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理松
少小離家,當初每次回去,都有一群群大人小孩前來圍觀,表示問候;如今老了,到家後雖然鄉音無改,但圍觀的人漸漸稀少,認識我的也所剩無幾。
記得曾在眾多的圍觀者中,只有一人從來都不落下,那就是大頭。他每次見到我,總是那麼親熱:「你回來了?」隨後就是眼瞅著我給他一支香菸抽。多少年來一直如此。討根煙抽,似乎就是他積極跑來見我的「別有用心」。
大頭何許人也?我兒時的一個玩伴、當年給集體放牛時的一個小夥伴。他本名胡運生,「大頭」是他的外號,源於其頭大。
據長輩們回憶,大頭幼時長得非常可愛,虎頭虎腦,濃眉大眼,誰見了都想捧到懷裡抱抱;有人忍不住在他臉上親一口,她媽連忙搶回去,說不該把寶貝的臉弄髒了,並從懷裡掏出手絹,在孩子臉上擦過不停,弄得別人十分尷尬。
長大以後,有人衝著他的長相逗樂:「胡運生,真好看,頭生大了你不怨不怨?」。他呆呆地,聽了不僅不怨,還很自得,並把別人教給他的這句順口溜記下來,到處流傳。
他不怨,並不等於生下他的爹媽也不怨。遺憾的是,在他還沒學會說話的時候,爹媽就相繼離世。他爹外號「娘娘」,個子不高,為人忠厚老實,年輕時常年在外地打工,被一個俊俏的湖南妹子看中,並與自己父母鬧翻,不遠數百裡跟著他來到湖北。可是新婚沒幾天,這姑娘就坐在門口不停地哭泣,鬧著要回湖南,旁人不明就裡,問其緣由,她怎麼也願不解釋。
一個頗有心計的老婆婆趁其家裡沒人時,把姑娘叫到自己家裡細問,終於套出她的隱情,姑娘吞吞吐吐地說:「他夜裡好大的勁,我好怕!」 老婆婆一聽大笑:「傻妹子,你怕什麼,男人都這樣,時間長了就好了」。「真的嗎?」
姑娘半信半疑地聽了那老婆婆的話,咬牙忍了下來,慢慢成了「娘娘」的賢惠媳婦,並為他先後生下一雙兒女。但是好景不長,「娘娘」突然常流鼻血,服了很多藥也不見好,終於病亡。其妻拖著倆孩子苦熬,適逢「三年自然災害」,因不忍孩子挨餓,常把自己的一份稀飯或糠粑勻給兒女,以致自己營養不良,兩腿浮腫,面色枯黃,染上急性肝炎之後無錢醫治,一年之後隨其丈夫去了另一個世界,丟下一兒一女無人照應,成了生產隊裡的「五保」戶。
大頭和他的姐姐相依為命。他姐姐小名「細嬌」,其實並不嬌氣,可能因為模樣像她媽,長得俊俏,故得此名。細嬌特別勤勞,失去爹媽以後,為了生存下去,她更是整日操心勞碌,無奈弟弟越是長大越無心計,五六歲以後終成呆傻,不但幫不上忙她的忙,反而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不是把屎尿拉到褲襠裡,就是走了遠路不能回家,成了她的累贅。
苦命的細嬌到了該出嫁的年齡,雖然長得好看,但被弟弟拖著,沒人敢要她,她只好降低身價,以捎帶弟弟一起生活為條件,勉強同意與一個地主的兒子訂婚,但思前想後,又怕成了地主家的媳婦之後受人欺負,於是又自毀婚約,仍然拖著她的傻弟弟,獨自苦度時光。
說大頭見我的目的,就是為了討根煙抽,這個判斷沒錯。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學會抽菸的,且菸癮不小。據村裡人說,平時他沒煙抽,只好經常在房前屋後、村裡村外到處尋找別人丟下的「煙屁股」(菸頭),撿到一截後,就急忙拿到燒火糞的灰火堆裡點著,吸完之後,接著又去尋找。好心的人偶爾遞給他一支,抽完後嘗到甜頭,他就粘著別人不放,希望給他一支再來一隻,別人被逼無奈,抽菸時只好躲著他。
不知是受了別人的指點,還是他自己的發現,誰家辦喜事或蓋房子,只要肯去幫忙,就會有煙抽,如此良機他從不錯過。只要參與其中,刷牆掃地、扛運家具、搬磚和泥等等,樣樣都幹,他從不偷懶,毫不省力;只要有煙抽,不論煙有多壞,他接到手裡就高興。他姐姐先是不讓他抽,但迫於他已經上癮,也只好聽之任之,反正她沒錢給他買煙,就由著他自找能過菸癮的路子。
十幾年過去了,大頭成了大人。他生活自理能力比小時候稍強,能自己吃飯穿衣,還能幫著姐姐挑水、上山收拾柴禾,但是很不講究衛生,平時破衣爛衫,滿臉汙垢,姐姐剛為他剛清洗乾淨,馬上又變得骯髒不堪;大隊照顧「五保」,給他買了一套新衣服,他得意洋洋地穿上沒幾天,就髒得不堪入目,不是上衣掉了幾顆扣子,就是褲子破了一個大洞。
既然已經成年,且身體健壯,四肢發達,就不再白吃乾飯。別的農活他不會幹,教也教不會,大頭的姐姐只好把他交給生產隊裡放牛。那時集體的牛多,黃牛水牛、公牛母牛、大牛小牛,它們像人一樣,既有憨厚老實的,也有調皮搗蛋的;前者很好伺候,把它往山上一扔,它就埋頭吃草,盡可放之任之;後者則需小心,它不是爭搶草料,與別的公牛發生格鬥,叫你好半天拉不開,就是到處亂跑,動輒不見蹤影。
要對付這些調皮的傢伙,就得熟悉它的習性,有一套軟硬兼施的辦法。給大頭放的牛,當然不能是調皮的,那是一條忠厚本分的中年公牛,綽號「石磙」。
那時我在讀小學四年級,暑假期間,為了掙得幾個工分,母親讓我也跟著別人一起放牛。那天我牽牛到河裡洗澡喝水,只見大頭所放的「石磙」正埋頭水邊,咕嚕咕嚕地喝過不停;另一個綽號「半吊子」的公水牛突然湊近,對著「石磙」的頭上刁了一角;大頭不依,揮舞著繩子朝「半吊子」的頭上猛抽;「半吊子」走開,又來到我牽著的這頭水牛身邊。
我心疼它,伸手去摸它身上剛被繩子抽過的印痕,不料,這傢伙不識好歹,它猛一回頭,雙角朝我身上頂來。大頭急了,又過來用繩子抽它,還用雙腳踢它。
「半吊子」似乎再也不怕疼了,它一轉身,呼地一下把大頭撞倒在地,不僅用角去頂他,還抬起一隻腳去踩他。
大頭臉上身上都是血跡和泥沙,哇哇大哭,幸虧同伴們連吼帶打,及時將「半吊子」趕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還有更驚險的一幕,令人不堪回首。那年夏天久不下雨,特別熱,大片農田等著下雨插秧,男女老少都忙著去河邊抽水抗旱。幾個放牛的人坐在樹蔭底下聊天,眼看著大牛小牛都吃得差不多,有的爬在草地上不動,或嘴嚼著反芻食料,或熱得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氣。
這時,不知是誰突然發現大頭不見了,他放的那頭名叫「石磙」的牛,正在山下一個水塘裡洗澡,露出頭臉和雙角在水面上慢慢移動。大家齊聲呼喊「大頭、大頭你在哪裡?」
但許久不見動靜,有人正要轉過後山去找,忽見「石磙」頭部不遠處,水面上撲騰了一下,翻起一串水花,水面平靜片刻,又撲騰了起來。人們終於看清,那是一個正在掙扎著的人、一個全身一絲不掛的人,他像一條大魚似的浮動上來後,又悄無聲息地沉入水底……
好不容易把他撈了上岸,正是大頭。他身體赤裸著,絲紋不動,腹脹如鼓,四肢軟軟地趴在地上。有人用手觸其鼻孔,似乎感覺不到呼吸,又用力摳開他的嘴,希望把他肚裡的水刺激出來,但沒用,只好輪流按壓其胸部,希望他心臟復甦,但仍感覺不到他的心跳。
大家絕望了,只好準備收屍,恰好他的姐姐細嬌趕到,她拍打著弟弟的後背哭喊著:「大頭啊大頭,你就這麼走了,你姐我怎麼辦,我怎麼給爹和娘交代!」
人們紅著眼圈正要把她扶起,忽見大頭全身抽搐了一下,呼地吐出一口水,輕輕地哼了一聲後,慢慢醒了過來。細嬌見此,又一把抱住弟弟嚎啕大哭……
一個青春熱血的大姑娘,年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守著一個傻弟弟過日子,可以想像有多鬱悶和艱難。
出於憐憫,不少人上門為細嬌介紹對象,希望幫她建立一個正常的家庭、享受一個姑娘應有的幸福生活。當初都被她一一拒絕了,她何嘗不想有一個男人呵護自己,但她心裡明白,可不能讓自己的傻弟弟受人欺負,更別讓他拖累別人。
老天心善,在在她幾次拒絕人家、或人家對她望而卻步之後,一個從外地城裡來蘄春鄉下謀生的年輕人看中了她,並表示決不嫌棄她的弟弟。
經再三猶豫,她終於和那小夥子成家,並把弟弟大頭繼續帶在身邊。不久姐姐有了孩子,大頭整天傻樂,視外甥為寶貝,可是,不知是他姐夫怕他抱不穩,還是嫌他太髒,一直沒讓他報過他們的孩子。
細嬌的孩子幾歲以後,她丈夫老家忽然傳來好消息,讓他回城,並可以攜妻兒到城裡安家落戶。
這對於失而復得城市戶口的人何等幸運,對於嚮往城市生活的鄉下女人又何等驚喜!但是細嬌又犯難了:弟弟怎麼辦,丟下他不管嗎?無論如何她不忍心;帶著他去嗎?城裡沒有他的戶口。
大小隊幹部聽說後也很作難,雖然大頭是「五保」戶,吃喝穿住集體全包,但他連一日三餐的飯菜都不會做,姐姐走後誰來管他?經再三猶豫、反覆商量,為了細嬌的家庭不散,領導們還是要她放心地走,承諾大頭的生活由集體負責,保證他吃飽穿暖,有病公費醫療解決。
細嬌一咬牙,終於決定走了。離開的前幾天,她為弟弟又買了兩套新衣服,把弟弟的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並備足了近半年的米麵,再三謝謝準備教大頭學會做飯的一位大娘。臨走的那一刻,她抽泣著對正在笑嘻嘻的弟弟說:「我走了,你一個人好好過日子。」
大頭愣愣地回了一句:「你走吧,明天再給我買新衣裳回來」。
姐姐走了。不到三天,大頭的房間又髒得成了狗窩;做飯先由那位大娘教他,他說自己會做了,大娘就不再管他。夾生飯他一樣能吃得下;有菜就胡亂煮一鍋,連著吃幾天;沒菜就吃白飯,或把油鹽直接倒進飯裡拌著吃;最讓人看不過去的是衣服越穿越髒,從來不洗,老遠從他身上散發一股臭味;衣服磨破了,屁股露在外面,別人笑,他也跟著笑;剛立秋時他就穿上一件棉褲上山放牛,覺得熱時又脫下,把棉褲弄丟了。
入冬以後,他只穿一件破舊的單褲到處溜達,找「煙屁股」抽,鼻涕從臉上流到胸前。人家接媳婦嫁女兒時,他很想去蹭一根煙抽,但又不敢直接開口要,只好在人家門口晃來晃去。
熟悉他的來客打趣地問他:「大頭,你麼早(什麼時候)也接媳婦,給我們煙抽,辦酒喝?」 他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你莫亂說,我怕醜(害羞)」。
那年春節我再次回老家拜年,迎接我的鞭炮聲剛一平息,大頭又來了,還是那麼熱情:「你回來了!」 給他遞煙時,我發現他衣服還是那麼破、那麼髒,同時明顯地老了,額頭布滿皺紋,頭髮變得稀疏,咧嘴一笑,牙齒竟殘缺不全。他比我大一歲,屈指算來,已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但聽他說話的語氣,還像個幾歲的孩子。
他姐姐走後是否回來看過他,我不得而知。村裡為了解決他的吃飯問題,把他安排到南嶽寺林場,陪伴另一位老人看管林木,他終於能吃上煮熟的飯菜。
去年我又回鄉探親,大頭再沒出現。再也沒人主動找我要煙抽了,我心裡有點空落,一問他的去向,家裡人很不經意告訴我:「他死了,不知得的什麼病。」別人得病可以呻吟,有自己家人問問哪裡不舒服,可以去看醫生;但他就那麼躺著,別人還以為他貪床,等到不能動彈時,連治都來不及,只好由他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獨自見他的爹娘去了。
如今想起他,覺得他的頭並不大,只是腦袋圓圓的,從沒留過長發,臉上肉肉的,故顯得比別人的頭大。
如有來世,希望他不再那麼傻、那麼孤單;希望他到「那邊」去以後,不要再吃夾生飯,不要菸癮太大、再去地上尋找那些別人吸食過的菸頭。
(2020年8月31日於鄂西蘇馬蕩·林海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