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吳曉波在「財經作家」之外多了一個身份,帶貨翻車的主播。在年中的一場直播首秀中,60萬坑位費的奶粉,他最終賣出了15罐,嚴格意義上說,是13罐。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吳曉波本人並不忌諱這個標籤,他甚至在事後寫了一篇題為《吳曉波:十五罐》的文章自嘲,化用了《百年孤獨》的經典開頭:「很多年後,回想起無比尷尬和羞愧的今天,我會對自己說,『我可是那個開過直播、翻過車的吳曉波』。」
在接受《中歐商業評論》採訪時,我們再次聊起直播這個話題,他坦言,第一次直播「蠻魯莽」,而親自下場「帶貨」,於公於私都帶不來什麼實際的收益,還會平添意想不到的煩惱。
他向記者展示朋友發過來的照片,照片裡,他的臉和一輛他在直播中「帶」過的車被印成海報,出現在天津的一個小區裡,「天啊,你沒辦法控制這些東西,但其實我沒必要離商業那麼近,對吧?」
商人、商業觀察者、網紅,多個身份在吳曉波身上構成一種新的困境,就像他對好友、單向空間創始人許知遠說的,「對於商業世界,如果你只在那看,無法得出真正的答案;但真正進去後,又會被裹挾。」
多年好友、媒體人秦朔問他,為什麼每隔幾年就給自己增加一個標籤,而不是慢慢做減法,往更專業化的道路走。吳曉波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分享了一個巨大的沮喪,這個沮喪與財富積累、公司上市無關。
「我前兩年寫過一本《激蕩十年,水大魚大》,我曾經打算用另一種方式來寫,大概花了兩個月掙扎,後來放棄了,回到了《激蕩三十年》的寫作方式,那一刻我特別特別沮喪。」
他的夢想是「著作等身」,現在出過的書壘起來差不多到腰了,「有很多賣得非常爛,但沒關係,還有下一本」。疫情期間,他宅在家裡,以每天兩萬字的速度,寫完了《大敗局3》,和前兩部的案例形式不同,第三部以課程書的形式寫,企業和人物只是作為「知識點」的佐證出現。
至於為什麼這樣寫,理由不難猜到,從書本到知識付費內容,《大敗局3》的轉化鏈路更短,變現效率更高。
這很「吳曉波」。
關於新中產:不是一個偽概念
中歐商業評論:你最近出了一本書《這個國家的新中產》,為什麼要研究「新中產」?
吳曉波:5年前,我寫過一篇《去日本買只馬桶蓋》,一天閱讀量超過60萬,這篇文章的火爆說明,一批願意為美好生活花錢的消費者出現了,我就順勢開始了對「新中產」的研究,這本書是5年調研觀察的集結。
CBR:「中產」的定義和標準討論了這麼多年,都沒有一個結論,你如何定義「新中產」?
吳曉波:說到「新中產」,大家最先想到的是「錢」。究竟一個月賺多少錢叫「新中產」,1萬、5萬還是10萬?你會發現,僅僅在這個問題上,分歧就很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義。
在不同城市,人們的收入結構不一樣,在北京月薪2萬和在西安月薪2萬,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在這本書裡,對新中產在收入上的界定,我們使用了一個比較寬泛的框架。我們定義的關鍵是這群人的消費觀和價值觀,也就是所謂的「軟體部分」。他們願意為什麼買單?他們的收入支出結構跟前幾輩人相比有什麼區別?
比如很多60後、70後,前幾年他們願意在網上買一本電子書,卻不願意花錢買一個視頻網站的會員,他們寧可去「討」,有很多人問我,「你不是認識龔宇,弄兩個會員來」,我哭笑不得。他們並不是買不起,平常吃頓飯,可能幾千塊錢就花出去了,他們只是不理解為什麼視頻網站的會員這個東西還要花錢買?60後、70後沒有為這些買單的習慣,80後、90後就會覺得很正常。
CBR:有一種觀點認為「中產」是一個偽概念,在有產階級眼裡,他們就是長得比較粗壯的韭菜,你怎麼看?
吳曉波:中國的話語系統中沒有資產階級,我們使用的是「高淨值人群」這個概念,這群人的財富獲得主要來自理財收入,換句話說,就是「錢生錢」,職務性收入在他們的收入中佔比不高。中產階級基本上還是靠職務性收入,也有部分財產性收入,它肯定不是一個偽概念。
關於買房:前提是要有「兩個信心」
CBR:最近你跟馮侖關於年輕人要不要買房有一次對談,你基本上一直堅定地站在「要買房」的立場,新中產的財富焦慮是否可能通過買房來解決?
吳曉波:「債」這個字,單人旁一個責任的責,一個人有責任感才會去負債,這是我為什麼選擇「要買房」。如果你對未來沒有信心,你要是覺得,我一旦借了錢,或者付了房貸,成為「房奴」以後,這個「奴」字永遠在我頭上,你肯定不會買房,對不對?
選擇買房的,兩方面的信心他肯定要有,第一,相信自己未來能夠還得起這個錢,自己能賺更多的收入,這是第一個相信——相信自己能成長;第二, 他相信房價必須要漲,背後是對城市化的信心。德國沒有人買房,房價25年沒漲了,德國一個有成長性的年輕人不會去買房,而會選擇買基金或者別的東西。
一個是城市化發展,另一個是自我不斷發展,鼓勵年輕人買房的前提,這兩個缺一不行。我並不建議在中國的一些三四線以下、人口淨流出的城市買房,那裡的房價大概率不會漲。實際上人生就是一道道數學題,不斷地計算就好了。
CBR:新中產如何保護自己的財富,你還有什麼其他的建議嗎?
吳曉波:其實今天的中國,城市化高成長時期已經結束了。1997年,我30歲不到的時候買了第一套商品房,沒借一分錢,那時候幾十萬就能買到,隨後開啟了20年房價幾何級的增長,到了今天,北京的房子能不能漲都很難說了,可能最多跟著GDP的節奏一起漲。
我覺得獲得財富和打理財富是兩件事。理財在中國對新中產階層來講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功課,這也是為什麼大家在知識付費,在理財上投入的資金和精力逐年增加。
獲得財富的核心是讓自己不斷成長,今年要跟去年不一樣。商業角度來講,你要趕上一輛高速成長的列車,要選擇好的賽道、好的公司、好的帶頭大哥,如果你很厲害,就自己去創業。今天的中國處在一個商業特別激進的時代,變革特別快,「激進」是獲得財富的關鍵。
CBR:你說自己是一個人生的激進主義者,這是什麼時候養成的?
吳曉波:我既激進,也信奉長期主義。比如當年買房子,我就對自己說,不是只買一套房子,而是每年買一套房子;寫書也是如此,不是只寫一本書,而是每年寫一本書,因為我相信時間的力量。
至於是不是「激進主義者」,要看你怎麼定義這個激進,基因裡我還是比較敢放棄一些東西,也沒那麼多包袱,敢於不斷擁抱變化。
CBR:你會建議年輕人不要給自己留後路?
吳曉波:我覺得不要留,因為本來就沒後路。你會沒飯吃嗎?不會,就不要留後路。
關於直播:需要重新認識我和直播之間的關係
CBR:你現在對直播認識到了什麼樣的一個深度?
吳曉波:我是做商業研究的,一個人面對一臺機器,一個晚上能夠產生幾千萬、上億甚至十幾億的銷售額,這在商業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直播肯定是今年最大規模的一次新零售實驗。
對我來講,我需要重新認識我和直播之間的關係。比如第一場做直播,可能是蠻魯莽的一件事情,激進地把它吞了下去,發覺不行,再做第二場,12月31號,我們會做14個小時的年終直播,會有很多人和我一起把這場直播撐起來。
吳曉波淘寶直播賣貨首秀
我們還會在直播賽道裡面做很多實驗,比如最近在拍一個直播的紀錄片叫《直播啟示錄》,投入200萬,打算用6集討論直播行業裡各種各樣的問題。
直播是一個很大的賽道,至於下場賣貨,就是玩一下,其實對公司和我來講,帶不來什麼直接的收益。這兩天還有一個朋友給我發照片,我之前為一輛汽車做了個直播,結果他們把我的臉貼到天津的一個小區裡去了。天啊,你沒辦法控制這些東西,但其實我沒必要離商業那麼近,對吧?我有時候會反思,自己是不是離商業太近了,我還是希望拉開距離,保持一個觀察者的身份。
CBR:知識付費還是一條好的賽道嗎?
吳曉波:是的。就像直播會成為零售服務行業的標配,知識付費也會成為學習領域的標配。今天的知識付費和2016年這個概念剛興起時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但有在線學習產品,還有線下培訓,知識付費和教育之間的界限正變得越來越模糊。定價也越來越高,之前可能業內共識是不超過199元,現在幾千塊、幾萬塊的產品都有,也有年輕人願意買單,換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很難想像它會發生。
CBR:很多人說你「看多中國」,這是因為2020年比較艱難,你想給大家帶來一點正能量,還是你內心對中國經濟的前景充滿樂觀?
吳曉波:我長期研究中觀經濟,危機的發生對我來講並不是個很意外的事情。我1990年開始工作,工作那年就是大危機,經濟大蕭條,全世界制裁中國。我寫的《大敗局》,描述了2004年的危機,《大敗局2》寫的是2008年的危機。危機對我的工作而言並不是一件壞事,相反,它意味著一個好的題材來了,意味著我要去觀察危機會帶來哪些變化。
這次我們也看到,疫情以後,中國經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就要到年底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全球的十大經濟體中,唯一保持正增長的就是中國,另外9個肯定是負增長。你也會看到,危機中倒了一批企業,我很多朋友的企業也倒了,但另一方面,直播、工業網際網路、城市大腦等等行業正在崛起,新的跨境電商也出現了。
就我的觀察而言,這個國家的前進並沒有停止,也沒有因危機而變得保守,相反,如果你跟全球比的話,中國的年輕人和企業家都是挺開放的一代人。
關於「打工人」:年輕人並不真覺得自己是個打工的
CBR:現在大家都說自己是「打工人」,你怎麼看「打工人」?
吳曉波:我覺得打工人和996都是大家的自嘲。市面上沒有一個公司要求自己的員工996,我們公司也沒有,但依然有很多人七八點才下班,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可以舉出好多個。第一,他確實忙不完;第二,他就想待在公司;第三,因為有晚飯可以吃;第四,很多公司9點以後下班打車可以報銷;第五,為了躲開下班高峰……很多因素促使他成為了一個996。
網絡熱詞「打工人」解釋
年輕人自嘲「打工人」,並不是真的覺得自己個打工的。其實公司和員工之間的對等性越來越高。我工作的時候,把公司叫單位,個體對機構的依附度非常高,失去工作幾乎就等於失去了生活。60後、70後這一代人,工作跟自己的興趣愛好沒啥關係,只是為了謀生,但對90後來說,興趣可能是第一位的,他們不太會取悅別人,越來越取悅自己,如果對工作沒有興趣,他就不願意幹。
CBR:《這個國家的新中產》裡說,40%的新中產10年後的工作意向是去創業或從事自由職業,是不是因為他們雖然喜歡工作,但不一定喜歡上班?
吳曉波:人跟工作之間的關係改變跟信息化革命有很高的關聯。六七十年代,管理學上提出「知識工人」的概念,指的是工人在公司並不完全靠制度和公司賦予他能力,他自己具有學習成長的能力。
80年代,《第三次浪潮》出版的時候,託夫勒指出,信息化革命以後,組織和人的關係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因為人們處理信息不需要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當電腦與電腦聯合在一起的時候,人們可以在家裡辦公,從公司的狀態中被解放出來,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
中國是被網際網路改變得最徹底的國家,這可以解釋為什麼現在獨立工作的人越來越多,從服裝設計到文字創作,再到很多攝影師朋友,他們自己都是獨立的個人,都正在「自我僱傭」中,我認為,未來組織單位一定會越來越細小。
關於「影響力」:失去影響力就像死亡,隨時可能到來
CBR:你渴望自己成為一個赫拉利式的預言家嗎?
吳曉波:我應該不會成為赫拉利。赫拉利連手機都不用,他通過歷史和邏輯來推演對未來的看法,我花大量時間走進企業,我比他更微觀,我所能夠表達的既是明天要發生的事情,也包括正在發生的事情。他預言的是更久遠的未來,他有更加宏大的理論框架。我更小心翼翼一點。
CBR:許知遠評價你「對影響力這件事上癮」,你認同嗎?
吳曉波:我覺得對知識分子來講,或者作為一名寫作者,你一直做的就是影響力的事情。單向街15周年做了3200場對話,這也是做影響力。其實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影響力的事情。這會上癮嗎?沒人告訴你,但影響力會成為你的驅動力。
我長期處在同一個狀態,對影響力並沒有太大的感知,可能一旦沒了,會感到失望,因為你長期做的就是閱讀、觀察、傳播,如果你的工作不被人關注,那只能說明一件事,就是你已經out了,屬於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對吧?我們這個行業裡有很多人,仍然在努力,但無論多麼努力,人家都不會再多看你一眼,因為他們覺得你沒有進步。
「失去影響力」那一天肯定會到來,但我希望這一天晚一點到來。就好像人面對死亡,你得做好準備,保持好的心態。哲學上說,人在成年以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思考和死亡之間的關係。你不需要每天去想,但這件事情對人生很重要。當然,我到現在為止還沒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