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初出場,有兩首《西江月》來評價他: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悽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很多人認為其藝術手法是寓褒於貶或者說明貶暗褒,但悅華認為這是不準確的。原因很簡單,書上說得明白——這是「後人」對寶玉的批語:「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
寶玉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各有各的評價標準。
如果從別人的角度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褒就是褒,貶就是貶。
比如,在外人眼裡他的確是「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初見林黛玉,一會和風細雨,一會大發癲狂,詞句不是很恰切嗎?
比如,「不通世務」、「不知樂業」、「怕讀文章」、「難耐悽涼」這簡單是對寶玉在世俗世界中的客觀描述,何來「明貶暗褒」?
那麼,為什麼大多數認同這是一種「寓褒於貶」呢?
因為大家都有一個先入為主的看法,那就是,作出這個評價的實際上就是作者曹雪芹。無疑,《紅樓夢》中有曹雪芹自己的生活在,在寶玉這個人物身上作者寄予了自己的理想與感情,並且大家公認賈寶玉這個人物並不像評語中說的那樣「無能」、「不肖」。因此,我們認為這是作者的一種「正話反說」、「寓褒於貶」。
其實,這種理解是混淆了作者與敘述者這兩個概念。
《紅樓夢》的敘事方式很奇怪。所謂的「作者」,在小說中是「缺席」的。第一回說這部《紅樓夢》是記錄在一塊大石頭上的(所以叫《石頭記》),後來先被空空道人抄錄下來,又被一個叫曹雪芹的人「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才有此書。
在這裡,我們看到書中的曹雪芹只是一個編輯者。當然,這是一個敘述的圈套。脂硯齋當時就指出:如果他只是個編輯者,那這個開頭又是誰寫的?——足見作者狡猾之甚。
曹雪芹通過這種方式,意在製造一種作者不在場的錯覺,從而故意拉開小說與真實之間的距離。這是很現代的手法。
那作者「不在場」了,由誰來講這個故事呢?
開頭第一回,是一個類似於說書人的人物講的,他講了補天石轉世到人間的故事。接下來寧榮二府的「人間故事」,都是由那塊石頭講的,即石頭才是《紅樓夢》主體故事的敘述者,而非曹雪芹。
所以「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這句話是石頭說的,石頭對《西江月》中對寶玉的評價表示贊同,哪有什麼寓褒於貶的意味,全是負面評價!
那麼,曹雪芹「假裝」放棄敘述者的身份,改由石頭說話,有什麼好處呢?
悅華以為,一是考慮現實,二是增加「小說味」。
先說現實考慮。
從內容而言,小說塑造的主要角色在當時是叛經離道的:主動追求愛情、討厭仕途經濟。這是不為主流社會所容的。
從取材而言,曹雪芹以曹家的劇變為故事原型,很怕被統治者以訕謗治罪。
所以他隱藏起來,讓頑石說「人話」,並且代表一種「主流價值觀」,這樣可以減少輿論的壓力與朝廷的壓迫。
再說增加「小說味」。
小說既然在整體上確定了「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存)的敘述思路,那麼就要創建一種「滿紙菸雲」、撲朔迷離的風格。
而敘述者的多變與含混正是配合著這一風格的。
「石兄」這一敘述者的加入,同隱含的作者敘述、第一回中的「說書人」的敘述,再加上故事中角色的敘述,就形成了一種「眾聲喧譁」的敘述方式。
這樣,對同一事件也會產生不同的評價,就像「羅生門」,反倒有利於讀者的判斷與思考。
從這個角度看,《西江月》對賈寶玉的評價,更是一種實話實說,而這同作者潛藏的傾向性產生了一種張力。
這種張力不是修辭層面的反語(寓貶於褒),而是產生了結構層面的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