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提前寫完了的後記。正文還沒結束,後記就開始有了。
也挺好。
幾次有人問過我:「你為什麼公開課選擇講《水滸傳》?」我回答:「去年講《吶喊》沒人聽,這年頭大家不愛魯迅。」說到這,純粹出於好奇的朋友就不再問了。但也有朋友接著感慨:「是唄,跟魯迅相比,大家都更愛《水滸》、《三國》。」
然而大家為什麼會愛《水滸》和《三國》呢?我認為,主要與這兩本書的層次感有關。書裡的人多,事情多,矛盾衝突大起大合,人物的個性、命運在書裡面體現得淋漓盡致。生活裡的很多事情都能在書裡面找到影子,自己在讀書的時候往往會有一些代入感。
固然的,《金瓶梅》、《紅樓夢》的層次更為繁複,但作為讀者,我們卻一輩子也成不了縱橫捭闔的西門慶或者純情愚頑的賈寶玉,而我們在《水滸》裡面可以選擇當宋江、魯智深,再不然蠅營狗苟,當個上山前的林衝,也是一種很好的選擇。
《水滸傳》體現出來的中國人的個性、命運和道德是多元的。
見過太多的朋友,感慨時下的道德崩潰,追求利益,認為古人的道德境界是我們遠遠無法企及的。平心講,我們難為古人了。因為「人心不古」其實也是個老詞,我們今天覺得古人的道德好,古人覺得更古的人的道德好。
孔子感慨那個時代:「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又把古代的民風和當時的民風作對比說:「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大家把心裡的不痛快寄託到古人身上,希望古人的道德曾經好過。我讀《水滸》,也是把心裡的不痛快寄托在古人身上,但我知道,也希望大家知道,古人曾經這麼活過。
人的一生活著是一個大難題,都是一輩子,沒有也不必有什麼主義。愛情、事業、家庭孰先孰後,實在不必計較。我們活得艱難,不是因為「利慾薰心」,而更多的是對自己反覆地確證。
過去把科舉取得的學歷叫「功名」,是一種功利心,現在把自己的學問拿出來做音頻、做網絡節目,其實也是一種功利心,都是為了人群裡的認同和被認同、接受和被接受。
人是社會的動物。
所以這部題名為《消失的遠山》的《水滸》評論,最開始只有人,有領袖、有天罡、有地煞,但到了現在又開始有了世界,有了時代,有了起因和經過。補出來的,是人的舞臺,但補出來的更是舞臺上的人,是立體的人。
所以從《水滸》出發的,再回到《水滸》中間也要經過金聖歎、李卓吾的批評,經過引用《論語》、《莊子》、《宋史》種種,經過與《水滸後傳》、與《水滸》戲、《金瓶梅》和其他小說的比較。
弗裡德曼說:「世界是平的」,那是從全球化的交往來說,但是平的交往註定是淺的交往,我們所經歷的世界除了淺的也有深的,除了「他們的」、「我們的」,也有自己的。
世界一定是立體的、多元的,不立體,不成世界。
就像《水滸傳》,就像八百裡水泊梁山,它是我們的遠山,也在逐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中。很多人感慨,《水滸傳》越來越成為小眾讀物,無他,世界變平了而已。正因為世界變平,所以我們才有對古人道德的善良的想像,正因為世界變平,我們才不斷地結構自己卻無法找到真實的自己。
但是,只要我們願意來到立體的世界,那消失的遠山必將來到我們面前——因為山不向我走來,我便向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