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我住在醫院已經好幾天了,準備做一次大的手術,我一定會成功的。謝謝你幫助我。」不久前,當我們的編輯與李迪老師聯繫時,他如是說。未曾想,這成了來自他最後的聲音。
與李迪老師的微信往來中,見得最多的,便是大笑的表情。正如有作家在微信「朋友圈」中如此悼念,李迪是一位富有故事、會講故事、扛過真槍、筆向披靡、酷愛紅色、笑不離口的好師長。
七下丹東看守所,與警察和在押人員同吃同住,寫就《丹東看守所的故事》;三進塔克拉瑪幹,與守候水井房的農民工一起勞動,催生《004號水井房》……公安戰線、偏遠山區、廣袤油田,他所寫的地方,都是在他的生命裡留下印記的地方,那些清晰的履跡,印刻的是一位報告文學作家書寫大地新貌的蓬勃熱情。
報告文學《永和人家的故事》《十八洞村的十八個故事》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近幾年,李迪的目光一直投注於脫貧攻堅的現場,眼不停、腳不停、筆不停。他也是編輯董宏君眼中《人民日報》「大地」副刊最活躍的作者之一,「他的文字是真真正正的沾泥土帶露水有溫度,他筆下那些普通人的故事,給『大地』的編輯和讀者們留下多少溫暖美好的記憶!」五次赴山西永和山區,以兩個月的深入生活,採訪記錄30多位普通農民的生活變遷;赴湘西十八洞村持續採訪,從發動村民種植黃桃、共同創收的村委會主任,到以養豬闖出一條生路的普通農婦等等,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在他筆下活潑潑地出現。
李迪在脫貧攻堅現場與村民交流
在報告文學作家陳果的記憶中,李迪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找到井,有水喝。你不辛苦挖井,那水會是什麼水?」這句話讓他受益無窮。陳果說,這句話不僅揭示了報告文學題材開掘的一般原則,指明了報告文學寫作必須遵循的方法態度,更是從來源與去向的雙重維度,讓報告文學這一文體與荒誕不經的穿越、脫離生活的虛構、裝腔作勢的呻吟劃清界線並由此拉升了自己的標高。「這句話給了我源源不斷的滋養,讓我深切感受到了『井』之深,真切品嘗到了『水』之甜。」
在寫作十八洞村的系列作品時,李迪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很多時候甚至是帶病工作。但在與編輯溝通的微信中,聊得最多的,仍是對於報告文學的投入:
「我的長處是寫真實的農村故事和農村的人。」
「我是在農村被目見所感動才寫的,這種感動讓我用文字表達出來又很難。」
「有機會,跟我一起去走走。」
「認真生活,不辜負!」
最後這句話,用來形容李迪的人生,一點也不為過。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家,總是以記錄和刻寫時代發展、變遷為己任,也是在用生命裡的寸寸光陰不斷摹寫著——「認真生活,不辜負!」
今晚的夜讀,與大家一同重溫李迪老師不久之前刊發於本報的作品《黃桃金燦燦》,並以此紀念這位對生活充滿赤誠熱情的作家。
李迪,1950年生,北京人,祖籍河北灤南。中共黨員。1968年畢業於北京師大附中。後赴雲南當知青。歷任雲南某師文化科創作員,人民文學出版社現代部編輯,《商品與質量》周刊總編輯。1970年開始發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遙遠的檳榔寨》《野蜂出沒的山谷》,中篇小說《這裡是恐怖的森林》《黑林鼓聲》《你死我活》《代號叫蜘蛛》《槍從背後打來》《豹子哈奇》《傍晚敲門的女人》《悲愴的最後一個樂章》等,長篇傳記《澳門謝碩文》。《野蜂出沒的山谷》獲全國第二屆少年文藝創作三等獎,《豹子哈奇》獲全國優秀少兒讀物二等獎,《傍晚敲門的女人》獲首屆金盾文學獎,《悲愴的最後一個樂章》獲藍盾文學特別獎。作品曾譯成俄、法、韓文在國外出版。李迪先生於2020年6月29日9時38分因病醫治無效離世,享年71歲。
我在車上就做起了黃桃夢,漫山遍野的黃桃啊,
金子般在太陽下閃光發亮。
黃桃金燦燦李老師,我是村裡最早出去打工的,一去二十年!
隆吉龍一坐下來就這樣說。
我們談話,是在村委會的閱覽室裡進行的。一面牆的書櫃裡,擺滿了各種圖書。
其間,不時有人進來拿文件請他籤字。他閱讀,他籤字,也偶爾會問來人一兩句話。一切都非常熟練、瀟灑。
隆吉龍現在是十八洞村村委會主任。
看著他的那雙大眼睛,我想,一出去就是二十年,如果不成功,人早就回來了。還會在那麼長時間嗎?二十載春秋,說明他在外事業有成,幸福滿滿。要捨棄這些,重返十八洞村——那深山老林,那陡坡爛路,那陰雨連綿,那村民養肥的豬要幾個小夥子換著肩抬出大山才能賣的日子,重回記憶中充滿苦難的村莊,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然而,他毅然轉身了。
李老師,我是1993年出去打工的。一去就到了當時對打工者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廣東、深圳。這期間,整整十年沒有回過家。我當時就想著能夠幹出一番事業,賺點兒錢,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
我來自湘西大山裡,沒有什麼文化,出來以後,什麼都幹過,只要能賺錢就幹。上山砍柴火,修路,鋪橋,一天到晚在工地上灰頭土臉。苦活兒、累活兒、贓活兒搶著幹,就希望老闆能把我留下,多幹些日子。花錢猶如水衝沙,掙錢好似針挑土。
我苦死累活,省吃儉用,掙了一些錢,就離開了工地,慢慢幹些小生意。先跑運輸,又開小飯館、服裝店。買了房子,買了車子,娶了媳婦,生了孩子。
電影《十八洞村》劇照
十年後我回了家鄉一趟,滿目髒亂,比起廣東差得太遠了。可以說,稍稍有點兒變化,總的感覺跟我離開時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老爸老媽的年紀大了,頭髮白了。我住了一段時間,覺得回家還是沒有發展前途。
我嘆口氣,又轉身回去了。
我人回到了廣東,但是,老爸老媽的白髮,卻一直在我眼前飄動,揮之不去。
我想來想去,準備把老爸老媽接到廣東,讓他們過上幸福的晚年。可是,老爸說他不去,他要守著老屋,守著家裡的那點兒地。我好說歹說,把老媽接來了。可是,老媽住了不到三個月,就開始愁眉苦臉。
我媽一說,我才感到她跟這裡的生活格格不入。農村裡的人,城市裡的人,不是一樣的人,融不到一塊兒。她還是惦念著古老的苗寨,和她生存了深愛了一輩子的土地。
老媽最終還是決定回去。
我想起古人說的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在這個世上,有兩件事不能等,盡孝和報恩。對我來講,盡孝不能等!
我在廣東待不住了,我掙到錢了,我要回去孝敬父母。
在外面漂泊了這麼多年,最終還找不到自己的根。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
年邁的父母在家盼望著我。
可是,要捨棄這裡的一切,重回家鄉去,說起來容易做到難啊!你想想,我要回去,就要把廣東的房子賣了,車子啊什麼的都要賣了。更重要的要是,我愛人不想回去,鬧了情緒。但是,我的工作終於成功了,她同意跟我回鄉。
終於,二十年後,我踏上了回鄉的路。
這時候,十八洞村一夜之間成了精準扶貧首倡地。我聞訊徹夜難眠。回鄉,回鄉,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響應習主席的號召,回去跟鄉親們一起建設家鄉。一人美了不算美,全村都美才叫美!
電影《十八洞村》海報
下了高鐵上長途,在服務區休息時,我在水果攤兒上看見了從沒見過的桃。個頭兒不大不小,金燦燦的,可愛。
這是啥桃?黃桃。多少錢一斤?15塊。啊?比別的桃貴一倍啊,你賣金子哪!哈哈,真要是金子它也不能吃啊!你不買沒關係,嘗嘗!
賣桃的拿起一個黃桃,用袖子擦擦,遞過來。他說,咬一口,甜掉牙!我一咬,哎呦,牙還在,心甜透!不光是甜,還香呢!
我留下了他的聯繫方式,買了一袋黃桃,就像買了一袋金子。繼續上車往前行的路上,我做起了黃桃夢。我看準了黃桃,看準了它的經濟價值。
十八洞村山多地少,村民每人都合不上一畝。種糧食只夠餬口,根本談不上收益。比如種玉米吧,算一下本錢,除了農藥、化肥、種子,人工就不要算了,光是這些真金白銀的投入,就是虧本生意。再加上人工一天到晚去做,這也是本錢啊。
所以說,要想脫貧要想富,就不能光種糧食,就要用這地開發出最大的附加值,當然,以前村裡也有種西瓜的。沒人組織,是老百姓自己種的,自發的,就是看種西瓜能多賣一點兒錢。一斤西瓜可以賣七八毛到一塊錢,那就很不錯了。種上一畝,比種玉米要多出幾百塊錢。所以不少人種西瓜。我們這個地方的土壤是沙土,海拔700多米,晝夜溫差很大,最適合西瓜糖分的製造。所以種出來的西瓜又沙又甜,好賣。
十八洞村的西瓜在整個花垣縣都是出了名的。可是西瓜這東西,有個最大的毛病,那就是要輪作。一塊地種上兩到三年必須要換地方,不能老在這個地方種,種習慣了就容易得病,炭疽病,枯萎病,很容易死掉。要輪換地。可是村裡就那麼點兒地,哪有可以輪換的?有的人不信邪,堅持種,又種了四五年徹底不行了,又沒有收入了。後面又有人開發種菸葉兒。
電影《十八洞村》劇照
同樣,我們這地方菸葉兒種下去能長得很好。質量好,賣相好,能掙錢。可是,菸葉兒和西瓜的性質差不多。一塊地如果種上菸葉兒,頭一兩年沒事,第三年以後就不行了,整個地的有機成分全部分解完了。菸葉兒就長不起來了。更糟糕的是,種完菸葉兒的地再種其他糧食也不成了。土是鬆散的,一吹就像沙一樣,種什麼糧食也不成。這塊地就撂荒了。
要是用來種黃桃多好啊!黃桃是樹啊,種下去就等著結桃了,不存在輪換地的事。一棵樹別說結上百斤,就結個70來斤就行。每斤也別說賣15塊,就賣10塊吧,一棵樹結的桃就能賣700多塊!一畝地也別說種30棵,就種25棵吧,隨便算算,收入都在小兩萬!比起種西瓜和菸葉兒,一個天一個地!比起種糧食更叫麻線穿豆腐提不起來!
我在車上就做起了黃桃夢,漫山遍野的黃桃啊,金子般在太陽下閃光發亮。對,回村就發動鄉親們種起來,讓黃桃成為脫貧桃!
回到家,年邁的父母見我回來了,而且說再也不走了,眼淚當時就下來了。
安慰了父母,我就去推廣黃桃。
想不到——當我把黃桃拿出來,分給村民品嘗時,各個都叫甜!可我一說起種黃桃來,都不出聲了。
我又響亮地把帳給大家算了一遍,大多數人還是不出聲,跟著說要種的只有四家人!
我愣住了。這是我沒想到的!
大家沉默了很久。苗家最認眼見為實。黃桃究竟咋樣,能不能在我們這兒種?種出來的結果會咋樣?誰心裡也沒底。我就是說出花來,也不如種出果來。這對我來說也是非常必要的,要冒險就讓我一個人上,不能勉強和難為鄉親們。
我說,這樣吧,黃桃我是看準了。我家有幾畝地,我先種起來給大家當樣子!我現在也提個想法,誰家願意把地流轉給我種黃桃,你地裡原來種的不管是什麼東西,每畝純收入是多少,我現在就把錢付給你們。或者乾脆,願意流轉給我的,旱地每畝我給四百,水田每畝我給六百,籤下合同當年結算,所有風險我承擔。
這樣,你們也不用種了,也不用操心了,而且有的地本來就荒置了,放在那兒多可惜,拿給我來種黃桃,絕對保證你們的收益。今年願意流轉給我的,籤了合同,我現在就給你們現金。大家看如何?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把黃桃種起來!春天有花看,秋天有果吃,吸引更多遊客來十八洞村,為咱點讚,也給咱送錢!
我話音落下,叫好聲響起。當場就有人鬧著要籤合同。就這樣,連我自家的地,再加上願意流轉給我的地,我手裡一下子就有了100畝地,這又讓我想不到。
於是,我拿出多年的辛苦積蓄,該付錢的當場就付給人家。我聯繫了那個賣黃桃的人,親自跑到他家地裡去看,果然不虛,他的黃桃林成片成片的,長勢喜人。我買他的樹苗,並認真請教了如何栽培。
我下大力氣,開始種黃桃了。每棵樹下都挖大深坑,澆上發酵了的牛糞、羊糞、農家肥,一棵樹總上了有七八十斤吧。
黃桃種下了,就像自己的孩子剛出生,我全身心地呵護。夏天酷暑難熬,當別人躲在家裡乘涼時,我要頂著大太陽,去為黃桃除草、打藥,身上曬脫了皮;冬天那麼冷,當別人躲在家裡烤火時,我要迎著寒風去地裡,為黃桃施肥、剪枝,臉凍得像被刀割。
就這樣,冬去春天來,早出晚歸。我苦幹。我堅持。
第三年,黃桃樹掛果了!喜訊傳遍了全村,男女老幼都跑來看。
我報喜給賣桃人,他說,樹壯果肥!你把剛掛的果全打了,再養一年樹,保證明年果子會結得更好!我很心疼。但我聽了他的話。他是行家。
第四年,果然,黃桃大豐收,金鈴滿坡搖。我當年就收穫十幾萬,收回了部分成本,同時也嘗到了甜頭。
我賣黃桃有這樣幾條出路——一個是賣給遊客。十八洞村的旅遊發展起來了,紅紅火火。我種的黃桃,口感很好,香、甜、濃、脆。遊客們都非常喜歡吃。再一個是宣傳動員遊客採摘,特別是一家人帶小孩來的,又有樂趣,又有收穫。給你一個籃子自己採,要多少採多少。再有一條銷售渠道,通過網上發貨。還有就是和超市對接,市裡的、州裡的大超市。
我每天早上採摘新鮮的黃桃,開車給他們送去。他們賣完了,打電話明天還要貨,我又送過去。再有一部分,批發到長沙或者其他一些地方。
有這幾條出路,黃桃供不應求,鄉親們眼看我掙到了錢。他們大呼小叫,他們擠上門來——我要種黃桃!我也要種黃桃!
我跑前跑後,買苗送苗,指導栽種,忙得腳打屁股蛋兒。
黃桃處處開花,村民張張笑臉。
村裡種黃桃的人多了,我就挑頭成立了合作社,為村民們種植服務,交流種植技術。如,怎麼施肥,怎麼剪枝,怎麼打藥?一起採購農藥什麼的,買的人多就便宜,一起商量如何尋找更多的銷售渠道……
2019年,全村的黃桃種植面積達到了300多畝,村民們人人喜氣洋洋,個個笑如黃桃。
這期間,2017年,村委會進行換屆選舉,我全票當上了主任。
老百姓說,你在外面跑了那麼多年,見得比我們多,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帶領大家種黃桃就是個例子,有目共睹,眼見為實。
我說,我不一定幹得好,帶領一個寨子可以,帶領全村,我的壓力就大了。
大家都說,你幹吧,我們相信你,我們會支持你!
李老師,我以前頭髮沒那麼白,當上主任後,基本上白完了。真的壓力山大。我感覺,十八洞村的發展要進入一個新層面了。習主席來之前,我們村真的是很窮,通過上一屆村委會的努力,人均收入也好,村容村貌也好,各方面都有很大的變化。我們這一屆壓力就更大了。全國各地的人都來學習、參觀,讓人家學什麼?讓人家看什麼?讓人家回去能夠感受到什麼,能夠帶點兒什麼?
我想,我這個村委會主任,不能白當,我和村幹部們開發十八洞村要做實事。就像種黃桃一樣,要腳踏實地,好好栽種和管理,才能開花結果——
要把飛蟲寨到當戎寨的路修通,村民盼了二十年;要把青石板鋪到田間地頭,為村民雨天好下地,更為發展休閒觀光式農業打下基礎,讓遊客暢遊綠水青山,分享春種秋收的快樂;要抓住旅遊不放,這裡搭個涼亭,那裡搭個喝茶的地方;要修建籃球、羽毛球、桌球場,豐富村民生活也凝聚人心;要建一個演藝中心,把苗歌、苗鼓、苗族服裝秀集中展示,讓遊客參與互動。
晚上還要點起篝火,吃苗族美食,把遊客留住;要把苗族千年傳統的趕秋節辦到極致,請全國和海外同胞都來參加盛會,讓十八洞村走向世界;哦,最重要的旅遊項目是開發村裡的大溶洞。那是個溶洞群,洞洞相連,號稱夜郎十八洞,也是本村美名的來由……
這天,天都黑透了。我忙了一天,這才收工回家。我家離村委會並不是很遠,我邊走邊盤算,如何把這些要做的事,一樣樣落實,不能說大話,放空炮。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如同二十年前我走在回鄉的路上。
正盤算著,手機響了,是愛人打來的——
你還不回家吃飯?都幾點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走錯了路,往梨子寨方向走了。
導語:張瀅瑩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電影《十八洞村》劇照、海報,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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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告別李迪:尋路鄉村理想,一位不負生活的大地作家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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