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廣東 — 下午兩點,玉蘭實驗幼兒園裡一片安靜。中二班的教室裡,28個小朋友在各自的單人床午睡。下午兩點半,當起床的歌聲響起,一個個小朋友開始起床。段亦陽慢慢坐起身來,摘下麵包超人眼罩,看了看四周,又呆坐了一會,然後才開始穿外套。
和這裡的大多數同齡人一樣,5歲的亦陽是一個溫柔、有禮貌的孩子:他耐心地排隊領取下午糖水,看到同學的畫畫創作他從不吝惜讚美之詞,他也努力跟隨老師的指令做相應的動作。只有一些細節透露著亦陽的自閉症:午睡的時候,他需要眼罩。因為眼罩可以阻擋嚴重幹擾他睡眠的光線——這也是自閉症兒童常見的困擾。說話的時候,亦陽的語言選擇會明顯簡單于同齡的孩子,有時候他無法用完整的句子表達自己。每個學期開始的那幾周,亦陽的情緒波動會比較大。
2歲半的時候,亦陽被診斷出患有輕微的自閉症譜系障礙。今年5歲的他已經是東莞玉蘭實驗幼兒園中班的學生。這所公辦幼兒園是東莞唯一一所提供融合教育的學前機構。在玉蘭實驗現有的160名幼兒中,有18名是特殊兒童,他們因為患有自閉症、腦癱和聽力障礙等問題而需要額外的融合支持。也就是說,這裡平均每個班有2-3名特殊兒童。
玉蘭實驗的融合教育模式在東莞是一種探索,在全國範圍內也為數不多。2017發布的《中國自閉症教育康復行業發展狀況報告II》顯示,我國有超過200萬的自閉症兒童,並且這個數字在以每年近20萬的速度增長。
中國各級的教育部門長期以來鼓勵學校開展融合教育。2014年,國務院發布的《特殊教育提升計劃》提及,要儘可能在普通學校安排特殊學生隨便就讀,加強特殊教育資源教室的建設等。儘管如此,北京師範大學長期研究自閉症和融合教育的鄧猛教授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我國孤獨症患兒有50%在家中圈養,只有30%家庭條件稍好一點的能進機構接受訓練,還有20%在幼兒園、普校及特殊教育學校隨班就讀或隨班混讀(但也時常爆發融學矛盾)。
2019年3月25日,廣東東莞,一名兒童看著教室裡用於放置書包的架子。圖/柳婧文。
東莞玉蘭實驗幼兒園正式成立於2016年9月,它的融合教育模式旨在為特殊兒童及其家庭提供比其他學前教育機構更多的特殊支持。亦陽和他所有的同學一起參加各種幼兒園的課程,包括閱讀、音樂、桌面遊戲和體育運動。與此同時,這個5歲男孩和他的家庭都得到玉蘭實驗資源老師的直接支持。他們的資源老師包括了一位社工、一位心理老師、兩位特教老師和一位康復治療師。這個團隊為特殊兒童、他們的帶班老師和他們的家人提供重要的指導和支持。
「在這裡,他(亦陽)的老師,同學和其他家長就像對待任何其他孩子一樣對待他,」亦陽的母親楊久香告訴記者。「我所認識的90%有自閉症兒童的家庭是不會將他們送到幼兒園的。我很幸運,我的兒子找到了這樣一個包容的環境。」
融合教育幼兒園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就在國內出現了,但是在具體運營的過程中出現了一些問題。例如,他們很少有足夠的特教老師支持特殊兒童的需求;有些融合園特殊兒童的比例遠超於正常孩子,這給融合的效果帶來了影響。此外,很多公立幼兒園因為擔心來自正常兒童家長的抗拒或因為特殊兒童帶來的不確定因素,而索性直接拒絕接納特殊兒童。
去年12月發生在廣州的一場悲劇恰恰說明了這個現象。在距離東莞玉蘭幼兒園60公裡外的廣州一家民辦幼兒園,7歲的自閉症兒童陽陽因為和他的同學產生了肢體上的接觸而被勸退在家。在班級的微信群中,一些家長用「危險」來形容他們的孩子和陽陽共處的境地。平安夜的當晚,懷有身孕的陽陽媽媽帶著陽陽在家中燒炭自殺。
亦陽的媽媽說,對於自閉症的誤解或恐懼是廣泛存在的。「在我兒子開始出現症狀之前,我對自閉症的了解也幾乎是沒有的,」她承認。「但我們不能簡單地將自閉症兒童定性為暴力的,每個自閉症的孩子其實都不一樣。「
陽陽曾經就讀的康樂幼兒園位於廣州市南沙區,一直以來區教育部門對於融合教育持鼓勵的態度。「我們並沒有開始試點融合教育,但是我們鼓勵普通學校接受自閉症兒童,」一位不願意具名採訪的區宣傳辦工作人員告訴我們。
因為他的孤獨症,陽陽被好幾所公立和民辦的幼兒園拒絕。最後,民辦康樂幼兒園向這個絕望的家庭敞開了大門。然而在肢體碰擦發生後,班級內的家長對於自閉症的陽陽在一個普通幼兒園的存在提出了質疑,要求園方保證孩子們在校園生活的安全。
對亦陽來說幸運的是,玉蘭實驗從開辦以來就公開融合幼兒園的身份,所有家長都清楚地認識到學校的辦學性質。這家由東莞市殘聯主辦的幼兒園緊挨著東莞康復醫院,這樣的地理位置也意味著幼兒園在提供康復工作方面有著堅強的後盾。
2019年3月25日,廣東東莞,玉蘭實驗幼兒園的孩子們為即將到來的「世界自閉症日」的活動進行排練。圖/倪丹丹。
陳惠英是玉蘭實驗幼兒園的負責人,她告訴記者,辦融合幼兒園的想法萌生於2013年。「我們了解到特殊孩子在開始義務教育後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困難:一些學校暗示父母應該讓孩子退學或選擇特殊學校。「現在,我們越來越多的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得到確診,早期幹預讓他們中很多人都得到有效的調整。越來越多的人可以在正常的學校環境中成長,我們就想探索一下如何更好地支持他們適應小學生活。「
2016年,幼兒園正式開園。作為一家公辦園,玉蘭實驗每月收取600元的學費。除了每個班級配備兩位老師和一名保育員,五位資源教師組成的團隊也為融合教育提供著強有力的支撐。葉宇星是資源團隊的負責人。每個學期剛開始的時候,是他的團隊最忙的階段:他們要對每個特殊孩子進行為期兩周的課堂觀察。之後,為每個孩子編寫評估報告,制定學習計劃和幹預策略,確定他們在該學期的目標。
「我們需要調整每個有特殊需求的孩子的課程,這意味著我們要更合理地安排他們的日常活動以及我們的資源老師進課堂的時間,」葉宇星說。在極少數情況下,特殊兒童會被帶入資源教室中進行一對一或一對多的小課。
陳惠英說,正常兒童在融合教育的環境中一樣可以受益。「他們可以逐漸了解這個世界的多樣性:每個人都是不一樣,大家能夠以自己的方式成長和發展。他們也可以學習到責任和如何去關愛他人。」
到目前為止,玉蘭的融合模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不少從這裡畢業的特殊兒童順利進入了普通小學,家長們對於學校的反饋也非常認可。然而葉宇星說,目前來看,玉蘭實驗可以接收的只能是已經接受過康復治療、能力與同齡人接近的特殊兒童。「康復中心提供的是結構化的訓練,但當這些孩子們逐漸長大,他們還是需要回到正常的社交環境,與同齡人建立友誼,探索互動和溝通技巧,「他說。「對於很多特殊孩子,在最開始融入我們的課堂環境是一件非常有挑戰的事情。
2019年3月25日,廣東東莞,玉蘭實驗幼兒園的一位老師向我們展示一本為自閉症兒童準備的故事書。圖/柳婧文。
或許對於玉蘭實驗來說,更大的成就是它推動了一種社會認知,即普通家庭對於自閉症兒童更客觀、全面的了解。這種認知在對於自閉症有著廣泛模式化概念的中國尤其重要。
周海英的女兒在2016年成為玉蘭實驗第一批普通孩子之一。她回憶道:「當我的鄰居聽說我女兒要去這個融合幼兒園,他們都來問我是不是擔心這會很危險。大家對自閉症的認識都比較有限,所以有些人害怕把自己的孩子和有這些特殊兒童放在一起上課。」
她的女兒在去年7月從玉蘭實驗畢業。相比較她的同齡人,周海英說她的女兒了解了更多一般日常生活中接觸不到的事情。「比如她知道,人工耳蝸非常貴,而且對於佩戴它的孩子來說特別重要。她就會很小心得照顧那個同學。」
2019年3月25日,廣東東莞,由玉蘭實驗幼兒園的兒童創作的藝術作品。圖/柳婧文。
除了上幼兒園,亦陽每周會繼續堅持做一對一的康復師治療。 「他的語言和社交能力比他的同齡人要落後一年。我們希望通過努力能讓他能進入一所普通小學,」他的媽媽告訴記者。「希望以後國內有更多的學校提供融合教育。」
陳惠英說,這個目標可能還需要多年才能實現。「如果我們想繼續提供高質量的融合教育服務,我們就不能接受比現在更多的特殊孩子。不過我們可以做的,是把我們的經驗分享給東莞其他的幼兒園,讓更多的普通幼兒園可以提供融合服務給更多的特殊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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