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一條和考古有關的新聞衝上了熱搜。
網友在感嘆「西安隨便挖一挖都是上千年的文明」的同時,又開始憶起了當年,還記得那些年一起練過的顏體字帖嗎?
今年夏天,陝西省考古研究院考古人員發掘了一處唐代貴族家族墓地,在一座夫妻合葬中發現一方由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書寫的墓志銘——《羅婉順墓誌》,這是目前唯一經過科學考古發掘出土的顏真卿早期書法真跡。
此墓主人是唐代貴族元大謙、羅婉順夫婦及其兒子元不器和侄子元自覺。墓志銘內,顏真卿自稱長安縣尉,並且此墓誌書於天寶五年,可知是書於顏真卿三十八歲時。
羅婉順墓誌局部
據《書法周刊》主編薛鑫的報導可知,羅婉順墓誌,全稱《大唐故朝議郎行絳州龍門縣令上護軍元府君夫人羅氏墓志銘》,由其「外侄孫特進上柱國汝陽郡王李璡」(唐睿宗李旦之孫)撰寫,書丹者為顏真卿。
顏真卿不必介紹,這個李璡是誰呢?他的父親是唐睿宗的嫡長子李憲,李憲的弟弟就是李隆基。李璡還是「飲中八仙」之一,深得唐玄宗喜愛,冊封其為汝陽郡王。
羅婉順墓誌局部
根據墓誌內容初步研究,元大謙為北魏常山王第七代孫,歷任姚州都督府錄事參軍等職,卒於開元六年(718年)。
羅婉順為元大謙之妻。鮮卑人,北魏穆帝(拓跋猗盧)叱羅皇后之苗裔,孝文帝除「叱」以「羅」為姓。羅婉順卒於天寶五年(公元746年),英年45歲,天寶六年(公元747年)三月與丈夫合葬。
羅婉順墓誌局部
大唐故朝議郎行絳州龍門縣令上護軍元府君夫人羅氏墓誌銘並序外姪孫特進上柱國汝陽郡王撰 長安縣尉顔真卿書夫人諱婉順,字嚴正,其先後魏穆帝叱羅皇后之苗裔,至孝文帝,除叱以羅為姓,代居河南,今望屬焉。夫人孝德自天,威儀式序。動循禮則,立性聰明。八歲丁母憂,擗地號天,風雲為之慘色;一紀鍾家禍,絶漿泣血,鳥獸於焉助悲。
荏冉歲時,祥俄畢。作嬪君子,才逾廿年。既而禮就移天,蘋蘩是薦。孰謂禍來福去,元昆夭傷,攀慕哀摧,屠肝碎骨。夫人乃興言曰:大事未舉,撫膺切心,形骸孤藐,何所恃賴。宗戚之內,覩之者悽傷;閨閫之外,聞之者慨歎。故知家廟之間,不施敬於人而人自敬;丘壠之間,不施哀於人而人自哀。譬若貯水物中,方圓有象;發生春首,小大無偏。夫人乃罄囊中之資,遵合祔之禮,爰及亡兄棺櫬,亦列以陪塋。每感節蒸嘗,冀神通配享。虔如在,終身不忘。而能克諧六親,養均七子,躬組紝之事,服澣濯之衣。
隋開府儀同三司、使持節靈州諸軍事、靈州刺史、石保縣開國公昇,夫人之高祖也。皇駙馬都尉、驃騎大將軍、右宗衛率、平氏縣開國公儼,夫人之曾祖也。皇金明公主男福延,夫人之祖也,高尚不仕,志逸山林。戀繁華於市朝,挹清虛於泉石。皇朝散大夫行嘉州司倉參軍暕,夫人之父也。
夫人即司倉之第二女。容華婉麗,詞藻清切。仁心既廣,品物無倦。禮則恆持,諸親鹹仰。喚子有嚙指之感,臨事無投杼之惑。蒼穹不憗,禍來斯鍾。以天寶五載(746年)景戌,律中沽洗,日在胃建,壬辰癸丑朔丁巳土滿,因寒節永慕,兼之冷食,遂至遘疾,薨於義寧裡之私第,春秋四百五十甲子。嗚呼哀哉!天乎天乎!禍出不圖,其福何在。哲人斯殂,痛惜行邁,哀傷路隅。吊禽夜叫,白馬朝趍。知神理之難測,孰不信其命夫。
以天寶六載丁亥律應夾鍾,日在奎建,癸卯丁未朔己酉土破,遷合於元府君舊塋,禮也。嗚呼嗚呼!松檟茲合,魂神式安。閟泉扃兮已矣,頋風樹而長歎。府君之德行,前銘已載。嗣子不疑等,望鹹陽之日遠,攀靈轜以摧擗。號天靡訴,擗地無依。斵彼燕石,式祈不朽。乃為銘曰:
啟先塋兮松檟合,掩舊扃兮無所覩。痛後嗣兮屠肝心,從今向去終千古。
全文(整理自網絡,不完全準確)
古代女子往往有「名」無「字」,羅婉順字嚴正,墓誌說她「容華婉麗,詞藻清切」,因此可見,羅氏既是美女,又是才女。並且,有研究員表示,從考古角度來說,「女性墓誌由顏真卿所書,可見唐朝的女性地位。」
在這篇墓誌裡,先是簡要介紹了她的家世和品行,並通過丁母憂和長兄亡故兩件事,來表現她的孝順和情深義重,又稱讚了她的勤勞能幹。繼而詳細介紹了她高祖、曾祖、祖父、父親等人的官職,簡述了守禮、愛子、睿智等品格,以及因為寒食節追思親人兼之冷食而病亡的過程,最後表達了親人們的沉痛和哀思。
墓誌是中國古代祖先崇拜及喪葬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淵源久遠而至唐代之際愈臻成熟。那麼,除了《羅婉順墓誌》,其他唐代婦女的墓志銘都寫了些什麼呢?其實它們都有一些共性,今天小北就帶你仔細看看。
一、從唐代女性墓誌中能看到什麼?
從唐代墓誌中我們可以發現,雖然儒家傳統中的「四德」仍然是女性言行的準則,但「四德」的內涵已有所擴張,其關注點也有所變化。
唐代墓誌在描寫女兒時不僅僅讚揚她的孝順,還經常描寫她與兄弟姐妹的情誼,以及她讀書作文的才氣。對妻子的讚揚多著重強調她們在丈夫官宦仕途中的支持與患難與共,以及她們的治家能力。對母親描寫則逐漸傾向於她們親執詩書、誨子不倦,使他們得以金榜題名的經過。
唐代墓誌一般由七個部分組成:家族背景、幼年經歷、主要事件、主要功德、主要家庭成員、喪葬安排以及銘(頌詞)。
以大中年間(847—858)的《有唐盧氏故崔夫人墓銘並序》為例,此志志主為宰相崔群(772—832)之女,由其夫盧緘執筆。
與其他唐代墓誌相比,此志描寫崔氏幼年時代的文字比較簡略,相對而言,盧緘對其夫人之成婚及婚後生活的描寫則極為細膩、動情。
盧緘妻崔氏墓誌
崔氏成婚時已23歲,遠遠超過唐代貴族女性的平均成婚年齡(17歲)。嫁入盧家後,崔氏因「累喪諸姊」而悲痛不已,而盧緘本人則因仕途坎坷而「羈遊於外」。適逢9世紀中葉癘疫猖獗,崔氏終因「遘癘疫」而於大中十一年(857)過世,時年45歲。
在功德部分,盧緘讚揚了崔氏對儒教和佛教經典的諳熟、在聲律和筆札上的盡善盡美、以及她在閨闈禮範方面的美名。
崔氏墓誌的銘與大部分唐代墓誌的銘相同,是由四字詩句(或四字、六字交替的詩句)組成的。銘文讚揚了崔氏的出身、品德,表達了家人的哀悼以及對死者「安茲宅兆」的祈望。
二、唐代墓誌與唐代婦女的生活
理想化的女性生命歷程
唐代貴族女性的「完美」一生是在家庭中度過的。她出生於茂族,「三歲知讓,五歲知戒,七歲能女事,善筆札,讀書通古」;甫及笄年,她已芳名遠播,其父為她在出生於大族的科考仕途成功者中選擇一位佳婿。
周昉繪 《簪花仕女圖》
為婦時,她「祗奉蒸嘗,睦友娣姒,由中履順,德禮無違」。為母時,她「訓女四德,示男六經」。夫喪之後,她「鞠育孤孺,屏棄人事,歸依法門」;而「晚歲以禪誦自適」。
她自己生養了4個子女,並對妾、外婦所生子女「愛撫若己出」,「恣性慈仁,雅無嫉妒」,故子則仕途騰達,女則早適貞良,她自己也因子貴而榮封郡君。
張萱繪 《虢國夫人遊春圖》
《唐河南元府君夫人滎陽鄭氏墓志銘》——白居易為元稹之母所撰寫的墓誌可以說是唐代女性墓誌的一個代表作。
在形容鄭氏的女兒角色時,白居易寫道:她「事父母以孝聞。友兄姊,睦弟妹,以悌聞。發自生知,不由師訓……」接著,又極力渲染了鄭氏為婦為母時的角色。總而言之,鄭氏兼女美、婦德、母儀於一身。
雖然唐墓誌也有唐代社會所認可的女性典範傾向,但至少它們體現了女性生命歷程的一個完整畫面。
張萱繪 《搗練圖》
親情與日常生活
唐代墓誌,尤其是8世紀中葉之後為自己的親人撰寫的墓誌,在描述死者身世的字裡行間往往會有強烈的感情流露。
大中年間由河南府陸渾縣令李胤之為女兒李第娘撰寫的《唐隴西李氏女十七娘墓志銘並序》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這份墓誌將父親對女兒的鐘愛體現得淋漓盡致。
李第娘是李胤之的長女,出於妾邢氏,生於大和八年(834)冬。是年春,李胤之登第中舉,故名之以「第娘」。墓誌稱,自第娘生至她24歲去世,第娘一直跟隨著李胤之「南北宦遊,綿歷萬裡」,父女倆「未嘗一日離間」。
這種親情洋溢的文字在其他墓誌也常有發現。在記載早夭女兒的墓誌中,有些墓誌回顧了父母給這位女兒取名時的歡欣和關愛,有些墓誌著墨於父母對她們百般寵愛。
比如《李氏幼女墓志銘並序》記載道,墓誌主字繡衣,去世時僅13歲。其父「因寵秩而名之,鍾愛之深可見也」,讀來惻婉動人。
《有唐張氏之女墓志銘並序》為鄉供進士張塗為其妹張嬋所撰。墓誌記載道,張家幾代以來女兒不長壽,「世世憐女而甚於珠玉」。張嬋父母「選其乳姐洎高年女奴兩三人,令常常抱弄於幾前,唯所欲。及稍能理紅妝、衣綺羅,則凡是珍奇,莫不堆在眼」。
由丈夫撰寫的女性墓誌也常常表露出夫婦間恩愛之情。比如,大中年間由盧知宗執筆的《唐故滎陽鄭夫人墓志銘並序》記載道,盧知宗與他的夫人鄭子章乃是姑表親關係,鄭子章14歲嫁與盧知宗,24歲去世前生子3人,女2人。盧知宗稱因喪妻而「涕橫交頤情不禁」,並以墓誌而誓言終身不再娶。
婦女與佛教
唐代是佛教的鼎盛時代,因此,佛教對唐代社會和生活的滲透是可想而知的。從唐代女性墓誌來看,僅就墓誌數而言,近二百篇唐代女性墓誌提及墓誌主的佛教信仰。佛教似乎對唐代女性為女、為婦、為母的行止有著非常積極的指導作用。
唐代《降魔成道圖》
比如,開元年間的《有唐薛氏故夫人實信優婆夷未曾有功德塔銘並序》記載道,未曾有俗姓盧,魏州司馬盧廣慶之女。她「髫丱多智,潛識邁倫,事不違同,義然後取。九歲聞人誦般若,便暗習於心,句無遺言,如經師授」。
唐 觀世音像
又如,天寶年間的《唐縉雲郡司馬賈崇璋夫人陸氏墓志銘並序》敘述道,墓誌主陸英自發地走上了信佛的途徑。嫁入夫家,陸英仍「常修梵行」, 夫家上下均讚嘆她「果合宜家之道」,並均以她「取則」。
還有萬歲通天年間的《瀛州文安縣令王府君周故夫人薛氏墓志銘並序》中的薛氏。薛氏的婆婆曾一度病入膏肓,「醫藥莫能療」。薛氏「親潔至誠,深祈景佑,七月七夜誦妙法蓮花經」。她婆婆「應時康復」。「中外支胤,遠近宗親」都將這一奇蹟歸功於薛氏的「至孝」。
除了孝順之外,唐代墓誌還經常將儒家傳統中的其他一些女德,如「恭祀事於先人,謙婦禮於伯仲」、「寬容柔順」等歸功於墓誌主的佛教信仰。
當然墓誌中有關佛教女信徒的最常見的記載是她們在丈夫死後,如何在佛教信仰的支持下而守節撫孤,度過餘生。
唐 引路菩薩圖
唐代墓誌還將出色的母教歸功於母親的佛教信仰,並聲稱佛教信仰對孕婦有非常良好的影響。比如,天寶年間由裴儆為其母撰寫的《大唐故尚書祠部員外郎裴公夫人滎陽鄭氏墓志銘並序》聲稱,他母親的虔誠是他們兄弟三人健康成長的主要原因,她的胎教效果遠優於儒教傳統的「矜莊坐立,諷誦詩書」。
文學才華
唐初的女性墓誌在描寫墓誌主文字能力時,將「善屬文」描寫為她們的天賦和聰穎的表現,而且,這些描寫往往是非常抽象的讚詞。
然而,自盛唐起,對女性學識的肯定逐漸轉移到對她們的母親角色的渲染,即她們的才華是如何使得她們成為出色的母親的,而這一變遷是與科舉制度在唐朝的逐步完善及其優勢相平行的,為母親撰寫墓誌為那些進士提供一個炫耀自己的成就和權勢的好機會。
勤儉治家
唐代墓誌中的女性的榜樣作用往往在於她們治家方面的能力和足智多謀。
唐代中後期的女性墓誌多有稱墓誌主為「幹婦」者。如大中年間張氏之子劉航執筆的墓誌《唐故泗州司倉參軍彭城劉府君夫人吳郡張氏墓志銘並序》,就稱讚其母道:「在家為孝女,從夫為幹婦「。
婚姻
唐代墓誌顯示,因為普遍的「恥與諸姓為婚」的態度,不少望族男性在找到門當戶對的新娘之前往往先娶妾生子。因此,不少貴族女性嫁入夫家時她的身份即可轉變為正妻及庶子的法律意義上的母親。
此外,不少墓誌還反映出了貴族男子入贅妻家的風氣,這在新郎父母雙亡的表親婚中尤其突出。
三、唐代的衰亡帶來的影響
唐王朝的盛世繁榮在8世紀中期被安史之亂一掃而空,至昭宗時,唐王朝已完全被戰亂、天災、瘟疫所吞噬,以至墓志銘撰寫亦幾近消失。
唐人 《明皇幸蜀圖》
唐代墓誌顯示,貴族婦女往往死於瘟疫、因生活顛簸而染疾致死、因政治動蕩造成家人傷亡而憂慮過度致死、因懷孕或生產而亡。
鹹通年間《唐鴻臚卿致仕贈工部尚書琅耶支公長女練師墓志銘並序》可以說是這一期間政治動亂對婦女生活的衝擊的最好寫照。這篇墓誌是一位名為支謨的朝官為其姐支新撰寫的。
支新於元和七年(812)出生於一個顯赫的家庭,她一生未婚,是唐代所常見的「住家尼」。會昌滅法後僧尼被迫還俗,此時,支新已屆33歲,遠遠超過了嫁人的年齡, 因此她選擇了一個最容易的出路:住家道姑。
支新的中晚年可以說是晚唐政治動亂、每況愈下的折射。支家的第一個大災難發生在大中七年(853),支新之「愛弟」 鄂州司士支向過世,支新從此擔負起照顧支向寡婦孤女的責任。後因染上疫癘,於50歲時「奄然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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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性別的角度看唐代,別有另一番天地和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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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林芮 黃泓
觀點資料參考:
《唐代社會與性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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