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說文成敵古儒,近來懶更著工夫。
日移樹影侵棋局,風送花香入酒壺。
志比霧中元豹隱,道同天外碧雲孤。
伊予敢計前秋約,共泛星槎得也無。
這首《邀劉凝之題淨慈院》是宋代湖州烏程(今浙江吳興縣)人陳舜俞題寫的。陳舜俞為慶曆六年(1046年)的進士。詩題中的劉凝之就是北宋高安鈞山人劉渙。
劉煥(1000-1080年),字凝之,號西澗,為天聖八年(1030年)進士,歷官安徽穎上縣令、太子中允、尚書屯田員外郎。他是著名歷史學家、《資治通鑑》助編劉恕的父親。
這是一首邀約詩,陳舜俞對劉渙古奧高深的文章、隱居遁世的志向、孤高淡遠的修養進行了讚美,並希望劉煥能記得去年秋天兩人的約定,一共泛舟遠遊,直入星河。尤其令人稱道的是,頷聯再現了當年劉渙在淨慈院的閒雅生活:悠然散淡的風日,樹影下的棋局,花叢旁的酒壺,更兼讀書、弈棋、賞花、品酒的儒者,古意盎然。此聯對仗工穩、意境悠遠,堪稱經典。
《陳舜愈詩邀劉凝之題淨慈院》李向陽書
詩中的「淨慈院」就是劉渙故鄉灰埠鈞山西南方向四五裡遠的淨慈寺,現為太陽鎮淨慈村委會所在地。
據清同治辛未年重修的《高安縣誌》載:「淨慈院,在十一都鈞山之西。劉渙隱廬山,嘗與嘉禾陳舜俞自南康反(同「返」)筠遊此,有詩曰:『顛倒儒冠三十春,歸來重喜訪仙鄰。千奔萬競無窮竭,竹老松枯特地新。』院中有西澗祠,幸元龍為之記。今改名寺。」在該書「藝文志」中,劉渙這首名為《潁上歸來再題寺壁》的詩,前兩句略有不同:「不被藜羹三十春,歸來重喜傍僧鄰。」既然詩題曰「再題」,可見還有前詩。翻檢清同治《高安縣誌》,在「藝文志」果真有他的《及弟歸題壁上二絕》,其一曰:「彤扉新授紫黃宣,品作蓬壺(即「蓬萊」)二等仙。今日重來無限意,應憐憔悴勝當年。」其二曰:「梵剎仙都顯煥存,心心惟紹法王孫(「法王孫」指「菩薩」,即佛弟子)。俗流不信空空理,將謂長生別有門。」兩詩互參,並對照其生辰,可見作者31歲中進士曾歸故鄉,61歲曾重返故鄉,81歲去世。
淨慈寺為劉渙的讀書堂是史實,南宗高安人幸元龍[字震甫,嘉康二年(一說慶元)進士。歷官當陽知縣、逞州(今湖北武昌)通判。著《松垣集》]《淨慈寺屯田劉凝之祠記》記曰:
屯田員外郎劉公,字凝之,高安之鈞山人。登進士弟,仕為穎上令,以忤上官,歸隱廬山。田於落星之灣,豢犢為騎,三十年忍窮如鐵石,號「西澗先生」。嘗與嘉樂陳公舜俞自南反筠,館於裡之淨慈院,留詩壁間,歲月浸久,而摩其辭沒泯。高風餘韻,空寓閒花野草間,過者惆悵。
成都範公擇能,以嘉定戊辰來令高安,首訪遺躅。庚午仲春以公帑之餘,委寺僧祖琇立像於東廡亢爽之室。俾後人挹其冰清玉剛,可以激懦而律貪。嗟乎,今之為邑知,所以表賢厲俗者,鮮矣!公之高大父(即高祖)太史諱祖禹[範祖禹(1041-1098),字淳甫,一字夢得,成都華陽人,著名史學家,「三範修史」之一,著有《唐鑑》十二卷、《帝學》八卷、《仁宗政典》六卷],元佑名賢也。為政知所先後,蓋自有家法焉耳。
屯田名渙,其子秘書丞恕,字道原,神廟時與太史被旨同修《資治通鑑》。秘丞死,太史志其墓,去今百三十有三年,而公復來興屯田之祠,民德其不歸厚乎?
淨慈院因兵難毀壞而重俢,劉渙的同村人、淳佑進士劉元高寫有《重俢淨慈寺院劉凝之祠宇記》記述始末:
鈞山,西澗先生故裡也。嘗去而歸隱於廬山矣,然鈞山之人誇詠流風遺事曰:「吾鄉先生也!」
山之西淨慈院得舊遊絕句四焉,他所無也。嘉定初,邑令範公始祠於院之東廡,松恆先生幸公記之。景定(宋理宗趙昀第七個年號,1260—1264年)兵難,祠廢,久弗葺。元高曰:「嘻,樂樂其所生,先生歿猶存也,是可緩耶?」亟以屬妙瑜、正賢,皆悚然曰:「喏!」上鹹淳紀元之明歲(1266年),瑜、賢克協眾力,起三門之頹毀者,新棟宇之腐折者。遂闢西楹,中飭肖像,秘丞(劉渙之子劉恕)位左,檢討(劉渙之孫劉羲仲)居右。一門三世,炳乎相輝。鹹日休哉,不可無述。
元高曰:先生少負高志,方居鈞山時,架高堂橙塘之上,扁(同「匾」)曰:「讀書」,固已超越流俗矣。為穎上令,一不合,即棄去,其與「不肯束帶見督郵者」何異?然淵明恥屈身於異代,而先生所值則昭陵極治之時也,可仕而弗仕,可不謂高哉!迨熙寧以後,名德益勝,坐文潛(張耒)於酒邊,拜魯直(黃庭堅)於床下,而面折介甫(王安石)、肩隨溫公(司馬光),固屬之克家子矣。孔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斯之謂與二百年間故老傳誦、童丱習聞。往往知名節可尚,勢利為外誘,恥苟合以幹進者,實先生教之也。
元高曩歲艤舟星灣,訪隱廬於南康之圃,賦詩曰:「擯把鈞山換此山,長松數畝屋三間。綠陰(同「蔭」)細雨重門鎖,猶恐騎牛去未還。」每誦之輒悵然不自釋,今祠成可書已。因取家藏先生及錢夫人遺像匣,授院僧,世寶之!
噫,群峰前一溪南注,草木之森蔚,徑路之威夷(逶迤),人物之往來,禽鳥之飛鳴,計當年賦詠時猶今日也,可以慨然而興矣。
另據宋寶佑甲寅年(1254年)進士、宜豐(宋代屬治所在高安的筠州管轄)人姚勉所撰《西陽劉氏宗譜序》載:「時裡人劉羲仲(字壯輿,號浪漫翁,劉渙之孫,劉恕之子。)以國子檢討致仕(致仕,官員正常退休)家居,館之於淨慈寺,以訓子侄」,且不久就去世了。可見劉渙在淨慈寺讀過書,甚至也設過私塾,而其孫劉羲仲退休後一定在此課過徒。
因為劉渙這位在有宋一代堪稱與陶淵明比肩的耿介之士,加上兩位進士的四首詩、另兩位進士的兩篇記(散文),地處僻遠的淨慈寺竟也史冊流芳。
淨慈寺在我家東面裡許,俗稱「寺裡」。很小的時候,在大隊擔任幹部的父親便帶我去過已改為大隊部的淨慈寺。彼時的淨慈寺幾乎沒有了佛寺的痕跡,新建的大隊部仍在原寺院房屋的基址上,座北朝南,面對廣闊的田疇和靜穆的遠山。大隊部後是一個院落,估計是寺廟原來的牆壁,因為靠北一側還有木柵欄,這應是佛像前的故物。院子裡東側建有大隊部副業隊扯掛麵、做肚臍餅的房屋,西側是代銷店,既賣食鹽、煤油、火柴、肥皂等日常生活用品,也收購黃梔子、油桐子、舊塑料、薯渣……上學的孩子們也愛來這裡,除可以買鉛筆、電筆(原子筆)、擦子(橡皮擦)、本子外,還可以買拆零銷售的一個糖果、一個蕌頭、一撮十錦菜……院子後是一片平展展的地面,還能看到留在土裡或縱或橫筆直的牆基,這是淨慈寺夷平後的殘跡,平地北面陡然而高的是黃土丘。
寺西有一株大桑樹,有一年放牛,我便在上面摘紫紅的桑椹。寺東是黃土耕地,後來據我父親講,這裡原來有許多僧人墓,當年建大隊時,發動全大隊挖墳磚砌牆,曾挖出許多很大的陶缸,裡面除了灰,什麼都沒有。
出大隊部南門是長麻石鋪成的臺階,大隊部地面高出前面草地近一米,向南走過草地是一口池塘。我分配到太陽中學教書時,應約到在淨慈小學教書的同學處來玩,無意中看到池塘邊讓人站立的石階竟然是淨慈寺原來的山門石額。石額長有二三米,寬約八十釐米,厚十釐米左右。「淨慈寺」三個字遒勁有力、氣魄雄宏,石工僅是繞著書家筆墨的邊緣線刻的,就像現在計算機字庫中的彩雲體,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紋飾。多年後,我問父親這塊石匾還在原地否,父親說不見了,可惜!
以顏真卿書法圖擬淨慈寺石匾
這座千年古寺就這樣湮沒在歷史滾滾的煙塵中了,我也是從這古老的詩文中才知道它出了梵音悠揚,也曾書聲朗朗,是孕育史學大家、「高安三劉」 的地方。
儘管風沙卷了,英雄遠了,悠悠梵唄散了,晨鐘暮鼓淡了,但淨慈寺的文脈卻承繼著,大隊部的西側不遠就是淨慈小學,從這裡也走出了許多大學生、博導、科學家。
大隊部離最近的村莊也有一裡遠,除代銷點、廣播站、衛生站需要人值守外,平時少有人跡,農忙時除一院麻雀外,更是闃寂無人。在這裡住的人就更少了,「鬼打得人死」。據父親回憶,有天晚上,在大隊部住的幾個人聽到屋外有鬼在叫,那聲音像啞了嗓子的人還在用力長嘯,在漆黑的夜裡,令人汗毛都豎起來了。但經過破除迷信思想洗禮的幾個年輕人決定捉個鬼來看看,他們準備了刀棒和手電,麻著膽打開門,將手電一齊往鬼叫的方位射去,在雪亮的燈光下,只見一隻狐狸爬在另一隻狐狸的背上長嚎,原來是兩隻狐狸在『打花』(交配)!在它們幸福的時刻竟然發生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來,把人嚇得在床上瑟瑟發抖。年輕人氣不打一處來,跑過去要把狐狸打死,可它們早已逃之夭夭了。
前不久回家鄉,路過淨慈寺,遙見寺後高高的黃土臺地上正在興建高大的村民委員會辦公場所,粉牆黛瓦的徽派建築古色古香,那墳磚砌的大隊部被拆除了。
就像人一樣,同名不同命,家鄉的淨慈寺雖與杭州西湖南屏山的淨慈寺同名,但盛衰是如此的不同,一則,「天堂」杭州乃吳越、南宋故都,自古繁華,二則,西湖淨慈寺有帝王將相,還有濟顛、楊萬裡、魯迅等為之弘名。
比之於人,吾鄉民諺云:生壞了爺娘,落壞了地方。寺院亦如此,不因佛法不精深,而因信眾是何人。與高安同屬筠州郡的宜豐,有洞山、黃蘗山,分別為佛教曹洞宗、臨濟宗的發祥地,與高安同屬一個地區的袁州,有仰山,乃溈仰宗的發祥地,其聲名在世俗的耳中,也沒有杭州寒山寺、淨慈寺響亮,因何?佛法的弘揚,也要倚靠位高權重的官宦、倚借才高八鬥的文人、倚重腰纏萬貫的商人,方可及大眾、垂青史、播海外。
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為天下讀書人樹立了道德的標杆,令人仰慕,但又有多少人效仿呢?劉渙做到了,也贏得了歐陽修、蘇軾、蘇轍、範祖禹、黃庭堅、張耒、朱熹等宋代文壇精英的謳歌,但他現在的聲名反不及其子劉恕,因為劉恕參與編撰了《資治通鑑》。
1973年,淨慈寺作價由大隊接管,我父親作為大隊長,就是拆寺建大隊的負責任之一,據父親的回憶錄,當時淨慈寺內的木料早被鄰近的某家村村民搬搶一空。
《淨慈憶舊》(國畫)李向陽
憑記憶畫淨慈寺改建大隊部之後景象。
拆除淨慈寺那是時勢使然,可是它的重建就不知何時了,與陶淵明、劉渙等一脈相承的文人風骨重修重建一樣。
2013-11-19下午6:10畢
註:
杭州淨慈寺:因為宋代楊萬裡的詩歌《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選人小學課外而聞名遐邇:「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