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香四溢的釀酒車間到奶香濃厚的青稞糌粑餅生產車間,參觀者通過觀光走廊清晰地看到青稞產品加工過程。這裡是高原勝地大美青海,正在可可西裡青稞工業文化旅遊產業園直播青稞產品。從旁邊的貨架上能看到青稞麻花、青稞糌粑餅等青海特色農產品,這些營養豐富、花樣繁多的青稞製品,把我引入了那段認識青稞和青稞主人的歲月。
營區駐守在海拔近4000米的青藏高原,附近是連篇的青稞麥田,半農半牧的藏族鄰居以對食材的萬般虔誠,精心耕作農田。青稞以無以回報的赤誠還耕農以產出,那種天地人和的協作,把高原四季描繪的五彩斑斕。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青藏高原上的青稞,不就和北方的麥子是一樣的嗎?看上去不如南國的稻田秀麗,不如西北的胡楊壯觀。我只能這樣告訴你,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登上巍峨的青藏高原,還沒有領略青稞的悲壯,沒有看到在惡劣的環境它們是如何頑強地生長。
營區門口就有一塊不大的土地,每到播種季節,主人都會把青稞播種到地裡。這塊土地的土質很差,營養早已被上季的作物用光,再種青稞不是白白地浪費種子嗎?有時,我會禁不住向藏族同胞提出這樣的問題。每次他都是微微一笑說:「青稞可不像你想的那樣,只管種下去,不論怎麼著,到了秋天也能收,這樣咱們就可以做青稞餅,也可以做青稞酒了!」
青稞在青藏高原上的種植歷史悠久,經過藏族人民長達3500多年的種植和栽培,青稞已經完全適應了極端的高原氣候,成為藏族人民的主食。在青藏高原這個氧氣稀缺、氣候寒冷的高海拔地域,能夠種植出糧食是非常不易的,因此青稞成為大自然贈予藏族人民的寶貴食物。
在青藏高原的一些村寨,至今保留著開犁播種和開鐮收割時的莊重儀式。開播那天,人們像過節一樣穿戴一新,聚集在地頭以青稞酒和桑煙祭祀天地諸神,並在牛角和犁把紮上紅花,由德高望重的老人下達開犁的號令。拋出的青稞種子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道弧線,剛剛解凍的油黑土壤在犁頭譁譁翻湧,老人們肅立地頭,手搖經輪祈求天道平安。
包著頭巾的女人們背著厚重的金剛經,成群結隊穿行於地塊之間,她們高唱祈禱的歌謠,飄逸的裙裾在唰唰作響。如果天上、地下和水裡真有神靈,人與莊稼性命攸關的依存會使諸神大為感動,從而倍加護佑,讓所有的不幸遠離人間。
在長冬無夏、春秋相連的高原,青稞種子在零至一攝氏度的低溫下萌發,嫩綠的幼苗幾乎是從冰茬中冒出來的。它在紛紛揚揚的雨雪中蹭蹭蹭拔節,而雨雪交加的五月,柔韌的旗葉已迎風招展。當幼穗在葉鞘裡鼓脹起來的時候,它全力進行光合作用的葉片會出現觸目驚心的「花紋」,仿佛被毫無遮攔的陽光所灼傷。沒有任何一種作物會如此「玩命」,為了顆粒飽滿不惜自我戕害。
嚴冬過後,正是青稞返青、繼續生長的時候,然而這個時候卻是高原多風的季節。強勁的北風一旦吹起,就連楊樹那些看似堅不可摧的植物都要斷條手臂下來,可是青稞憑藉根須,緊緊地抓住腳下的土壤,在獵獵北風中集體舞蹈!
在與青稞為伴的漫長時光裡,炊煙瀰漫,雞鳴犬吠,造就了無數次近距離親近青稞的機會。這是描繪青稞生長的一種狀態:六月的田野,青稞齊刷刷抽穗,微風過處,黃綠色的青稞穗波濤般湧動起來,以深綠的田野為背景,仿佛一群接一群毛色閃亮的駿馬奔馳而過。
放眼望去,在高原的鄉野田間、廣袤無雲的藍天下、地表裸露的大地之間,一方綠油油的植物,靜靜地呈現出高原上的生機和溫情,這是大自然的傑作,也是高原的結晶。
青稞是通人性的。剛出穗時看上去有點鋒芒畢露,灌漿後穗子會一天天低垂下去,將光滑的莖稈墜成一個謙卑的弧度。它放射狀的麥芒只是為了大把攝取陽光,並捕獲那些會隨風而逝的氧氣分子,儘可能多地把養分供給嗷嗷待哺的籽粒。每一株挺立在高原疾風中的青稞,都是一位含辛茹苦的母親。
耐寒,耐旱,耐鹼,耐瘠薄,早熟。這就是青稞的特性。為了跟短暫的無霜期賽跑,青稞甚至演化成一個生育期大大縮短的特異品種,它的植株來不及充分長高,穗子就在葉鞘中發育並搶先成熟,即便遭受突如其來的冰雹,包裹在柔韌葉鞘中的顆粒也不會散失。
於是,我漸漸地喜歡上了青稞,這種低調卻又頑強的草本植物。閒暇時,總是會在不經意的漫步中,走進齊腿深的青稞田之中。那些青稞刀切似的整齊,看上去異常壯觀,偶爾會有幾株從整齊的隊伍中冒將出來,飽滿的果穗倔強地想要觸摸天空。也許是因為貪婪生長,所以它們才會這麼突出,而我更願意將它們看成是田中的佼佼者。
而在大片的青稞地金浪翻滾的時節,人們又在地邊搭建帳篷,烹牛宰羊,歡慶祝福。在秋天的田野,人們唱著歡快的歌謠開鐮收割。他們將青稞束舉過頭頂甩上幾圈,不少穗子甩了出去,散落在秸稈縱橫的茬地裡。外人看到如此的情景,誤以為他們的勞作過於粗放,糟蹋了不少艱辛得來的糧食。實際上他們這是特意留下一部分青稞穗,作為鳥雀越冬的糧食。
然後是假以時日的打碾。兩頭犛牛拉著砂巖鑿成的碌碡,在攤開了青稞束的場地裡慢悠悠轉圈兒,趕牛人喊著的號子,碌碡的木架吱吱呀呀響著。沒有足夠場地的人家,會在屋頂或院子裡用連枷拍打青稞。人們面對面站成兩排,連枷此起彼落,草屑和青稞粒飛濺著,雞和麻雀、鴿子都圍在四周,唧唧咕咕,分享著豐收的喜悅。
打碾過後,牧人們就趕著一隊隊馱牛,掄著拋石索打著呼哨,走向風毛菊和火絨草簇擁的村寨。牧人和農民說著的同樣語言,開著同樣的玩笑,卸下酥油和奶渣,帶走青稞。在過去漫長的歲月裡,青稞是在石頭上磨細的:將炒熟的青稞放在大而平的石塊上,磨青稞的人雙膝著地跪在後面,雙手握一塊長而圓的石頭前後摩擦,潔白的麵粉雪花般灑落,堆積在墊子上。
在食物緊缺的年代,人們往往捨不得將青稞完全炒熟,半熟的糌粑更抵得住飢餓。度過那些自然或人為的難關,又會將純青稞炒得開花,勤快人家甚至每天現炒現磨,以保持青稞的純與鮮。因而一臺小巧的手搖石磨,是每個家庭房簷下的必備之物。
拌糌粑是需要耐性和技巧的:在奶茶裡放入酥油片,酥油化開,再加入炒麵和幹奶渣。面對山峰般的一碗炒麵,性燥手拙之人可能一籌莫展。揉好的糌粑被捏出可以入口的小攥攥,帶著指關節和掌心的紋路。出門在外的人則簡便得多,將酥油塊和炒麵一併裝入羊皮小袋,臨時雙手揉捏一陣,糌粑就拌好了。
在雪域高原,見面敬三碗青稞酒被視為不可或缺的禮儀。右手無名指蘸一蘸酒,屈指向空中彈灑三下。祝詞裡說是在敬這敬那,瞬間被陶醉的,其實還是捧著酒碗的人。為了尋求那種醉眼朦朧奇妙的感覺,人們將青稞釀成了酒漿。
這是青稞的另一個特性:它的胚芽萌發之時會產生澱粉酶,迅速將澱粉分解成糖;糖遇酵母,旋即轉化為酒精。青稞由此成為最適於釀酒的原料,其它穀物釀酒往往也需要青稞作引。人們啜飲著從發酵青稞中瀝出的精髓,恍惚間忘卻了勞累和煩惱,感受天人的愉悅和超脫。
藏族人家都供奉著一個象徵吉祥的糧食鬥,裡面盛著一半生、一半炒熟的青稞粒,並插滿了塗成彩色的青稞穗。在他們眼裡,青稞不只是果腹的糧食,它是神聖的「靈魂」。在青藏高原,這是另一種秉性相近、情感相契的組合。人們已經跟青稞達成這樣的默契:世世代代相互輪迴。青稞變成身上的血肉、筋骨以及情感;而青稞的根須和葉片,也會從泥土和風中攝取我們將來飄散的磷和鈣。
青稞是禾本科大麥屬的一種禾穀類作物,因其內外穎殼分離,籽粒裸露,故又稱裸大麥、元麥、米大麥,是藏族人民的主要糧食。青色的紡錘形顆粒在穎殼中赤裸著,如同光身子套著夾襖的淳樸農民。在青藏高原,青稞和它的種植者相伴者具有這樣的可比性:經受著同樣的紫外線,沉澱著同樣的色素,秉持著同樣沉默和堅韌的個性。
人們驚嘆於青稞的古樸與純粹,卻忘卻了它所經歷的磨礪。我常常端詳手心裡的一粒青稞:它修長的腹溝宛若嘴唇,卻總是固執地抿著,仿佛一開口就會道出天機。像一個個隱姓埋名、固守高原的火箭兵。回首那一片鬱鬱蔥蔥的青稞田,那奮力生長,生機勃勃的樣子,使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頑強,催著我不斷努力,不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