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13歲女生小娟(化名)被校長體罰逼迫寫下「性行為」檢查受盡屈辱,讓不少人驚呼譚維維新歌《小娟(化名)》簡直「神預言」:又一個「小娟」出現了。
《小娟(化名)》獻給那些遭到嚴重性別暴力傷害的女人,這首歌來得正是時候:由於新冠疫情,家暴警情激增,有預測全球性別平等事業將因此倒退25年。
01
她們的死,都被唱進了歌裡
大多數人在看完初中女生小娟(化名)被校長任某毆打逼迫寫性生活檢討的新聞後,第一反應都是:這校長瘋了。
12月16日,據多家媒體報導,11月30日晚上11點,山西臨縣第二中學13歲女生小娟被校長叫去辦公室談話。小娟哥哥反映,當時小娟遭到校長持棍毆打,並被逼寫下一份「檢討」。
小娟哥哥說,當時校長表示檢討內容「我說一句你寫一句」「不許告訴家裡人」。而家屬對媒體出具的後續對質錄音材料顯示,校長承認是自己要求小娟寫的檢討。
事後,小娟渾身多處淤青、頭部有外傷,甚至出現了小便失禁的情況。有媒體展出小娟所寫檢討書,「檢討」內容詳細描寫了男女之事,不堪入目。隨後,家屬多次帶女孩檢查,檢查結果顯示:處女膜完整。
目前,校長任某被免去了臨縣第二中學副校長職務及其兼任的臨縣安業九年制學校校長職務。臨縣公安局對任某作出行政拘留15天的處罰。
媒體援引多方信息還原起因,原來是該中學有男生闖入女生宿舍,學校由此展開徹查,並認定小娟與男生「發生了不正當關係」。
網友們紛紛表示不解:男生闖入女生宿舍,為何不反思管理,反而打罵、侮辱學生?教書育人者,特別還是一校之長,如此體罰教育,學生還有何安全可言?
從報導來看,該中學校長突然暴怒體罰,可謂嚇人至極,而從其深夜叫學生進辦公室、尤其是讓小娟寫下的檢討書內容細節來看,他有性騷擾的嫌疑。
女性總是更容易被涉性的謠言所傷。小娟為了自證清白,甚至不得不公開自己處女膜完整的檢查報告。
如此羞辱加諸在一個13歲的孩子身上,正如譚維維在新歌裡所唱:「最後如何被你們記錄?奻姦妖婊嫖姘娼妓奴。」
巧的是,譚維維的新歌就叫《小娟(化名)》。「我們的名字不叫小娟,化名是我們的最後體面。」譚維維在新專輯的介紹頁面裡解釋,大多數性別暴力新聞中的受害女主角,名字只能以 「小娟」之類的化名出現,據說是為了保護受害者的隱私權。但在暴力面前,她們都得到了該有的保護了麼?
《小娟(化名)》關注媒體和語言文字裡對女性形象的曲解呈現。「奻姦妖婊嫖姘娼妓奴,耍婪佞妄娛嫌妨嫉妒。」譚維維用兩組極具震撼效果的「女」字旁貶義詞組成歌詞,仿佛在控訴這個社會給女性套上的獨有道德枷鎖和與事實不符的標籤,讓人反思語言的力量。
這也使我們想起最近讓人憤怒的「女子取快遞被造謠偷情」事件。這裡面又是一個被性謠言所傷的「小娟」。
根據當事女性15日在微博上發布的最新說明,造謠者郎某在過去4個月裡從未對被誹謗的受害人有過一次親自道歉。當事女性表示,已向法院提起刑事自訴。
當事女性還表示,事發後她陷入抑鬱,由此丟掉了工作。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造謠者很快恢復了正常生活。而造謠者郎某的父親還表示「只是小朋友開玩笑」。儘管這個「小朋友」已經27歲了。
當然,讓網友直呼「好敢寫」的歌詞當然不止這一個亮點。有細心的網友發現,《小娟(化名)》短短的歌詞裡藏著好幾例家暴/親密關係暴力惡性案件。
「用拳頭用汽油用硫酸」唱的分別是溫州女企業家被男友拳擊身亡案、拉姆遭前夫潑汽油燒傷致死案、以及女孩拒絕前男友求婚被潑硫酸案。就在前幾天,拉姆的前夫唐某終於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正式逮捕了;
「衝進下水道,從婚房沉入河床。」唱的是杭州女子熟睡中被丈夫殺害扔進化糞池案;
「塞滿行李箱,陽臺上冰櫃冷藏。」唱的分別是四川資陽行李箱藏屍案和合肥男子捅女友20刀藏屍冰櫃案。
根據全國婦聯統計數據,中國有30% 的已婚婦女曾遭受家暴,平均每7.4秒就有一名女性受到丈夫毆打;我國每年有15.7萬婦女自殺,60%是因為家庭暴力;在被殺的女性中,40%是家暴致死。
也難怪不少網友說,現實比歌詞更驚悚。
「同一齣悲劇,不斷上演重複。」唱罷這些女性的悲慘遭遇,譚維維繼續用歌詞提醒我們,還有無數女性在受到這樣的傷害。減少家暴的發生需要全社會的關注與努力。
02
以暴制暴的她們,現在在何方?
譚維維的《小娟(化名)》,雖然歌詞讓人痛心和不忍,但旋律基調上很激昂,幾乎像是一首戰歌,傳達出堅定的反抗情緒:我們女性不會坐以待斃。面對暴力,女性將頑強抵抗,不放棄發聲。
但女性能如何反抗?有人會說,反殺,以牙還牙,以暴制暴,找一群人狠狠教訓他一回。
反殺之後呢?打完之後呢?早前中國法學會的報告顯示,雲南省女子監獄裡的暴力殺人的女性重刑犯中,因家庭暴力殺夫的佔到60%;而在內蒙古女監,這個數字是70%。
江蘇省南通市曾對1477名女犯做過調查,結果顯示,有46%的女犯家庭存在家庭暴力。其中,有50%的受虐女性曾迫切希望離婚,但卻沒有如願。
2005年,CCTV新聞調查節目《女子監區調查》曾採訪了河北女監十個以暴制暴殺夫入獄的婦女,她們都無一例外地過著長期被家暴的婚姻生活:有的被喝醉酒的丈夫用酒瓶子砸瞎了眼;有的被丈夫綁在梁上用皮帶抽打;有的懷孕七八個月被丈夫用上了膛的槍威脅,甚至揚言要殺了她全家……
這些殺夫的女人,都敏銳地感受到了死亡來臨的至暗時刻。「那天,他的眼神不對。兩個眼睛血紅。」「他一直看著時鐘,說到了5點鐘,給你個選擇,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他說你給我五分鐘,然後朝我的孩子撲過去,想掐死孩子。」
曾有過與暴力的丈夫對峙經驗的婦女們很清楚,他們不是在開玩笑。
而那些沒有捕捉到危險氣息的女人,成了上述的新聞裡,冰冷的屍體。
當被問到是否後悔自己當初的行為,她們說:「在當時的情況下,沒有第二個選擇。」
事實上,村裡的人對她們的遭遇早有耳聞。不少婦女在自首後,得到了村民集體寫信畫押,求情輕判的支持。
網友感嘆,婦女遭遇家暴,不是見法官,就是見法醫了。以暴制暴往往是她們絕望的最後一擊,暴力結束了,她們也將自己送進了監獄。
李彥便是其中一個。
2010年的一個寒冷冬夜,44歲的李彥在又一次被丈夫譚勇踹倒後,抄起放在牆角的火藥槍槍管,朝著譚勇的後腦勺狠狠地連續擊打兩下。譚勇當場死亡。隨後,李彥對丈夫的屍體進行了分屍,並先後將屍塊拋棄於廁所和河道內。
正是分屍這一惡劣行為,讓資陽市中級法院在一審中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李彥死刑。
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媒體採訪李彥案的律師、親人、鄰居、婦聯以及派出所,人們逐漸發現,李彥「發狂」分屍的背後,是一名婦女經受過的極其殘忍的受暴經歷。
在李彥寫給四川省高院的懇請信中,詳細描述了過去的一年多以來,丈夫譚勇對她的肢體暴力、性暴力以及精神暴力:
「打我,罵我,當眾侮辱我成了他的家常便飯。特別是晚上,稍不順他意就打我,扯住我頭髮往牆上撞,用菸頭燙我臉和下身。」
「隔三岔五就要暴打我一次。」
「曾經因為『撞破』他偷情,一怒之下砍掉我一根手指頭。」
李彥的弟弟後來在接受媒體採訪的時候說,李彥被砍下來的那根手指,沒有去醫治。「一直泡在酒裡,後來交給警察了。」
遭受家暴後,李彥求助了一切能夠找到的渠道和人脈:她向親朋好友求助,也找到了當地的居委會、派出所、婦聯。
這些人都盡力帶她去驗傷、拍照、留下記錄。但是在2010年那個沒有反家暴法的年代,家暴仍然被大多數人認為是「兩口子的糾紛」「忍一忍就好了」。李彥沒能獲得有效的幫助。
悲劇發生的那天晚上,李彥被譚勇打斷了右腳大腳趾指甲。她終於舉起了槍管砸向丈夫的後腦勺。
李彥的家暴遭遇在一審中得不到認可,被判死刑,無數的公眾紛紛通過各種渠道呼籲法院重審此案,考慮李彥長期遭受家暴的前提,「刀下留人」。此案引起巨大關注,也引發了公眾對家庭暴力、以暴制暴、以及受暴婦女症候群等延伸話題的熱議。
歷時5年後,2015年,四川省資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公開宣判,證實被害人譚某在婚姻家庭生活中多次打罵李彥,對案件的引發存在一定過錯,依法改判李彥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從死刑到死緩,李彥的命算是保住了。但為了擺脫家暴,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這樣的結果讓人難過。
李彥之後,以暴制暴殺夫案仍然繼續在各地出現。沒有系統的法律法規和公共部門的配合防範,怎麼能阻止一個又一個的「李彥」出現呢?
所幸,永遠有人走在維護婦女權益的路上。李彥案推動了法律界對以暴制暴殺夫案件的關注,並最終出臺了相關的指導意見。
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發布《關於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簡稱《意見》)。這是我國第一個全面反家庭暴力刑事司法指導性文件。
針對家暴以暴制暴的情況,意見認為,對於因遭受嚴重家庭暴力,身體、精神受到重大損害而故意殺害施暴人;或者因不堪忍受長期家庭暴力而故意殺害施暴人,犯罪情節不是特別惡劣,手段不是特別殘忍的,可以認定為故意殺人「情節較輕」。
2018年,有人做過一個梳理,發現2017年-2018年的法院判決書數據顯示,只要法院認定有家暴情節,殺夫案都能夠獲得相應的適度輕判。
就在同一年,2015年底,我國通過了首部《反家暴法》,並於2016年3月1日正式施行。《反家暴法》的實施,主要目標之一就是預防和阻斷家暴,讓更多的婦女免於走到以暴制暴的境地。
03
反家暴不是製造「性別對立」
聯合國婦女署最新的全球數據顯示,新冠疫情可能會讓他們為之努力的性別平等工作倒退25年。
首當其衝的是性別暴力事件的增加。疫情期間,人們居家隔離,肯定會讓家暴事件增加,這幾乎是所有反家暴一線工作者的第一反應。湖北監利縣的退休警官萬飛也不例外。果不其然,2月份,他向媒體透露,當地接到的家暴警情直接翻倍了。
(反家暴一線工作者萬飛。)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民警,萬飛關注家暴的時間與《反家暴法》的出臺同步:萬飛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回憶,2015年,他發現,當地的命案裡面,因家暴被打致死的人數佔了本市命案死亡人數的28%。「這還不包括自殺。」
為了更好地處理和防範家暴問題,這位從業30年的老民警發起了湖北監利市藍天下婦女兒童維權協會(簡稱「藍天下」),並和當地婦聯共同執行起「萬家無暴」項目。
2016年,《反家暴法》正式實施。在萬飛的指導下,監利公安局開具了全省第一份《反家庭暴力告誡書》,還起草了全省第一個公安機關辦理家庭暴力案件細則。
2020年,萬飛退休了。然而疫情讓家暴警情頻頻亮紅燈,他忙得停不下來。
在媒體採訪中,他表示,家暴數量的激增,和疫情有著緊密的關係。「絕大多數是丈夫對妻子的暴力,也有一些家長對孩子的暴力。根據我們的統計數據,90%的暴力緣由都與疫情有關。」
「同一齣悲劇,不斷上演繼續;同一齣悲劇,何日徹底止息;同一齣悲劇,為何還在繼續?」《小娟(化名)》用排比句表達對終止家暴的渴望,萬飛給項目取名「萬家無暴」,體現了同樣的決心。
就在17號,有媒體報導了最新一起以暴制暴殺夫案,兇手被家暴了整整50年,經歷了數次求助與逃跑,已被折磨得幾近精神失常。這名婦女被判了5年。
家暴,是我們實現男女平等道路上的一根刺。揭示它,預防它,阻斷它,唱出它,並不是為了「製造性別對立」,而是為了保護受暴者的人身安全,同時阻止施害者跌入暴力的深淵。
在《女子監區調查》裡,中國法學會家庭暴力問題專家陳敏說了一句引人思考的話:「暴力到最後,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他也是受害者。」家暴的最後一個受害人,必定會是施暴者自己。那些實施家暴的、殘忍至極的男性,終將被暴力吞噬。
文:家庭雜誌新媒體記者 羅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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