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作為一個創造新物質的學科,化學發展的歷史非常悠久,現代化學界普遍都承認煉丹及鍊金術是化學前身的觀點,這對於中國而言是有利的,至少我們可以把祖師爺追溯到葛洪所處的年代,看上去比西方落後不了太多甚至還領先數百年。但這樣的說法作為茶餘之言自無不可,但作為研究而言還是有些膚淺。
現代化學與鍊金(煉丹)的相同點是從分子層面創造新事物,至於創造新元素其實是核物理學家的任務,由他們拿一些回旋加速機把新元素轟出來然後再填到元素周期表中作為化學家的勝利果實。由於這一原理,古典鍊金術實際上已經有了元素、原子這樣的理念,但並不具備理性思維,例如中世紀的歐洲人認為,輕、重、幹、溼是基本的物理性質,幹而輕的是火、幹而重的是土、溼而輕的是氣、溼而重的是水,因此,水、火、土、氣四種物質就被認為是基本元素,任何物質均是這四種元素不同比例合成的結果,這與目前可知世界的觀念顯然不同,而同時期其他文明中對物質本質的認識同樣也是介於神秘與理性之間。現代化學的理性思維實際的起點在波義耳與拉瓦錫,他們生活在17-18世紀,這是化學界的文藝復興時代,迄今約400年。這近400年中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我們這個系列就是不定期地搜羅一些這樣的歷史事件,管中窺豹。
化學和造字
中國人開始普遍認識現代化學從19世紀後期開始,比西方晚了一兩百年。實際上,當徐壽與傅蘭雅共同翻譯《化學鑑原》時,化學已經是一門比較完整的學科,而不只是像自鳴鐘或是望遠鏡這樣的一個小技術,因此我們好奇的問題是,中國人是怎樣把這麼一個系統快速地吸收消化的?
biang
常常會好奇漢字是怎麼被造出來的
如果學習了大學的普通化學,回頭再讀《化學鑑原》並沒有太大難度,但如果把《化學鑑原》全部用現代化學名詞代替,估計那個時代的國人們會像讀天書一般。
我們取原文第一百十四節第一段感受一下(為方便閱讀,繁體字已全部簡化):
綠淡
綠氣與淡氣化合止此一物,化學內最危險之品,此其一也,性甚奇異。取法:將鉛盆盛淡輕,綠一分水十二分消化,再將綠氣一瓶倒置瓶口浸入鉛盆水內,少頃見瓶內水面滴滴似油,即綠淡也,凝成之後漸瀋水下。然初成之時,即宜遠離,切不可快走亂動;收取之時,宜用鐵絲網遮護面目,再用極厚羊毛布套手,緩緩取出綠氣之瓶,輕輕移開,慎勿搖動,及觸瓶口為要。
這段話其實很簡單,說的是氯化氮的主要特點及製法,其方法是以水為介質,採用氯氣氧化氨,利用氯化氮不溶於水且密度較大的性質進行收集;因為氯化氮易爆,因此整個操作都需要小心謹慎。
可是,那個時候的人們看到諸如「氯、氫、氮、氨」這樣的字眼將會直接崩潰,就算他們翻遍1899年最新版的《康熙字典》也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參考——沒錯,這些字基本都是20世紀華人化學家們的傑作。
化學領域的造字現象是科技造字的縮影,但其他任何學科造的字也沒有化學領域那麼多,而且化學家們在造字的過程中彰顯了藝術性與科學性的統一,倉頡再世恐怕也不過如此。
說到倉頡,還真有人這麼評價過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化學家們,他姓魯名迅,浙江周樹人。魯迅在《咬文嚼字》文中戲謔地提到「中國的化學家多能兼做新倉頡」,但按照魯老先生的一貫作風,這顯然不會是什么正面評價。實際上,魯迅認為中國化學家都是蛇精病,不把心思放在研究上,盡整些沒用的玩意兒,不如跟日本人一樣,直接採用「臘丁字」代替好了。不過後來的結果大家都看到了,化學造字變得愈演愈烈。如果真是用拉丁文字或英文的話,我們現在看到的氧氣就需要用Oxygen來書寫,因為我們不使用假名,只有漢字,所以用漢字大概要書寫成奧克西津,而念完112個元素的周期表大概需要現在四倍長的時間。
歷史不能被改寫,但我們應當慶幸這樣的造字運動還是堅持下來了,儘管當年魯迅提出的弊端的確存在,比如我們看到鋂這個元素,因為不知道它的英文是Americium,那麼也就不知道這個人造元素是為了獻禮America,不過,Who cares?老實說,America這個詞怎麼來的我們更糊塗。總的來說,這些新字讓中國人實現了短時間內吸收化學體系的偉大功績。
我們說到了《化學鑑原》中使用已有字替代化學名詞的案例——徐壽很聰明,根據物理性質翻譯了氫、氧、氮、氯(原文作輕、養、淡、綠),採用不同元素(原文作原質)的組合替代化合物,如用淡輕指代氨,用鐵養硫養指代硫酸鐵,採用一些已有的字進行音譯,例如採用弗指代氟,還有些則採用生僻字來發揮餘熱,例如《孟子》中「其漸之溴」的溴字,基本沒有其他用處,但當它成為第35號元素後,身份就不同了,而常常在墳場出現的燐火則被抽出燐字以指代磷。
化學鑑原的翻譯徐壽
化學鑑原的口譯傅蘭雅,他為晚清中國帶來了很多新空氣
然而即使強大如徐壽也有字不夠用的時候。彼時已經發現了64種元素,徐老爺子發現即使把古文中的生僻字都從墳墓裡挖出來還是不能解決問題,於是在《化學鑑原》中,對於一些全新的元素基本都採用了造新字的方式,而且老爺子很明智,採用形聲法作為主要方式,只要是不認識的金屬一概用金字旁加上音譯之後的簡單漢字合體,於是鈣、鎂、釷、鉍等一大波新字出現了;只要是非金屬則換個石字旁,於是又多了硼、矽(後大陸改用矽字,但港臺仍沿用矽字,但大陸仍然保留了矽肺病等詞語)等一幹新字。總的來說,受制於很多因素,在《化學鑑原》編譯的時候,徐壽採用了儘可能不造字的原則,但因為從開始就摒棄了日文音譯的那一套方案,因此新字的出現變得不可避免。
我們要注意到,《化學鑑原》不過是一本以基礎無機化學為主的書籍,其內容與當代普通化學的課程類似,在化學體系中還是最初級的階段,後來徐壽又繼續在傅蘭雅的口譯之下繼續翻譯了《化學鑑原續編》與《化學鑑原補編》,分別相當於現在的有機化學與無機化學,而隨著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的科學大發展,中國化學家們的眼界越來越寬,造字也就變得愈加瘋狂。
在這個階段中,首先造字的規範性得到提升,最突出的貢獻是元素周期表。如果僅僅用漢字排成周期表的序列,我們同樣可以解讀出很多信息——不認識的字一概讀半字,解決了讀音問題;氣、石、水、金四個偏旁說明了金屬與非金屬以及常溫下物理狀態的問題;由《化學鑑原》脫胎出來的氫、氧、氮、氯、溴等還體現了其密度、生物、顏色或氣味方面的性質,這讓中國人學習元素周期表比西方人還容易。
有序的元素周期表,新造字大約九成
規範性也衍生到了有機化學領域中,諸如烷、烯、炔、醛、酯、胺、膦、銨、鎓、苯、蒽、氨、氰、吡、噻等等具有不同偏旁的新形聲漢字出現了,而且有的字還不僅僅是形聲,比如烷、烯、炔還通過完整、稀少、缺少的含義代表烴類的飽和度,有會意的成分。這其實比魯迅批判的那種行為有價值得多,如果現代中學化學就完全需要通過記憶methane、ethanol這樣的單詞來指代甲烷、乙醇,學習量自然會大很多;對於研究人員而言其實無所謂,反正基本是用化學式,如果不作英文報導,管它念什麼。
雜環化合物的命名,口字旁既是環狀的象形體現,又代表雜環化合物在藥物領域的應用特徵
但如果造字運動到此為止,化學家們的想像力一定不會被充分展示。還是在有機化學領域,另一大類新字出現了,最簡單的就是烴(音同廳)字。烴字的兩部分來自碳和氫兩個各取一部分,讀音也來自碳和氫,化學結構還是碳和氫,所以看過一遍之後即可做到會聲、會形、會意。這樣的字還有不少,羰(碳和氧,音同湯)、羥(氫和氧,音同搶)、巰(氫和硫,音同求)、羧(氧和酸,音同梭)等等無不是這樣的方式,這實際上就是用英文造新詞的方式造出了中文新字,比如羥基的英文是hydroxyl,也是由英文中氫(Hydro-)和氧(Oxy-)的詞根構成。
這麼來看原來這只是源於英文的靈感,難不成中國化學家們的思維就此終結了嗎?我們不禁又想起了幾個字,比如茂。這個字是常用字,不過在化學裡其實可以算是個新字,草字頭代表是芳香族,而戊則代表五個,所以結構上這是指五個碳的芳香族,沒錯,說的就是環戊二烯陰離子,沒有哪個字能這麼簡單精確地形容這個物質了。雖說這不是新字,但這卻是中國人的原創,按英文的方式顯然造不出這麼有內涵的字。
上述這些字雖然規範而美麗,但畢竟只用了形聲與會意這兩種最普通的造字方式,新意略有不足。但不要著急,指事這樣的造字方式在化學中也並非沒有,比如氫原子的三個同位素HDT用中文則寫作氕氘氚,在那個氣字頭下面,那一撇代表著原子核中的質子,而豎則代表著中子,所以這三個字代表的原子結構也就不言而喻了。
1908年,虞和欽著成《中國有機化學命名草》一書,該書採用意譯之法對有機物進行命名。在此之前,國內的有機命名遵循完全音譯的方法。
虞和欽的有機命名具備以下幾個特點::第一,依據有機物之化學性質進行命名, 例如,飽和碳氫化合物( alkanes, 即烷類) 譯為矯質、不飽和而少二氫者( olefins,即烯類) 譯為羸質、少四氫者( acetylenes,即炔類) 譯為亞羸質等。
英文名 虞和欽譯名 現用譯名
propane 三炭矯質 丙烷
propylene 三炭羸質 丙烯
allylene 三炭亞羸質 丙炔
alcohol 醇 醇
ether 醇精 醚
aldehyde 間質 醛
ketone 擬間質 酮
esters 矯基鹽 酯
虞和欽命名譯名是現代中文有機命名的基礎。上海商務印書館 翻譯所的理化部部長鄭貞文繼承和改進了虞的命名法:
「案虞氏譯paraffine曰矯質,olefins曰贏質,acetylene曰亞贏。教育部有機化學命名例草案,改矯質曰完質,虞譯矯字,取矯然獨立之意,不如完之為愈。贏取贏弱不足之意;亞贏不過謂次於贏而己,畫繁字多,意亦費解,故擬改為欠缺等字 。醇與脂酸亦本舊譯,尚見通用,茲仍之。虞氏譯aldehyde曰間質, ketone曰擬間質,取田醇養化至酸中間生成物質之義 。教育部譯前者曰醛,『醛者, 酒味變也。酒遇空中養氣久之味變,故名 』 ;譯後者曰酮,『酮者,酒壞也。既壞而未及於酸,故名 』 。從茲部譯。ether舊譯醇精,恐與純粹精製之醇相混,且其性質與醇大異,即加水亦不復成醇,尤不宜以醇精為名,茲擬假醷字,以名之。」
說到此,關於化學造字的故事也就接近尾聲了,總感覺化學家們距離倉頡還差那麼一點點。中國漢字是象形文字,最初的文字都是通過形象演變而來,所以象形文字才是漢字的源頭,但象形的造字方法久已失傳,似乎再難開發出這樣的新字了。有一天,著名的甾(音同災)字出現了,它不是一個新字,但在化學中它卻是用來形象地模仿一類結構——下面四個環,上面有三個取代基,這是膽固醇類化合物的特定結構,甾於是變成了象形字。後來又有好事者從古文中挑出了一個「呂呂」(四個口字,音同雷),用來指代卟吩環,用以描述葉綠素這樣具有四個環的配體,這個字也成為了象形字。不錯,他們都不是新造的字,不過如同「溴」一樣,是從一些古文被人遺忘的角落裡挑出來的而已。然而,誰能說如果有一天新的特定化學結構又出現時,不會有某位天才用象形的方式創造出一個全新的字呢?
甾族的形象特徵
卟吩環母體,葉綠素、血紅素均由此衍生,用「呂呂」來描述非常形象
總結——常用化學名稱的造字由來
氫氣是「輕」的氣體,氧氣是能「養」的氣體,氯是「綠」的氣體。
磷是從墳場「燐火」來的非金屬元素。
溴好像就是因為這字沒什麼用,正好有個三點水表示液體,還巨臭(Xiu)無比就用了。
烷、烯、炔是指的氫飽和的狀態,「完」全,「稀」少,「缺」少。
氕氘氚,以前我一直以為只是質量數1,2,3,按照去掉氣字頭的丿,刂,川來讀音,後來有人告訴我,丿是質子丨是中子,這不但是意譯還有音譯,不但同時吻合丿、刂、川的讀音,還吻合其英文Protium、deuterium、tritium,真真的新倉頡!
值得指出的是《化學鑑原》中把「使物質生成化合物的「力」」翻譯為「愛力」(大概包括了所有分子間和分子內相互作用,比如庫倫,共價等等)多萌!想像一下跟別人說我是搞「量子計算愛」的多牛逼~~
後來他終於找不到足夠的意譯字了,開始音譯:
比如氨,就是ammonia加氣字頭,元素裡硼(Boron)、鎂(Magnesium)、釷 、鉍。
還有個不用的,矽(Silicon,現在叫矽,醫學上還在用「矽肺病」的說法,就是那個最長的英語單詞pneumonoultramicroscopoicsilicovolcanoconiosis,pneumo-表示「肺」,ultra-「超」,micro-「微」,microscopic「微觀」,silico-表示「矽」,volcano「火山」,coni-「塵」,-osis為表示疾病的後綴)。
有機裡更多:
苯(benzene),萘,呋喃(Furan),咪唑(imidazole),噻吩,吡啶,吡咯等。
有了這些基礎字之後,出現了一些組合字:
羥基:OH,你有沒有注意到左邊是「氧」的下面,右邊是「氫」的下面麼(-_-) 讀音,Qiang,你有沒有注意到是Qi(ng-Y)ang 讀快了麼。
英語中hydroxy-也是這麼幹的(Hydro-oxy);羰基,T(an-Y)ang:C=O,就是碳氧咯;類似的有巰(氫硫)基、羧基(氧酸)等等(不過羧基的讀音與之前產生方式不同,有可能是從「梭」等聲旁逆構過去的,滿足化學用字大多讀半邊的需求)。這些是現代造字。
其他的比如醇、醛都是古字新用,關聯就差一些。
醇:形容祭祀用的酒,一開始人們發現的用糧食做的可以燃燒的物質,非常神奇,指較濃的酒。
醛的字源沒有查到,康熙字典內解釋為「壞了的酒」,從醇被氧化為醛的角度,取古字醛來指代含有R-CHO基團的化合物(實際上壞了的酒的味道不一定是化合物醛導致的)。醛的英文命名是明確的,Aldehyde = Alcohol-De-hydrogenated(脫氫),即醛的化學屬性是脫氫的醇。
(來源:網際網路)
更多詳情請點擊左下角「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