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豆腐
文/鄭義
一
小時候,有豆腐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梆、梆梆……」每每從鄉間街巷的深處傳來不緊不慢敲梆子的聲音,就知道是換豆腐的來了——早些年,沒有錢去買豆腐,鄉下人都是拿黃豆去換豆腐,一斤黃豆換兩斤豆腐,是多年的定製。那年頭,缺糧少油。黃豆稀缺,豆腐,也就難得上飯桌。
中國是大豆的故鄉,順理成章,也就成了豆腐的故鄉。據傳,公元前164年,中國漢高祖劉邦之孫——淮南王劉安,在安徽省淮南的八公山上煉丹的時候,偶然將石膏混入豆汁,就此誕生了豆腐。以此推算,這貨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
我的家鄉沂蒙山區,製作豆腐的過程叫「出豆腐」。黃豆經過挑選、浸泡、磨糊,裝入懸起的大布袋,一通揉搓,瀝出豆腐渣,再上鍋燒開,成了豆汁。然後是點漿,這是最關鍵的技術,按比例加入一定量的老漿或滷水。頃刻,豆漿就凝固成豆花兒,俗名叫豆腐腦。接下來,將豆腐腦從缸裡舀出,倒進鋪了紗布的專用木匣裡,覆上紗布,蓋上木板,再壓上石頭,慢慢地把漿水擠出來,個把時辰後,新鮮的熱豆腐就告成了,這多半是個體力活兒。
用老漿或滷水點出的豆腐腦,成散塊狀,聞之,散發著奇異的原香味兒。有的用石膏點漿,成型的豆腐腦凝固成一個整體,像老酸奶,柔嫩細膩,口感好而氣味略差。
臨近農曆新年,出豆腐是置辦年貨的重頭戲。母親端著一簸箕黃豆,和嬸子大娘幾家合用一套家什,像個豆腐生產互助組,忙碌一番,各自端著幾塊白瑩瑩的豆腐回家。出豆腐產生的豆腐渣,是上好的豬飼料,生活困難的時候,這東西捨不得餵豬,都拿來果腹了。燒完豆漿的大鐵鍋,往往留下一些糊鍋巴,也是很好吃的,只有自家人才能享有。
豆腐能流傳兩千多年而久盛不衰,自然是有緣由的。它最大特點是貧富通吃,老少皆宜。任你是皇帝老子、土豪財主,還是平民百姓,以豆腐製作的菜品不下百種,總有適合自己口味的。要說差別呢,功夫全在烹飪上。
早些年,鄉鄰各村裡總會有幾家豆腐坊,挑著豆腐擔子走街串巷,人們買了新鮮的熱豆腐,直接佐餐入口,最是原汁原味。有的蘸著醬油、辣醬或蒜泥等調料吃,有的拌以小蔥,清白分明,極是爽口。
豆腐的另一個特點是任意搭配,風味各異。豆腐既可單獨烹調,也可與多種菜蔬魚肉搭配,總不失其本色老味,還能兼容其它品類之風味,相得益彰,各具特色。記得老家有一道菜叫「豆腐香」,做法是把豆腐切成小方塊,當中掏空,塞入肉餡,油炸後,煨以湯汁,綴以芫荽,入口香軟,耐人尋味。
豆腐與肉混合,剁碎,加入蔥姜調料,團成丸子,裹上澱粉油炸,這是豆腐丸子。有的直接把豆腐切小塊,入鍋過油,稱為「過油豆腐」或「豆腐泡」,以備燉菜時配用。有的切片入鍋蒸透,出鍋後搓鹽晾乾,或以滷水浸泡,即為自製豆腐乾,可存放多日。
小時候跟著大人去趕集,遠遠地望見煎豆腐的小吃攤,呈三角形放在鏊子上煎成金黃色的一塊塊豆腐,發出「吱吱啦啦」的響聲,色香誘人,饞的我直吞口水,邁不動腿。
從前,最喜歡的一道菜是白菜豆腐燉粉皮,要有幾片帶皮豬肉,文火慢慢燉來,大冬天裡,屋外飄著雪花,一家人圍爐而坐,煤油燈照的不甚分明,鐵鍋上熱氣騰騰,鍋內「咕嘟咕嘟」冒著水泡,朦朧間,手起筷落,隨手夾來,吹幾口氣,入口,鼓腮大嚼而咽,那快感,怎一個「爽」字了得。
豆腐最怕高溫。所以,每年盛夏,豆腐坊往往要歇幾天,人們就有一段日子見不著賣豆腐的。冬天,北方很自然地可以吃凍豆腐。新鮮的豆腐經天然冷凍後,呈蜂窩狀,稍融,細刀切塊,佐以魚肉乾筍之類,小火燉出來格外有滋味。
俗話說:「千燉豆腐萬燉魚」。豆腐和鯽魚、黃魚、鮁魚或蝦子等一起烹燒,口味自然是好。有一道菜,將一方鮮豆腐置於鍋內,旺火煮透,再投入鮮活的泥鰍,泥鰍突遇高溫,慌不擇路,借著鑽泥沙的老經驗,一頭扎入豆腐內,豈不知豆腐內的溫度也高,動彈不得,活活燙死。待端上餐桌,刀刀切開,泥鰍清晰可見,儼然「豆腐化石」一般,玲瓏可愛。這吃法不多見,總覺得有點殘酷。
豆腐可以煎、炸、炒、燉、燴、發酵、涼拌乃至直接入口,吃法之多,其他食材真也無出其右了!
二
豆腐問世後,我們的先人並沒有打住,而是不斷創新,許多豆製品也漸次而生,由豆腐而衍生的品種,總有十幾種。
豆腐皮是一大分支。
製成的豆腐腦,舀入置備的木匣裡,覆以紗布,層層疊疊,可以達到十幾層,瀝乾漿水,這就是豆腐皮。一張張捲起,再以鹽水浸泡,晾乾,就是成品了。
豆腐皮還可以切成細絲,過油,輔以各種調料,製成豆腐絲,香辣甜鹹各俱風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上大學的時候,周末常常買上一包豆腐絲,手抓即食,大快朵頤。那時候,才知道豆腐竟還能做成這個樣子,有這般滋味!心中暗想,畢竟是皇城,人家的製作也忒精細。
豆腐切成小方塊,配以諸多佐料、經發酵後醃製成腐乳。北方多出產紅豔豔的豆腐乳,如北京的「王致和」腐乳。後來見到南方桂林、廣州等地製作香辣味的白腐乳,品嘗過後,口味頗佳。
自然發酵的豆腐,也別具風味。著名的有皖南的毛豆腐,川府之國的黴豆腐等。老家裡上一輩的人也有各家自製的腐乳,雖不出名,也是人們佐餐的一道小菜。
長江沿岸江浙至川渝一帶地方多製作豆腐乾,麻辣甜風味不一,真空包裝,便於攜帶,確是旅遊佐餐的佳品。
以「臭」而揚名的臭豆腐,也算是化腐朽為神奇。據說,湖南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最為著名,還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說起來,都是豆腐「 惹 」的禍。
豆腐家族中,比較高檔的要算腐竹。豆漿加熱煮沸後,表面經冷卻會形成一層薄膜,將這層薄膜悉心挑出,順勢保持下垂枝條狀,再經自然風乾,其形酷似一節一節的竹枝,故而名曰「腐竹」。
腐竹是「出豆腐」的副產品,產量極低,營養豐富,燒、炒、涼拌、湯食皆可,葷素搭配俱佳,可是豆腐家族的珍品呢。江浙臨海那地方,有以竹杆挑制的「豆皮」,與之類似。
無論是上得大席的貴胄菜,還是充滿民間氣息的鄉土菜,作為平民出身的豆腐及其衍生的各色菜餚,都帶著濃濃的地方味兒,開啟了一扇扇中華美食之窗。
三歷史上,名人與豆腐頗多佳話。史載,宋神宗元豐二年十二月,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這相當於從省部級幹部降到了副處級,但他寵辱不驚,苦中尋樂,一到黃州,就寫詩讚稱「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居此地四年,他於詩詞創作之餘,還親自修屋耕作,研創美食,有詩為證:「脯青苔,灸青蒲,爛蒸鵝鴨乃瓠壺,煮豆作乳脂為酥。」(《蜜酒歌答二猶子與王即和》)乳脂就是豆腐的別名,「東坡豆腐」由此而來。
元朝鄭允端也有豆腐詩一首:「種豆南山下,霜風老莢鮮。磨礱流玉乳,蒸煮結清泉。色比土酥淨,香逾石髓堅。味之有餘美,玉食勿與傳。」直把個豆腐寫的出神入化。清代大詩人袁枚,也是個美食家。據說,有一次,他去海州遊玩,嘗到了一款「芙蓉豆腐」:色若白雪,細似凝脂,清香悠遠,不可方物。飯後,袁枚纏著店主:「可否將食譜授我?」店主說:「祖傳秘方,不外傳。」袁枚央求:「我買行嗎?」店主說:「祖傳秘方,不外賣。」袁枚急了,立馬三鞠躬:「求你了。」店主笑了:「先生不曾為功名折腰,今卻為我豆腐折腰,我不贈你都不好意思了!」這故事有些戲說的成分。
在朱自清筆下,豆腐洋溢著暖暖的父愛:「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在裡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裡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朱自清《冬天》)
現代作家汪曾祺先生也是一位美食家,他有一篇《豆腐》傳世,將各地尤其是揚州周邊的豆腐吃法來了個大總結,包括燙乾絲、大煮乾絲、文思豆腐、拉豆腐、油炸臭豆腐……讀來不覺心動神思。
四
民間有「白菜豆腐保平安」之說。至今,國人喬遷之喜,有「溫鍋」的習俗,常常帶上一塊豆腐,以示祝福。
南方的豆腐,多細嫩如脂,風土物候使然,也算入鄉隨俗。不是王婆賣瓜,竊以為,論品質,還是俺沂蒙老家的「漿豆腐」好些,就像山裡人的品行,實誠、厚重、醇香——那才是自己最熟悉的家鄉味道。
人之將老,口味難改。隨著年齡漸長,牙口愈差,我對豆腐的情愫越來越濃了。偶爾去鄉下趕個集,惦念的其實就是那一塊原汁原味的老豆腐。
初冬的暮色染著寒意,在窗外的禿枝上搖曳。臨窗而坐,靜聽「嗚-嗚」的音聲,那一定是風在吹。又一個冬天來了,這是令人遐想的季節!朦朧間,那紅紅的火爐、滾熱的豆漿、散發著濃濃豆香味兒的豆腐腦,還有那一方方潔白的豆腐,飽含著家鄉的溫馨,一起湧進我的腦海。嗨!人老了,就這點出息——想豆腐!
(原載《山東師大報》2017.12.27)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