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一個實用主義昌盛的時代,流行種種說教,當人們聽到超越論(transcendentalism),說是通過內心探求,可以證實上帝的存在,並且和上帝產生關聯,自然心生質疑。另外,本來大多數人都更傾向於自己的判斷,而不是輕信什麼權威,因此,當神秘主義者試圖闡述人的非物質特質,以及人的靈魂和精神在肉體死亡以後的去向,自然也遭受質疑。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樣的學說如果得不到證實,就沒有任何意義。
對於真正的神秘主義者或奧秘學家來說,要求證實也沒什麼不妥,只是在這些要求提供實證的人當中,很多人對神秘主義者和他們試圖解釋的奧秘學已經持有懷疑甚至牴觸情緒,尤其是在神秘主義者解釋如何才能獲得這些奧秘的時候,這種情緒就變得更加強烈。他們認為眼見為實,「所以你要讓我們看到才算數。」 而他們要求的真實必須清晰直白,憑普通人的智力就能理解。用他們的話來說,「這個奧秘不可能只披露給少數幾個被上天選中的人。」 但是,傳播奧秘學的人無法像自然科學家那樣提供能夠被大眾接受的證據,因此他們往往受到排斥。另外一些人則持謹慎態度,他們之所以排斥非物質世界,是因為在他們看來,這種學說太不近情理了,人不可能知道生之前死之後的事,也不可能確定五種感官以外的事物。因此他們質疑奧秘學。
對於一個神秘主義者來說,他的見解來自於實實在在的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的現實情況同樣是觸摸可見的,就好比遊歷過非洲等陌生國度的人,他們所描述的旅途見聞和感受也都是自己的親身體驗。安妮-貝贊特(Annie Besant)在她的《死亡和死亡以後》(Death and After?)一書中的一段描述,就非常適合形容神秘主義者:
「一個熟悉非洲的探險家,根本不在乎那些從沒去過非洲的人對他遊記的指摘。無論是講述他的見聞,描述他所精心觀察過生活習性的動物,還是描繪他踏足過的鄉村,匯總當地的風土人情,他都不會在意那些從未身臨其境的人發出的嘲諷質疑甚至糾正。他之所以不在乎,是因為在知識面前,愚昧重複一百遍還是愚昧;對於一個他們一無所知的問題,一百個無知者的結論並不比一個無知者的結論高明。見證事實的人越多,事實也就更加可信,而無知翻幾千倍也還是無知。」
這也正是神秘主義者的心態。即使周圍一片反對的聲音,也不屑爭辯,因為他知道,那些批判他的人自己根本沒有經驗過他所經驗的。就好比一個數學家發現的公式,就是有一千個反對的呼聲,也絲毫不能貶低它的價值。
不過說到數學公式,也會有人說,「數學公式是可以演算給人看的。也可能你真的發現了什麼,但需要經過我們的驗證才行。」 這些人因此認為自己的質疑很有道理,因為明擺著,任何具備相應數學知識的人都能演算推證一個數學公式,而神秘主義者所宣稱事物的真實與否,卻只能被少數幾個神秘主義者用自己的特殊能力證實,可是同時卻希望別人盲目的相信。
而對於神秘主義者來說,這個邏輯正好讓那些懷疑派的理由不攻自破,因為依照同樣的邏輯,神秘主義者指出,任何人,只要獲取能夠證實精神世界存在的能力,都可以打開奧秘之門。神秘主義者所強調的和懷疑派沒有任何不同,只是懷疑派並不完全遵循自己的邏輯,所以得出的結論往往自相矛盾。
懷疑派更傾向於輕易下結論,而不是通過修煉,獲取必要的能力之後去驗證神秘主義者所宣稱的事物。中肯的神秘主義者會告戒他們,「我並不是你們所說的什麼被上天青睞的人,我只是在自己的內心開發了額外的感知能力,通過這些感知能力進一步獲得其他特殊能力,讓我能窺測到精神世界。」 這些額外的感知能力,沉睡在我們每個人內心,等待被開發。這和兒童成長過程中開發不同感知能力的經歷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們更容易關注到兒童感知能力的發展。但是,懷疑派堅持要求,在不開發自身任何能力的情況下,對他們證實這一切。這當然是做不到的。就好比一個農夫,自己不首先下功夫掌握必要的數學知識,卻要求數學家為他證實複雜的數學公式。
這種混淆的思想狀態非常普遍,要澄清這種混淆也不難,但問題是,當今大多數人都生活在這種思維錯亂中。如果光說理論,大家都認同,因為理論像二加二等於四一樣簡單。但是把理論推廣到實踐當中的時候,人們往往背道而馳。這種錯亂已經成為很多人的第二天性。他們這樣渾渾噩噩日復一日的重複同樣的錯誤,但是就像他們也違背著其他自然法規一樣,自己卻根本意識不到,而且不但已經習以為常,也不希望被糾正。但事實上,如果他們能夠客觀的思考,就會發現,存在於一切自然規則背後的原理都非常簡單。然而,神秘主義者面臨的這種思維錯亂,不但來自有思想的藝術家和知識分子,也同樣體現在時髦的講座上,報刊雜誌上,甚至學術論著中。
在此有必要強調,我們所面對的這種社會思潮,也正是這個時代的特徵。我們不能簡單的稱之為思想的混亂,甚至不能只是一味的批判。我們必需明白,這種對更高層次真理的偏見,根深蒂固的存在於這個時代,而這個時代取得的具有代表性的輝煌成就和進化,反過來又助長這種狀況。這也是十九世紀輝煌成就下不能避免的一道陰影。十九世紀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對外在物質世界的發現,以及人為了科技和工業發展對自然的徵服。只有人類把重點放在外在世界的物質成果之上,才能獲得如此輝煌的成就。
同樣,我們對感官還有掌管感官世界思維的培養,也造就了當代文明。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環節都顯示,沒有這種培養,就沒有我們的今天。也正是在現代文明帶來的種種便利之下,人類形成了這種佔主導地位的思維方式。而正因為人類是在這種思維方式的指引下獲得了如此成就,於是人們繼續遵循它們的指引。因此,人類也學會培養自己只接受感官和思維判定的真實性,認定它們對事物的判斷比任何其他方式更可靠更合理。那麼,當一個人通過感官和思維的判斷獲得了某些知識,他也會用自己的感官和思維去判定其他一切事物,整個社會都是這種思維模式。十九世紀的人崇尚絕對的個性獨立和自由,排斥一切群體權威,竭力建設一個充分保障個人獨立自主的社會;也正因為這個理念,人們習慣從一個普通人角度去考慮問題。
實際上,這種獨立觀念對尋求精神層面的知識是非常有益的,因為沉睡在人內心的高級能力的覺醒和發展,也因人而異,有的人可能發展的多一些,有的可能發展少一些,但是當人們開發那些能力,並且意識到它們的重要性,人和人之間也開始出現差距。這時候,相對於發展程度還不夠的人,進步大的求知者就應該更有權威傳播相關內容,或者遵循他自己特有的行為方式。誰引導誰,在感官和思維世界裡並不重要,因為人們的經驗幾乎一樣;但事關精神層面的時候,就變得很重要了。
現代社會的思維模式還具有另外一個顯著特性,那就是反對人的高級能力。神秘主義者的觀察發現,因為十九世紀的人類文明都是沿著物質感官層面進發,所以人們也已經習慣只在這個層面發展,覺得遊刃有餘。而高層能力只能在高於物質感官層面的精神世界裡發展,習慣於物質層面的人們對這些能力所帶來的知識,自然也就一無所知。事實上,只要參加一些演講集會就會發現,演講人除了物質感官層面的內容,不會觸及其他什麼話題。這種情況同樣體現在任職於雜誌報刊的資深記者身上,或者可以說整個社會,對看不見摸不著,普通思維不能理解的事物,都採取一種傲慢的全盤否定態度。我們並不譴責這種態度,因為這是人類文明進程中不可省略的一個環節。沒有感官和思維的驕傲與偏激,我們也不可能徵服這個物質世界,自然也無法讓人擁有一定的自主權,去實現人類的種種夢想。
同時,也正因為這個徹頭徹尾的物質至上文明投下的陰影,使當代人飽受深刻的負面影響。除了前面提到的一些例子,還有其他容易被人忽略,但非常有說服性的例證,可以讓人看清,根深蒂固的感官判斷和常規思維,是如何禁錮著現代人的思想。也正是這些例證,讓我們反思,重新喚醒精神生命是多麼重要。
比如費德裡科-德立奇(Friedrich Delitzsch)教授的著作,《巴比倫和聖經》(Babel and Bible Theory),所引起的強烈反應,就可以表明,作者的思維方式很具有這個時代的代表性。德立奇教授在書中闡述了聖經舊約和巴比倫文化中有關創世紀描述的相似之處,雖然人們對這些故事並不陌生,但由於以這樣的形式被學者呈現出來,人們開始懷疑啟示錄,並且自問,「如果不折不扣的異教徒國家也有類似的說法,我們怎麼能確定舊約裡的話真是上帝說的呢?」 當然這不是本書的主題,但很多人擔心這一闡述動搖了宗教最根本的基石。他試圖在一本名為《巴比倫和聖經:回顧和前瞻》(Babel and Bible, a Retrospect and Forecast)的小冊子裡為自己辯解。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論調,恰好可以展示一個德高望重的學者認為人對精神世界的事實應該持有的態度。現在很多人的思想和感受都和德立奇教授一樣,所以他的這個說法,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例證,讓我們通過這個坦誠真實的論述,認識同時代人的內心世界。
為了平息那些指責他的人,德立奇不是遵循聖經上嚴格意義的啟示錄概念,而是採用一種完全區別於普通老百姓的虔誠長輩的口吻解釋說:
「以我看來,既然我們的孩子在學校和教堂接受關於啟示錄的說教,我們不但有權力,也有責任對這些問題進行獨立的思考,並且因為這些都是很實際的問題,我們在思考的時候也需要堅持實實在在,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清清楚楚的回答孩子們提出的問題。也正因為如此,關於以色列是上帝特別選中的子民這個說法,就應該放在廣泛的歷史背景裡,和巴比倫文化,亞述文化,以及舊約一起研究。即使是尋求真實答案的學者,也會為此感到欣慰。而接下來最符合邏輯的做法,在我看來,教堂和學校也應該一致認同,就是根據世界史和人類文明史得出結論,是一個偉大無比的造物創造了天地一切,而舊約裡的那些故事,則應該單獨劃分出來,稱之為希伯萊文化的古老傳說。」
如果我說,這種思維過於幼稚簡單,是沒有意義的,也希望人們不要覺得我是在攻擊尋求真知的德立奇。但事實上,他所做的,就是試圖用探究物質世界的思維去定論非物質世界。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個沒有開悟的頭腦是不具備能力評判啟示錄的。人們如果希望知道啟示錄的真正含義,就必須擁有領悟啟示錄含義的知識和能力。
當一個人開發了內在的奧秘洞察能力,就會在舊約中發現,某些被德立奇稱為希伯萊傳說的故事,其實是具有更高境界意義的,但是這些高層意義,僅憑判斷感官世界的思維是體會不到的。具有奧秘洞察能力的人通過自身經歷懂得,所謂「傳說」,都是從這些高層意義演變出來的,而要看到這些高層意義,人必需具備奧秘洞察力。只有這樣,他的全部觀點才會徹底改變。
就如同不能因為一個數學原理最初被一個人或者不同的人論證過而加以否定,我們也不能因為不同文化中都有和聖經故事類似的說法,而否定聖經的真實性。對於啟示錄的思考,關鍵是誰有能力做出判斷,而不是誰擁有獨立思考的權力和責任。因為只有開發了內在強大能力的人,才能設身處地的體驗神秘主義者經歷並宣講出來的事情,所以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權力對此做出判斷。
這個例證很好,讓我們看到,擁有常規思考能力的人,因為能非常有效的判斷物質感官世界,就以為自己也可以判斷一無所知的領域,實在過於幼稚。而純史學研究就是依據物質感官的思維作出推斷的。
用這樣的方法研究新約,無疑把人帶進了一條死胡同。人們不惜任何代價照搬所謂的新史學研究方法,用來研究聖經裡的內容,把章節與章節作比較,章節與其他記錄作比較,試圖求證在公元一年到三十三年之間的巴勒斯坦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些歷史人物是怎樣生活的,耶穌到底說了什麼。
早在十七世紀,安傑拉斯-瑟理舍斯(Angelus Selesius,十七世紀德國神父和宗教詩人,以《玫瑰詩》著稱:「The rose is without why, it blooms because it blooms, it cares not for itself, asks not if it is seen.」 中文大意是「玫瑰就是玫瑰,開花只為開花,她自己不在乎,也不在乎有誰看」。—譯註)就已經對這種研究方式表示不屑。他說:
「哪怕耶穌每年都在伯利恆誕生,如果他無緣在你內心誕生,你也終將是一隻迷途的羔羊;如果在你內心沒有樹立十字架,格爾格塔山(Golgotha,耶穌受難的地方)上的十字架,也解除不了你的煎熬。」
也只有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在他之前,另一位和他同樣虔誠的十三世紀的邁斯特-艾克哈特(Meister Eckhart,德國神學家,神秘主義者)曾這樣說:
「有人希望親眼看到上帝,就像看到一頭牛那樣。他們愛一頭牛,希望也像愛牛那樣愛上帝。。。頭腦簡單的人幻想或許能看到上帝,仿佛和上帝面對面站著。但實則不然,除非你和上帝融為一體。」
這並不是主張不要去論證歷史的真實性。問題是針對類似新約這樣的文獻,如果人沒有在內心體驗福音裡蘊含的意義,是不可能弄清它們的歷史真實性的。人要確認到底是誰出生在伯利恆,首先需要在內心感受到耶穌,否則,這些比較和分析也就沒有任何價值了。同樣道理,如果一個人沒有在自己內心樹立起那個格爾格塔山上的十字架,也就不能確定那個十字架將怎樣解除他的苦難。就好比善於肢解身體的解剖學家不能發掘一個偉大詩人的天才靈感來自哪裡,純粹的史學研究也不能發現有關神秘主義的事實。(關於這一點,建議參考我在1902 年的《基督教:神秘主義的現實》「Das Christentum als mystische Tatsache」-作者注)
明眼人可以清楚的看到,現在深深根植於知識界的這種「尊嚴」,讓這些知識分子只肯關注感官世界的事實。而這個「尊嚴」所宣稱的就是:「我不希望開發特殊能力以便於調查更高層世界,但我堅持用現有的能力對那些事物做出判斷。」
有這樣一本小冊子,出發點很好,但充滿了我們剛才提到的現在知識界的態度(《我們對耶穌有多少了解》作者卡爾所夫,柏林,1904 「What do we know about Jesus? By A. Kalthoff」-作者注)。當中有這樣的一段話:
「當代人也可以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發現耶穌這樣一個具有群體代表性的人物。就像新約的作者塑造了耶穌,一個當代人也可以根據自己的內心塑造耶穌;就如同新約作者把自己放在耶穌的位置去思考,一個當代人也可以設身處地的像新約作者那樣思考,從而講述和寫作新約。」
這其實是個模稜兩可的說法。如果按照安傑拉斯-瑟理舍斯和邁斯特-艾克哈特的概念去理解,就是正確的,因為他們所說的,是人發掘存在於內心深處的能力之後,從內心去感受新約所講述的耶穌。但是,如果人們根據一個只注重感官世界判斷的時代所產生的理念,去造就一個耶穌,這個說法就徹底錯了。
要想懂得精神世界是怎麼回事,一定要在自己內心帶著敬畏去開發它,而不是用還沒有達到精神高度的理解能力去評判它。如果我們一味要求把高層次的真理降低到低層次的思考,結果就是什麼也學不到。當然,這麼說也會遭到質疑,「既然是這樣,你們這些神秘主義者,何必要對還不具備能力理解的人宣傳這些高層奧秘呢?那些推動這類主題的講習活動又有什麼意義,反正人們還沒發展到完善的程度去理解這些學說?」
本書的目的就是消除這種混淆,讓人看到,雖然這種精神能量來源於一個不同的地方,並且擁有它自己的方式,但它的科學原理卻完全建立在低層思維上。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精神能量的科學原理低於物質感官世界的科學性,而是把物質科學的研究方法延伸到精神世界。那麼,接下來顯而易見的問題就是:怎樣才能獲得精神世界的真理?精神運動又是怎樣幫助人實現這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