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20年,我在《深圳商報·文化廣場》呆了近20年,其間發生了很多事,留下深刻印記有三件:
《論語》採訪:找到了可讀一輩子的經典
2008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之前,當時的部門領導,也就是給我寫序的胡洪俠 (人稱大俠)以北大李零教授向讀者推薦的四本傳統經典 《論語》《老子》《孫子兵法》和《周易》為題,策劃了「重讀經典」專題。
我不記得這個任務是什麼時候布置的,準備時間又有多長。但到現在我都記得把家中各種各樣的《論語》注釋版本,在長長的餐桌上鋪攤開來,一一對照讀來的情形。
我大學讀的是中文系新聞專業,雖然在學校學過先秦文學,但直到這個時候,才是人生第一次從頭到尾讀通讀完這部有著2000多年歷史、僅有1.5萬字的《論語》。當我讀到「食不言,寢不語」這句話時,像被雷擊中一樣,因為這六個字正是我家老奶奶從小耳提面命,一再念叨的家規。原來大字不識的老奶奶念叨的家規居然是從《論語》來的。這讓我吃驚不小。接下來更多熟悉的成語、俗語接踵而至,我這才明白,這部我錯過這麼多年的《論語》,原來早就融入了我們的血脈,在我們的身體裡流淌了這麼多年,外化為社會風俗禮儀,幾千年流傳至今。
這次採訪讓我遇上了 《論語》,也遇上了我可以讀一輩子的書,這本書我後來反覆看,常讀常新。後來客串木衛二文化的講師,開始講 《論語》,都是這次採訪引發的閱讀打的底子。
都說記者工作是 「萬金油」,什麼都知道一點兒,又什麼都不精通,再說記者的工作性質總是急急忙忙追著新聞跑,沒有深入學習的環境,可是我的經歷卻正好相反,因為工作,認真讀了很多書。現在想來,一個人能被工作滋養,是蠻幸運的一件事。
《讀書》30周年專題,寫作先下笨功夫
《讀書》創刊於1979年4月10日,到2009年4月10日,正好是30周年,對這本影響了知識界文化界非常重要的一本刊物,如何致敬?大俠開會策劃報導,分配了四個專題,四個人四個版。
是的,那個年代我們部門策劃專題起步就是整版,三千到五千字,日子相當闊綽。
我年齡大,打頭陣,負責寫頭版內容,大俠給我的要求是把《讀書》的創刊號與最新的一期通讀後對比,透過兩期相隔三十年的雜誌,從欄目、作者、風格,分析《讀書》三十年的變化。當然不是我自說自話,要遍訪兩岸三地的文化學者和名家,讓他們發言。
大陸很多讀者覺得《讀書》給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往西方學術和思潮的窗,我採訪香港學者梁文道時,他卻覺得上世紀80年代的《讀書》對他只有觀摩價值,他反而喜歡汪暉和黃平時代的《讀書》,雖然這兩個階段《讀書》的可讀性下降了,但多了理論和社會科學的東西,至少看到內地有先鋒的學者出來發聲,能讓他學到很多東西,尤其是汪暉熱衷宣傳的東亞文化讓他受益良多。
兼聽則明,這篇文章的調性,就因為梁文道這把尺子的均衡,重新評判校正了一下立場。
完成這個選題要下笨功夫,需要從頭到尾認真讀完兩本雜誌,發現差異、列出問題,認真思考,完成一個策劃感覺就像完成一個碩士論文題目一樣,個人的成長和進步是必須的,有種被逼著被推著往前走的感覺。
版在,題有,速來。基本可以概括紙媒曾有的黃金時代和一去不復回的奢華歲月。
一萬字的述評:長度也是一種力量
每年11月深圳讀書月來臨,它是城市的大party,但對我們文化記者來說,卻是一年一度的磨難月,每年為了報導的新角度絞盡腦汁,尤其到了2009年,深圳讀書月要邁入第十個年頭時,需要一個回顧。
記得那段時間,大俠一開會就反覆強調做新聞要避開「爛蘋果」。一旦發現新蘋果,就要先下手為強,不僅要衝上去吃第一口,而且要從各個角度把新聞打撈得乾乾淨淨,渣子都不剩。寫完報導要製造出李白擱筆的困境:「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不能給別人留絲毫下嘴的餘地。如果你慢了一步,蘋果被別人啃了一口,佔了先,接下來不管你做得再充分再全面也像啃爛蘋果一樣,各種不爽。新聞就是要一步先,才能步步先。
我當時是部門裡惟二的文化評論員,每逢重大文化事件就得衝上前線,配合主力部隊發聲。這次大俠給了我布置了一個超硬的骨頭,讓我寫讀書月這十年的回顧總結,在一個建市僅有30年的現代化城市,起了什麼樣的作用,這項創舉和奇蹟是如何起頭,又如何堅守的?讓我不能再用老資料,不能再說老腔調,要大量發掘歷史資料,從第一屆讀書月的歷史開始寫起,貫穿起來,用事例來具體說明讀書月給這個城市帶來的變化。一句話,要有新材料,上天入地去找,要有理論高度,還要有事實支撐,更要有新的提法,要凝練要提升。
關鍵詞是:要寫一萬字的大長篇。
我當時聽得腦袋轟轟轟,一句話,逼死人不償命。
以前動輒寫五千字左右的,按說對一萬字不是個事情。但是這次要的是一萬字的述評。我平時寫一篇評論的長度大約在1500字左右,這下子要寫一萬字的述評,還附帶諸多要求。要知道當時我們記者一個月的作務是一萬字,讓我一篇稿件完成一個月的任務,不是不可能,是太難了。
我遇到了這輩子當記者最大的門檻。
時間給了,題目有了,要求很具體,剩下的就靠自己了。
我那段時間基本淹沒在資料的海洋中,寫深圳讀書月先得從了解深圳的歷史和發展開始,不知道搜了多少資料,一點點往下截,一點點往起拼。
以前寫稿總被編輯抱怨話癆,稿子出來總要和編輯討價還價,不捨得稿子被刪,哪怕縮小字號能保留全文最好。現在機會來了,一萬字的盤子等你碼,才發現字字千鈞,第一次覺得一萬字像一座山,要跨過有多難。
那段日子非常煎熬,我第一次清晰地掂量出文字長度的力量。
大俠屬於甩手掌柜,布置了題目只是開例會時問一下進度,有一次問找到哪些新素材,我把搜羅到的念叨了幾句,大俠聽了說,起碼和以前的不一樣,繼續。大俠從來不追稿,他知道編輯會替他追。
我不記得那篇稿件如何完成的,但交出一萬字的長稿後,人像脫了層皮似的,連走路都覺得有點飄。
大俠看完全稿很興奮,標題改成了 「高貴的堅持執著的守望」,稿子準備分上中下三篇連發三天,第一天報題的時候被老總發現,直接從 「文化廣場」的頭版提拔到《深圳商報》的一版。報紙頭版版面何其金貴,三篇文章佔據了核心位置,但有一小部分文字就被甩到後面版面了。第二天看見報上的版面,我覺得文章分割得有點可惜。大俠也說,早知道還不如在我們自己的版面上,可以完整呈現。那時候當記者,只需要認真寫稿,交出好稿子,編輯和部門領導會合力做最好的版式,自己根本不用操心版面的事情。
三篇稿子發完後,有一天同事喊我接電話,接起來是市委宣傳部打來的,轉達部長的表揚,說這三篇述評寫得好,有高度有見識。我在電話這頭臉紅耳赤,不知道該怎麼接腔,只記得說了謝謝。
採訪作家的技巧:讀者永遠比記者更受歡迎
現在收錄書中的這些稿子,比起萬字長文硬骨頭來,都是日常小菜。但每一篇的出籠並不容易,有人曾問過我,你採訪這些名人和作家難嗎?有什麼技巧?我說,真的有技巧。作家對記者的態度可能百花千樣,但可以保證的是每個作家都會真心誠意善待他的讀者。我的技巧是先做讀者,再做記者。
我完成的這些採訪,通常都會提前讀過他們的書,帶著問題去採訪,採訪過程中時時提醒自己,作為記者要有公眾意識,不能只局限於讀者的小我中。所以往往一篇報導,打著讀者的旗號開路,再加上記者的好奇、觀察、感受,每一次採訪都是非常愉快的過程。
借著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的招牌,在兩岸三地,甚至全球的華語圈裡採訪文化名人也好,專家學者也罷,都無往而不利。那時候,我希望每次採訪結束,稿件發表,會因自己的努力讓「文化廣場」的招牌更亮一些,可信度更高一些,生怕給這塊金字招牌抹黑。
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部裡人多,各人風格不同,每周例會,大俠總會如數家珍般指名道姓,提醒年輕記者學這個學那個,這個的文風,那個的觀點,感覺他手裡攥著一把王炸天牌,而你正是其中之一,那種感覺真的好極了!
當時好多外界對稿件的反饋,好多都是開會時從大俠那裡聽來的,比如他說鳳凰衛視楊錦麟《有報天天讀》讀了我的一篇評論了,他很高興,接下來連著追看了幾天,發現沒再讀了。有一年讀書月期間,陳子善老師來當評委,看到我發在報上的一篇有關張愛玲的評論,打聽何許人,大俠略帶得意說,他們華東師大未必有這樣的選手。
其實都是一星半點,偏偏誇自己的就記得特別牢。
日子久了,不免露出馬腳。
有一次,大俠派我去採訪一位臺灣來的著名國學大師。我說,我看過他的書,連句讀都點不對,怎麼能稱得上大師?我不去。
大俠噎在當地,氣得開罵:我們是報社,你是來當記者的,不是研究學問的,有沒有搞錯?
我厚著臉皮就是不去,他只好另派了人去。
這本書整理過程中我其實蠻懷疑,不知道這一束文字收集起來,除了對我,對讀者和他人有沒有意義?
我找大俠幫我寫序,因為他是最合適的人選,沒有之一。他現在是《晶報》總編輯兼報業集團出版社社長,事務繁多,但一聽說是我在《文化廣場》的舊文字整理出版,覺得是好事兒,答應得很痛快,要支持。還要了我的書稿,看過內容後才動的筆。
大俠的序言在他忙完深圳讀書月後終於來了。讀完後,我一直懸著的心踏實了,也知道自己找對了人。他不僅肯定了報紙文字的文獻價值,給這些稿件找到了集合的理由,認為這些文字是為自己也是為時代備案存檔。
像大俠說的那些沒有被時間的風口吹散的文字,重新集中在這裡。我在重讀過後,覺得它們仍有生存的意義和價值。
因為書不會老,書裡的人和事,會和書一直在,讀者也會一直在。
作者簡介:
楊青,孝義人,畢業於山西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曾就職於《太原日報》,現為《深圳商報》著名文化記者,文化新聞部資深評論員。專業碼字30年。立足新聞主業,兼修文化經典。近年於深圳大學等大中小學機構,開設 《論語》《老子》《莊子》《作者電影》等課程,並客串深圳木衛二文化傳播機構的文化講師。
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