，要以學習學校設置的二十來門必修課為主，學懂、弄通，首先勝任工作，做一名出色的語文教師，再論其他。
學生並沒有聽他的教誨，尤其是文學史，有的學生連框架都沒有樹起來，畢業後重新學習，事倍功半，才知道老師的話是語重心長。
中文系是師專第一大系，學生多，難管，晚上通宵打麻將白天不上課的，上課睡覺不聽課的，考試不及格要分數的，系主任總有辦法治服這些「紅鬃烈馬」，這些人工作多年後開始回母校看望系主任，說如果沒有當時的「挽救」，他們丟天水師專的臉面事小，自己沒飯吃是大事，因為有某師大的學生教不了課自動離職的，有不學無術空得大學名者被退回教育局的，這些學生被迫學了些知識，沒有被淘汰，才意識到是系主任不留情面的管理，他們在各自崗位站住了，他們感激、感謝系主任，來老師家裡看看老人。
系主任對我說過他的求學之路，要我倍加珍惜來之不易的求學機會。他家在新陽古鎮，是地主家庭，因家道殷實才得以在天水市上「國立五中」（天水市一中），星期天下午背上一周的口糧、乾柴、酸菜，走六十裡路，到天水城，那個艱苦，我們後輩只能想像。後來上了天水師範，師範畢業後再上甘肅師大，近二十年求學的艱辛他刻骨銘心，而今天的一些學生本末倒置，不學習，看不到父母親的辛苦，因此，他像父親一樣，給學生一副好心腸，不能給學生一個好臉色，黑著臉，嚴厲再嚴厲，學生將來會領悟他的用心。三百多個學生的父親，好當嗎？
整個中文系，三好學生獎勵，就是給那些熱愛學習、品學兼優的學生和優秀學生幹部，照顧為集體而犧牲個人時間和利益的學生。省上每年的選幹名額中文系至少擁有一個，廳局名額更多。所有這些，跟這位紅心黑臉色、不苟言笑的系主任有很大的關係。
我們去一鄉村中學實習，系主任陪了一個禮拜。頭天晚上在校園裡閒談，系主任一臉嚴肅地問中學校長：「老常，你怎麼還不退休？四年前我來時你就是五十八歲，現在還是五十八歲，你吃了唐僧肉了還是太上老君的仙丹，長生不老？」
在場的老師學生一齊笑。
「你說是不是吧？五十八歲上你已經停頓四年了，所有的中學校長都跟你一樣，年輕的都老了，你們不老，教育發展不？我們老同志不退，年輕有為的同志怎麼上來？」
「我的小兒子還在你們學校數學系上學，沒畢業呢，我得安排他呀。」
「噢，機關奧妙在這裡啊。你兒子分配，那是教育局的事，你還想走後門？」系主任不依不饒。
「誰不是這樣？您這樣的教授不也在安排子女上要組織照顧嗎？」
系主任笑了，「是的，要組織照顧，那是請求照顧，而不是佔著領導崗位不退啊。」
「馬上退，申請報告打上去了。」常校長笑容可掬。
「兒子畢業了？」
「說好了，市二中。」
系主任拿出一包煙給常校長，「老常，你這個人很可愛，因此我把我們系的實習基地放在你這裡，你們每年能得到一筆不少教育經費，算是給你這個可愛的人的支持。這包煙給你吸，你要管好我們的學生，像對待你們的老師一樣，可以批評，但不能打罵。」
大家又都笑了。
「看你說的，我成惡霸了。」常校長接過系主任的一包玉溪香菸，愛不釋手。
「還有，你們學校的女教師不能和我們的學生談戀愛。」
這就不是一般的笑了，有的老師笑彎了腰。
「報告主任，這個絕對不會，我們學校的青年教師普遍缺對象，六個老師還是單身，如果你的女學生有願意留下的，我五體投地地歡迎。」
「這我就放心了。」
我發現系主任還有風趣詼諧的一面。
臨走時，系主任召開學生班會，只有一句話：不準談戀愛，不準出雙入對，不能出事。他對三個帶隊老師千叮嚀萬囑咐，「出了事，你們就離開中文系。」
畢業前夕，系主任鼓動學生去農村中學，說在農村鍛鍊鍛鍊幾年也是好事，並且現在的新政策是去農村，上調一級工資，挺好的，不要在城市中學擠崗位了，職稱也容易評上去。在農村，把自己培養成頂哌哌的老師，再大搖大搖地被請到城市學校來，豈不更好。
後來的事實證明系主任是高瞻遠矚。
畢業不久，我寫了一篇題為《系主任》的文章，發在省報副刊上，分配至農村中學的同學可能沒有看到，黨政機關和城市中學的同學看到了，說我有點良心，把大家都敬愛的系主任宣傳在省級報紙上了。我不以為然，我寫的那點豆腐塊大小的文章算個什麼？既然大家都敬愛系主任，你們就應該寫更好更全面的文章，發在光明日報、人民日報、中國教育報上豈不更好？
某一年，一個學生說他們去看了系主任，老人身體還好，已經從青島某大學回到天水。他說下次他們再去時叫我一同前去。等了一段時間，我自己去了，系主任沒有認出我，我自我介紹後系主任說他的印象中有這麼一個學生。他告誡我：學習是一輩子的事，不能放鬆，要學一輩子的；吃虧不是什麼壞事，比佔便宜好；要有大眼光，任何事，看得遠一些，人才有格局，有了格局，就會舉重若輕，才會對社會做出有益的事情。
先生身體還湊活。他說他該休息了，不去別的大學代課了。
我的父親去世後，我想起系主任，他們兩個人同庚，系主任曾建議我怎樣改善我父親的健康狀況。父親走了，系主任他老人家身體還好嗎？問師院的老師，說系主任也去世了，還不到八十歲。我悵然，這一夜，我幾乎沒有入睡。
二〇二〇年五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