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包袱斯基】
「炊事員工作是很偉大的,生產好壞與炊事員有很大關係。」
六十年前,一雙握慣了鍋鏟的有力大手,被另一雙握著幾億人生計的手緊緊握住,後者的主人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周恩來視察上鋼一廠,先去的不是車間,而是食堂;開口第一件事也不是生產,而是打飯、吃飯。人民的好總理,深諳民以食為天的不變真理。
忙時叫外賣,閒時下館子。親愛的勞動者,你還記得有種存在叫做食堂嗎?
美國學者用鏡頭記錄下1972年的北大食堂
對於很多年輕勞動者,走出校門那一刻,也就告別了食堂。他們、或者說你們也許不知道,在從前,「吃食堂」居然也是種身份標誌,意味著你是「國家的人」:整個國家就是一整道巨大火紅的鋼鐵洪流的年代,工人階級老大哥、包括知識分子、幹部這些光榮的組成部分——我國的領導階級都是吃食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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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菜譜:
豬肉燉粉條、工具機一廠紅燒肉、3301廠蔥拌豬耳朵、鍋爐廠蔥炒雞蛋……
60年代菜譜:
3301廠華子魚、重型廠鍋包肉、鼓風機廠溜肉段、冶煉廠酥白肉……
幾年後,那頓復古午餐還讓我記憶猶新:半盆華子魚、一盤蔥炒雞蛋,還有白饒卻被打飯大姐盛到冒尖的大米飯——三十塊錢就把我撐到足足走了十站路才消化下去,怎麼忘得掉。
午餐來自中國工業博物館附設的、滿滿《鋼的琴》範兒的工人大食堂。
那座亞洲最大的工業博物館,地處「東方魯爾」瀋陽鐵西區的核心地段,本身就是原瀋陽鑄造廠的廠房。在其他地方哪怕城市居民還吃不飽的困難時期,那裡的老大哥們生活水平竟堪比赫魯雪夫的共產主義,從食堂菜譜就令人豔羨——不少江南和廣東籍的技術人員和熟練工、還有大學生,那時爭相東北飛,不僅為了面子,也是為了肚子,放在現在不可想像。
共和國長子的威武雄壯,是幹出來的,更是吃出來的。順便提一句,我那次是借奧運東風,去尋訪當地的冠軍基因。窮文富武,營養攝入一馬當先,遼寧體育領跑中國大半個世紀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隨著世紀末的關停並轉一起走進風雨的,不只是昨天的榮譽和機器轟鳴——工人都不歸國家歸市場了,原先不計成本管夠的食堂自然毛將焉附。
正因此,博物館除了那些威武雄壯的展品,也能從色香味上保留勞動者的舌尖記憶,實在難能可貴。只可惜,去年和幾位《鐵西區》的港臺粉絲再訪瀋陽,門可羅雀的展館再聞不到飯菜香。
電影《鐵西區》
「今天一天就你們這幾個,以前還能接點政府旅遊團,這一『陽光』也沒了。mèi銀來食堂咋開啊?喝西北風啊!」保安大爺一臉苦笑。
中國工業博物館
匆匆看完那些蒸汽朋克的標本,索性尋味附近工人新村,畢竟還有那麼多退休老廠人在此地生活。想不到飄揚著「幹哈、mèi有」的一幹沿街小飯鋪,卻找不到昔日食堂菜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滿城皆是麻辣燙——好吧,張亮和楊國福們都是共和國長子們從頭再來的模範榜樣,沒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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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四千裡之外的上海,不少人只記住了它作為東方明珠和魔都、小資摩登和洋氣的「喝咖啡」那一半血統,卻往往忽略了同樣作為老工業基地、吃食堂渾身是勁的另一半。
朋友的外公曾是滬上著名的業餘裁判,《大李小李和老李》和《小足球隊》裡都有他的原型,姚明的父母、還有數位國腳,都是他看著從工人隊伍裡走上專業賽場的。那時很多大廠自己就有籃球場甚至足球場,老人的工餘時間幾乎都留給了那裡,報酬只是象徵性的。
《大李小李和老李》劇照
「當然首先是喜歡,說不計名利也不對,其中有個重要原因,就是去大廠吹完比賽都管飯。」在這位骨灰級裁判票友的記憶裡,「其實被請吃的只是人家的食堂,但未必不如國際飯店:食品廠不用說了;造船廠食堂有各種新鮮魚蝦——人家自己的產品下水試驗就順便捕回了的;鐵路更是能吃到全國特產,哈密瓜、菠蘿蜜。即便是困難時期也不會省;而即便沒有什麼特色的,連白飯都比外面的好吃。為啥?蒸飯用的都是排放的冗餘產能……這真是『咱們工人有力量』!」
不過保障有力又會精打細算的上海工廠食堂界,在改革開放初期也經歷了一次水準大滑坡。除了和各地一樣、市場化承包帶來的陣痛外,更有人才流失的原因。
工友們驚奇地發現:昔日另眼相看的「飯烏龜」(因為比其他工種相對輕鬆又實惠、這個噱稱與其說因為看不起,更多是羨慕嫉妒恨),居然一個個拿著三級廚師證進了政府的外服人才庫,要麼被外派使領館,還有的乾脆不再吃公家飯、去國外開中餐館,籤證比高級知識分子都順利。
而這場食堂界的人荒,很多工廠是前灶後灶一起鬧,因為人家比翼雙飛了。當年食堂的大灶,如今很多人都沒見過:前灶師傅負責炒菜,除了一般餐館和家庭也會做的小鍋菜,更多時候要拿著工兵鍬一樣的大鏟、翻著幾十斤的大鍋,往往是有力氣的男性;後灶師傅則蹲坐爐邊板凳,隨時根據前灶的需求加減火候,需要女性的耐心和細緻。
而之所以前後灶的內部消化比例堪比雙人花樣滑冰,不僅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加天長日久的默契,更因為實在不好要求後灶大嫂穿戴整齊嚴實,尤其夏天,那個相對保守的年代,你懂的。
3 有年去威尼斯雙年展,為了趕場也只好打破在外儘量吃在地美食、不吃中餐的自我要求,沒想到就近走進的那家上海飯店,味道居然遠超對付飽即可的期待。「趕時間的話,儂吃紅燒划水好啦!」
幾分鐘後,一盤盤相同的濃油赤醬,除了一盤我的,都走到了接待中國旅行團十人圓桌上。感覺一下子回到了一大鍋出十幾份起的食堂大鍋菜,而那份久違的肉厚汁濃,並不因青魚的產地而減色。
威尼斯的上海菜館做的茄子濃油赤醬
「蠻懂經哦!」結帳攀談,老闆兼大廚夫婦果然是工廠食堂出身,「燒大鍋菜絕對比小鍋菜味道好難度大。當年我是炒了五年小鍋師父才安排我學習大鍋的,這還是看我手腳伶俐比師兄弟都快。」
當然,青菜肯定還是小鍋大火快炒得好。只是中國第九大菜系——食堂菜被集體安上「瞎tm炒、亂tm燉」的名詞解釋,多半是給大學食堂背了黑鍋。而bbs、qq和微博的時代,最愛發牢騷的莫過於學生黨,一傳十十傳百,甩都甩不掉。
一位朋友學生時代最溫暖的回憶就來自食堂。他是鄭州西郊的紡織城子弟,從託兒所到上大學才離開,「河南高考的鬼畜程度你知道,食堂亮燈我起床,然後和上早班的叔叔阿姨一起吃早餐,人家上班我上早自習;下晚自習十點多到家,食堂還開著,而且是正餐,我又跟下晚班的一起。」
直到現在,他幫父母在鄭東新區買了大房子,每次回鄉都會不辭勞苦回到城市另一端,只因鄭州工人階級子弟比瀋陽的幸運,廠子沒了,卻還能輕易找回昔日吃食堂的感覺:「從(國棉)一廠吃到五廠,回一次家我能胖十斤。」
雖然從晚班食堂衍生的一廠夜市因市容整頓而消失,但只是存在方式化整為零而已;而最讓吃貨流連的,還是昔日穆斯林和上海支援三線職工最多的三廠——除了牌子還在、盤子碗和昔日一樣大的三廠回民食堂,早早買斷工齡下海的上海阿姨們賣的蛋餃和江米酒,去晚了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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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不放油、不放肉」的下半句,學校食堂或許敢,工廠食堂可絕不敢。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工人階級可都是魯提轄,敢餓著洒家,俺這眼睛認得你,拳頭可不認得你。
當然,且不說自古就有「廚子不偷,五穀不收」的潛規則,當年炊事員算不上四大橫(聽診器、方向盤、大殼帽、售貨員),也在八大員之列,只要你別太過分,反正是公家的。
但在一位媒體老前輩早年在工廠當工人時,就經歷過一次罷免炊官的群眾運動,他還是運動中至關重要的主將筆桿子。窗口黑板上的「炒肉、炒蛋」,一律被他抹去「火」,剩下半邊「少」還用紅粉筆加重。前輩後來在業內有標題大王之譽,敢情智慧也是早從群眾中積累的。
這麼一連幾日,公然「少肉」的現象因領導關懷得到重視——那時候領導還是和群眾一起排隊打飯的,結果炊事員從此改了保潔員。前輩後來知道內情還挺內疚:人家家庭是真困難,上有老下有小,就他一個城市戶口,因為超生還剛被罰了巨款。
即使現在,一些學校的食堂阿姨還是有手抖的毛病
在沒有引入市場承包的年代、沒肉吃的極端現象在食堂少見,「熟人吃不完,仇人不夠吃」卻是稀鬆平常。沒別的權力,海底撈月還是蜻蜓點水、以及手抖不抖,人家說了算。
那位前輩就經歷了一回食堂裡的世態炎涼,只是有點狗血:他考上大學就等調檔報到的日子,每次打的菜比以前少一半,理由很簡單:大姐以前一直張羅把表妹介紹給他,這下自覺高攀不起了;而且他考的是文科,畢業應該也不會回工廠系統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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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人藝年代大戲《食堂》最後,食堂的遺址和大鋼包一起只剩荒草叢生。而今天那裡的原型,變成了優美高雅的冬奧組委總部及配套設施。作為生產力阻力一部分的老食堂,改掉和倒掉,其實都不可惜。畢竟我們現在吃得更好了而不是更差了。
北京人藝《食堂》劇照
只是在日本書店裡看到《古田的員工食堂》、《令人嚮往的企業員工食堂》狂銷幾百萬冊時,還是心有不甘。不僅花樣賣相讓人饞涎欲滴、更是精確到卡路裡和微量元素,有這樣的「社食本」美食,員工的歸屬感和自豪感,不是搞兩次感恩團建、喊幾次狼性能比的
不過最後還是釋然了:「食堂」本來就是近代返銷的日語漢詞,而嚴格說起來「工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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