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西協合大學 圖源:Stock Photo - West China bell tower at Huaxi Medical University
寫在前面的話:
1937.7-1945.8,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時期,70%以上的淪陷區大學和研究機構遷移至大西南(四川、雲南和貴州);當時,成都、重慶、昆明和宜賓李莊,並稱為大後方四大文化中心。
「雲生西北,霧鎖東南」。橫斷山脈以南的雲南昆明,因雲集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南開大學為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今天感動無數國人;橫斷山脈以北的四川,接收了約65%以上的內遷大學,成都市華西壩上的華西協合大學,以一校之力,先後接納來自南京、濟南、北平的五所大學,成為戰時 「華西壩五大學」,對國家教育作出卓越貢獻,卻少有認知。
今天,我尋找這段封存歷史。
撰文 | 王丹紅 (《知識分子》專欄作者)
責編 | 陳曉雪
2020年5月8日上午,在家裡寫稿的間隙,我在手機上瀏覽微博,突然,一張照片令我驚奇:作家何大草在新書上為我的好友陳曉雪籤名。何大草是在我1990年代在成都晚報社的同事(他可能不認識我),陳曉雪則是在我2015年後在北京《知識分子》的編輯,他們怎麼會在我的故鄉成都相遇呢?
2020年5月,何大草(左)、陳曉雪(中)在成都 照片來自何大草微博
「相逢意氣為君飲」
我仔細閱讀何大草的微博,發現他應該是在成都市中心的屋頂櫻園,為自己的新書《春山——王維的盛唐與寂滅》籤名,而我的編輯曉雪,像 「追星」 的大學生,注視著正在籤名的作家。我想起來,幾天前,曉雪曾在微信上告訴我,她要到成都。我在微信上向她求證,她確實人在成都,卻好奇我怎麼會認識何大草。
我1993年考入成都晚報社,何平(何大草本名)當時是報社文化新聞部主任,也是大名鼎鼎的記者。我腦海中對他的印象是:1980年代中期,四川大學歷史系畢業的他,和朋友騎著摩託車,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上追蹤採訪電影明星劉曉慶。1998年,36歲的他從如日中天的報社辭職,到市郊獅子山傍的四川師範大學文學系任教,也是驚人之舉,我心生佩服。
成都晚報社是我走上寫作之路的起點;2000年,我成為中國科學院科學時報社記者;2009年,我隨家人到美國定居;2015年,我成為《知識分子》專欄作者。在閱讀和寫作之餘,會關注成都的老同事,陳潔(筆名潔塵)、王鶴、何大草等,欣喜佩服他們時有佳作問世。
2015年春天回成都時,我專程到新聞界同行熊燕開辦的屋頂櫻園午餐,並買了若干本本地作者籤名的書,這裡可步行至我曾經的辦公室,雖然它早已煙消雲散了。
我怎麼想得到,2020年春天,一張陳曉雪在何大草籤售會上的照片,讓我發現故鄉被湮沒半個多世紀的一段歷史。
問曉雪,這是不是 「相知無遠近,萬裡尚為鄰」?
我卻是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讀何大草的博客文章,不僅讀出抗戰時日本空襲成都的慘烈一頁,還發現我的大學被封存的前世。
從1983年上大學開始,我一直以為,成都科學技術大學源於1953年院系調整時從四川大學分出的 「成都工學院」,1978年 「成都工學院」 改名為 「成都科學技術大學」。但事實上,我的大學更早源於1952年從華西大學分離出來的化學工程和輕工業學院,並在1954年與四川大學工學院等合併為「成都工學院」。
在大學畢業30多年後,我才恍然大悟:華西協合大學(1950年,解放後,華西協合大學改名為華西大學 )應該是我真正母校,而且,它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八年歲月時,接納了五所來自淪陷區的大學,為中華教育弦歌不綴做出卓越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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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錄
1. 「萬千國人像已忘掉 你的死是為了誰?」
2. 華西壩 海明威演講
3. 華西壩 五大學
4. 消失在風中
5. 「寫下就是永恆」
「萬千國人像已忘掉
你的死是為了誰?」
林徽因(1904-1955)和弟弟林恆(1916-1941)
三年了,你陣亡在成都上空
這三年的時間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說來 你別悲傷
因為多半不是我們老國
而是他人在時代中輾動
我們靈魂流血 炸成了窟窿
—— 林徽因 1944年6月 《哭三弟恆》
我開始在網上查閱何大草的資料,讀到他2019年10月14日的博客文章《魚和成都》,回憶其父母1941年春在成都華西協合大學初次相遇、十年後奇蹟重逢的姻緣。
字裡行間,我讀到了心痛的一頁:抗日戰爭期間,日軍空襲成都。1941年4月14日,因美國作家海明威在華西壩五大學演講,何大草的父母在華西協合大學鐘樓旁的荷花池偶然相遇。也是在這一天,建築師梁思成從成都回到宜賓李莊家中,帶回在成都空戰中犧牲的林恆的遺物。林恆是梁思成夫人林徽因的弟弟,這一年,他年僅25歲。
天上人間,讀何大草2019年的文章和林徽因1944年的詩,拼湊出我的家鄉成都和崇慶縣在日本空襲中的慘烈情形。
我是在2017年寫林徽因的文章時,讀到她寫的詩《哭三弟恆》,第一次知道成都和崇慶縣在抗日戰爭中被空襲、中國空軍英勇抗擊的史實;2020年5月,我讀何大草的文章,第一次知道家鄉人跑空襲中的經歷。這是我祖輩父輩曾經歷的戰火人生,而我卻一無所知。
林恆是林徽因同父異母的小弟弟,出生於1916年,父親林長民1925年去世時,他不到10歲。1935年,19歲的林恆從福建考入北平清華大學機械系。當時,梁思成林徽因在北平營造社從事古建築研究,家在皇城裡的北總布胡同三號。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後,中國進入抗日戰爭,林恆放棄清華學業,成為中央航空學校第十期學員;梁成思林徽因夫婦帶著家人一路流亡到昆明,1940年冬天,從昆明移居到四川宜賓李莊。
1940年春,林恆從航空學校畢業,成為駐守成都的飛行員。當時,民國政府已從南京遷都重慶。為逼迫中國投降,日軍持續對重慶、成都等進行空襲。
五大隊第十七中隊隊員,拍攝於柳州機場,左起第三人為林恆
1941年3月14日,成都防空司令部接獲日軍空襲警報,作出空戰布暑;中午,12架日機在雙流太平寺機場低空掃射,中國空軍第三、第五大隊駕駛31架蘇式1-53型飛機升空迎戰,其中有5機在崇慶上空掩護。這次戰役,中國空軍飛機被擊毀八架,敵機被擊毀六架,包括林恆在內的8位中國空軍犧牲,林恆駕機被擊落在雙流機場附近,陣亡。
獲悉噩耗,梁思成從宜賓經重慶到成都,收殮林恆遺體,掩埋在一處無名墓地。他收拾了林恆的幾件遺物,包括一套軍裝、畢業時部隊配發的 「中正劍」,以及林恆飛機的一塊殘骸,於4月14日回到宜賓李莊。
稍後,梁思成在給好友費正清、費慰梅夫婦的信中寫道:
3月14日,她的小弟弟林恆,就是我們在(北平)北總布胡同時叫三爺的那個孩子,在成都上空的一次空戰中犧牲了。我只好到成都去給料理後事,直到4月14日才到家。我發現徽因的病比她在信裡告訴我的要厲害得多,儘管是在病中,她勇敢地面對了這一悲慘的消息。
信中還有林徽因寫的一個字條:
我的小弟弟,他是一個出色的飛行員,在一次空戰中,在擊落一架日寇飛機後,可憐的孩子,自己也被擊中頭部而墜落犧牲。
三年後,在李莊的病床上,40歲的林徽因再次接到林恆戰友空戰犧牲的消息,悲痛寫下詩歌《哭三弟恆》:
啊 弟弟不要傷心
你已做到你們所能做的
別說是誰誤了你 是時代無法衡量
中國還要上前,黑夜還在等天亮
抗戰時,林徽因在四川宜賓李莊家中 照片來自網絡
2017年初,在美國家中,我準備寫林徽因家族建築師文章時查資料,讀到林徽因詩作《哭三弟》,才確切知道抗日戰爭時發生在四川家鄉的這段悲壯歷史(吾文:林家建築師:林徽因 「鳴而逝」 林瓔 「鳴而生」)。
圖文源自楊光曦文《我家住在華西壩》https://www.myhxf.org/documents/wojiazhuzaiHX.htm
黃孝逴紀念碑。1939年6月11日的日軍空襲,炸毀了華西壩上的一座小洋樓,華西協合大學藥學系二年級女學生黃孝逴,在趕往救護隊途中中彈犧牲。1940年,華西女生院建起一座地平式日冕式樣的紀念碑,碑文《己卯六月寇機襲擊成都黃孝逴女士參加國際救援隊殉難周年紀念碑成徵題》:一往當仁與難逢 名褒烈烈見豐碑 自從血染黃泥地 十字花行草亦紅。但如今,黃孝逴紀念碑已不復存在。
林徽因在哀悼弟弟的詩中問道:小時候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然而,事實上,對於1960年代出生成長於四川崇慶縣的我來說,這段故鄉祖輩和父輩的經歷,不是忘記,而是根本不知道。何大草寫父母在1941年在華西壩相遇、相識、重逢的文章,像一隻閃閃發光的熒火蟲,照亮了那一段被湮沒的日子。
根據何大草文章的線索,我進一步查閱資料,拼湊出抗日戰爭期間的圖景:成都的天空,林恆和他的空軍戰友勇敢抗擊敵機;地上,華西壩上的大學生們互相幫助跑空襲,中國人民不屈不撓抗戰到底的形象,活生生地浮現在我眼前。
華西壩 海明威演講
1941年4月,重慶,宋美齡與海明威夫婦
抗戰八年中,日本軍機轟炸我成都二十二次,傷同胞二千零二十八人,死同胞一千三百九十人。而以1941年7月27日為最慘烈,傷同胞九百零五人,死同胞六百九十八人,這一天,對成都人來說,是烈火地獄的一場大恐怖。
—— 流沙河 《芙蓉秋夢·老成都》
何大草在文章中寫道,父母最初相遇的時間是1941年4月的一天,地點是華西協合大學鐘樓下的池塘邊。這是我熟悉的地名。
1983-1988年,我的高中好友在四川醫學院(華西協合大學在1952年後的校名),距離我所在的成都科學技術大學只有一站公車汽車的距離,周末時我常到華西壩去找同學玩。
何大草的母親餘文年當年11歲,姐姐餘英年在華西協和大學家政系讀書,餘家住在成都文廟前街。1941年4月的一天,姐姐回家告訴愛讀小說的妹妹:美國大作家歐內斯特·海明威(1899-1961)已從重慶飛抵成都,要到華西壩演講,你要來聽一聽,開一開眼界。父親餘先生也鼓勵小女兒去聽這場演講。餘先生是成都第二師範學校的教務長,餘夫人三年前去世,他以修纂《成都城垣考》自娛,大女兒承擔了家政。
何大草在文章沒有說明海明威華西壩演講的具體日期。資料顯示,海明威夫婦1941年4月6日乘飛機抵達重慶,在重慶考察8天後,前往成都,並於4月15日飛離成都飛往新加坡。由此推算,海威明夫婦在成都的時間是4月13-15日,在華西壩的演講應該是4月14日,星期一。
這一天,餘文年坐著黃包車(成都的人力三輪車)到華西壩。海明威在大學的小禮堂裡演講,禮堂裡人山人海,窗臺上也坐滿了人,她到晚了,站在最後面,只聽到海明威演講的最後幾句話,然後是暴風雨般的掌聲,人潮決堤般地向後湧,她看見姐姐簇擁在海明威一側,這位大作家左手懸空在姐姐的書上簽了一個名,動作誇張得像莎士比亞揮動鵝毛筆。
華西協合大學和鐘樓 荷花池 來源:Stock Photo - West China bell tower at Huaxi Medical University
湧動的人潮將餘文年擠退到了鐘樓下的池塘邊,她看見一位個子高大的青年佇立池塘邊發呆,一動不動,她以為他有什麼事想不開,就和他講話,方知他是抗戰時從淪陷地內遷到華西校園的齊魯大學學生,因遠離家鄉而想念母親。當姐姐到池塘邊找到妹妹時,也認識了這位山東青年何先生。
這本來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但不久後的一場空襲讓他們再次相見。一天,因姐姐生病在家,餘文年到華西壩幫姐姐取書,遇到空襲警報,她隨著學校師生朝南邊的郊野跑去,不小心陷在稻田裡,跑在前面的何先生將她拉起來。空襲警報解除後,他堅持護送腿受傷的她回到家中。餘文年喜歡這個大哥哥,希望他能和姐姐結婚,因為她實在不喜歡姐姐的另外一個追求者:正在重慶上大學的遊先生。
何先生就這樣成為餘家客人。六月的一天,為了幫助姐姐的婚姻大事,餘文年出主意讓兩個追求者通過釣魚比賽以決勝負,時間定在1941年7月27日,這是重慶和成都大學放假的日子。比賽剛一開始,空襲警報拉響了,日軍從空中對成都狂轟亂炸。
兩個青年終於提著裝著魚的水桶回到了餘家。何先生說:「俺不相親了,俺,這就報名打仗。」
餘先生抽了一袋葉子煙,對他說:
「成都就算炸平了,按著我的《城垣考》,也能再建一個成都來,我們還要活下去,該相親也還要相親,你去打仗吧,多一個牽掛,你就能活著回家來。」
何先生輸了這場釣魚相親比賽,餘文年送他出門,並陪他走了一段路,對他說:「你去打仗吧,等你打仗回來,我就嫁給你。」
十年後,1951年的一個秋天的傍晚,身穿土黃色軍裝、臂戴紅袖章的何先生,敲開了餘家大門,21歲的餘文年向魚一樣躍出來,撲到在他懷裡。這就是何大草父母的愛情故事。
何大草的文章顯示,1941年,他的父親是從山東內遷到成都華西壩的齊魯大學學生,他的姨媽是成都協合大學的學生,也就說是,他們是抗戰時 「華西壩五大學」 的學生。
華西壩 五大學
老成都地圖 皇城與華西協合大學相對位置
成都自古西南名郡,文物之盛,資源之富,風土之美,冠於全國。故中原有警,而西南轉為人文薈萃之區,此徵之既往已然者也。民國肇興,華西協合大學於焉成立, 規模宏偉,設備完善,而校園清曠,草色如茵,花光似錦,不僅為成都名勝,亦西南學府,四方人士心嚮往之。而蜀道艱險,未遑身臨其境也。
抗戰軍興,全國移動,華西協合大學張校長凌高博士慮敵摧殘我教育,奴化我青年,因馳書基督教各友校遷蓉勿使弦歌中綴。其卓識宏謀因已超乎尋常,使人感激而景 仰之矣。既面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金陵齊魯兩大學先後荘止。而燕京大學亦於太平洋戰起被迫解散,旋即復校成都,於是有華西壩五大學之稱。
《五大學聯合辦學紀念碑文》
金陵大學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 齊魯大學 燕京大學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六月三十日
我根據何大草文章所提供的線索查資料,發現了抗日戰爭時期,中國淪陷區大學內遷的一段塵封歷史:位於成都華西壩的成都協合大學,抗戰時接納了四所大學,來自南京的中央大學醫學院、金陵大學和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來自山東的齊魯大學。
1941年秋,中央大學醫學院遷出,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美國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北京燕京大學到成都復校,北京協和醫學院的部分師生也融入華西壩。因此,加上 「壩主華西協合大學」,人們習慣上將這一時期稱為 「抗戰五大學時期」。
橫斷山脈示意圖
「雲生西北,霧鎖東南」。抗戰時期,橫斷山脈以南的雲南昆明,是感動無數人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而以北的成都華西壩五大學,同樣對國家教育作出卓越貢獻,卻被湮沒和遺忘。
1937年7月7日,抗日戰爭開始時,中國大約有108所高等院校,它們主要分布在北方大都市和東南沿海城市。為保存國家教育文化命脈,民國政府採取了抗戰與建國雙管齊下的策略,在教育部的統籌安排下,大約有70多所高校從淪陷區遷往大後方,其中遷往大西南(四川、雲南、貴州)的高校有56所,到四川的最多,約46所,成都接待約8所,5所集中在華西協合大學所在地華西壩。
「抗戰軍興,全國移動。華西協和大學張校長凌高博士慮敵摧殘我教育,奴化我青年,因馳書基督教各友校遷蓉,毋使弦歌中輟。」
這是1946年6月30日,即將復員的金大、金陵女大、齊魯和燕京大學共同草擬的一篇紀念碑的碑文。
1937年10月,中央大學醫學院和畜牧獸醫系遷移成都;1938年1月和2月,金陵大學師生和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師生先後抵達,同年,齊魯大學也遷到華西壩上,加上華西協合大學,五所教會大學形成了 「Big Five」,即 「華西壩五大學」,這是抗戰時文化西遷的壯麗圖景。
華西協合大學成立於1910年3月11日,由當時在成都的美國、英國、加拿大的四個教會海外傳教機構(差會)聯合創辦,1918年,美國聖公會加入。校址地老成都皇城南邊—— 華西壩,當時成都市民稱其為 「五洋學堂」。
華西協合大學地理位置示意圖
成都燕京大學的學生唐振常回憶道:「過萬裡橋,左轉,前行,即是當年全國校地之大,校園之美,無出其右者的著名的華西壩。」
華西壩位於老成都南門外二裡、錦江河南岸、南臺寺之西的風景清幽之地,古名 「中園」,曾是劉備遊幸之地。五代時,這裡建成的蜀宮別苑,園內有百年老梅狀如蒼龍,故又稱 「梅龍」、「梅苑」。南宋詩人陸遊居四川時,曾記述:「成都城南,有蜀王舊苑,多梅花,百餘年古木」。園林之美,卻在元明兩代中毀於戰火。張獻忠(1606-1647)入成都後,在這片大平壩上屯兵、閱兵,被稱為 「御營壩」;1910年,「御營壩」 成為洋學堂所在地,更名為 「華西壩」。1930左右,華西壩佔地約1000畝。
五所大學齊聚華西壩上,而人員劇增至大約3000人。
成都學者岱峻2013年出版《風過華西壩—— 戰時教會五大學紀》。據他統計,當時五大學有文、法、理、醫、農等五個學院六七十個學系,應該是戰時中國規模最大、學科設置最完整的大學。這一規模超過了當時在昆明的西南聯合大學。
來源:抗戰時期成都的華西壩「五大學」http://blog.sina.com.cn/s/blog_711344f00102vtrb.html
金陵大學的就餐時間,學生們在陽光下席地而坐。
戰爭之初,成都物美民淳,壩上五大學經費基本能夠保證,學生們對夥食基本滿意。齊魯大學華西壩校友回憶:早晨饅頭、稀飯、小菜等,中午和晚間,都是四菜一湯,星期六或節假日,還要加菜打牙祭,菜有糖醋排骨、豆瓣魚、韭菜炒肉絲、宮保雞丁、紅燒肉等......時常變換,花樣百出,口味新鮮,令人食量大增。其時,教育部對淪陷區學生都發給貸金,付夥食費之外,還略有剩餘。
華西壩亦留下學術大師的風採。國學大師陳寅恪(1890-1969)在壩上開 「魏晉南北朝史」、「唐史」、「元白劉詩」等課程。他一身長袍馬褂,一手拿黑布包袱,一手提一瓶冷開水步入講堂,「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我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他著詞描寫華西壩風光:
淺草方場廣陌通,小渠高柳思無窮。
雷奔乍過浮香霧,電笑微聞送遠風。
抗戰時期,大師雲集華西壩,四川受益良多,尤其在醫學、農林、社會學、新聞學、法學、圖書館等領域。華西協合大學醫學院擁有一流教學和醫學設備,先後加入的中央大學醫學院、齊魯大學醫學院,呈一時之強;中央醫學院的外科和內科、齊魯醫學院的病理學、華西的牙科、藥學、眼耳鼻喉科,優勢互補。
據岱峻、嚴友良之文,金陵大學農學專家章之汶、沈宗翰培養出 「百萬華棉」、「小麥2905」 等優質良種,掀起戰時中國 「綠色革命」;園藝專家胡昌文、章文才,選育出一大批良種水果,尤其是柑橘,今日江津廣柑、華西牛奶、幸福梅林等,皆由金陵大學農學系先賢所賜。
1942-1946,燕京大學新聞系也是人才輩出,1979年鄧小平首次訪問美國的20名隨員中,燕京大學校友7名,其中4人畢業於成都燕京大學新聞系。
抗戰時,蔣經國在成都曾感慨:
「我們看到華西壩的建築和管理,心裡感到非常難過。華西壩是外國人經營的,那裡非常清潔整齊。我們參觀了華西協合大學,再反過來看一看成都,好像是隔了兩個世紀。在成都街上有所謂鳥市蟲市,那裡買鳥的,提鳥籠的,都是些無業的青年……」
1945年8月6日和9日,美國向日本投下兩顆原子彈,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取得勝利。流亡內地的大學計劃遷回故鄉。
1946年6月30日,返遷之際,齊魯大學、金陵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和燕京大學,共同撰寫《五大學聯合辦學紀念碑文》,文中寫道:
「而華西協合大學之校 舍、圖書館及一切科學設備亦無不與四大學共之。甚至事無大小,均由五大學會議公決,而不以主客懸殊,強人就我。即學術研究,亦公諸同人,而不以自秘,此尤 人所難能。若持之以恆,八年如一日,則難之又難者也。」
來源:抗戰時期成都的華西壩「五大學」 http://blog.sina.com.cn/s/blog_711344f00102vtrb.html
1946年,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師生告別望江樓,乘木船順江而下,即將遷回南京。
有《漁家傲》贊華西壩五大學:
協合門前江水繞,難中還看蜀山好。烽火北國才俊到。同執教,挽危唱響「漁家傲」。
八載艱辛幽夢少,驕驄嘶震昏和曉。華西有緣追大道。勝利了,更知護守通靈寶。
消失在風中
中國的悲愴永沉在我的心底。
—— 林徽因 1946年6月 《哭三弟恆》
來源:抗戰時期主要大學遷移圖http://news.12371.cn/2015/08/25/ARTI1440467582696360.shtml
左:西北聯大師生穿越秦嶺
右:走在交通大學重慶校區大道上的交大學生
1949年之後,教會大學遭遇拆分。
1949年8月30日,毛澤東在《 「友誼」,還是侵略?》一文中強調:「美帝國主義比較其他帝國主義國家,在很長的時期內,更加注重精神侵略方面的活動,由宗教事業而推廣到 『慈善』 事業和文化事業。」
1949年12月,成都解放後,新政府接管了華西協合大學,外籍教師歸國;1950年,華西協合大學改名為 「華西大學」。
1950年6月1日,教育部部長馬敘倫在第一次全國高等教育會議上提出:我們要在統一的方針下,按照必要和可能,初步調整全國公(私)立高等學校或某些院系,以便更好地配合國家建設的需要」。同年6月,毛澤東主席在中共七屆三中全會上提出:有步驟、謹慎地進行舊有學校教育帶來和舊有社會文化事業的改革工作。
華西大學開始被拆分:
1950年,農業和藝術系整合為西南農業研究所,並演化為位於重慶的西南農業大學;
1952年,華西大學教育等專業合併到四川師範學院;化學工程和輕工業學院獨立為四川化學工業研究所,先後演變為成都工學院、成都科學技術大學,最後合併入四川大學;
1952年,經濟系被整合到四川財政和經濟研究所,並於1985年改名為西南財經大學;
1952年,藝術和科學系被四川大學接收。
1952年,以蘇聯為模板,全國開始更大規模的院系調整,華西大學除醫學和藥學專業之外的專業全部被調離,同時也有其他高校的醫學專業調入。1953年,大學改為 「四川醫學院」;1985年,「四川醫學院」 改名為 「華西醫科大學」,並於2000年被併入四川大學,現為「四川大學華西醫學中心」。
自從1983年8月上大學後,我一直以為我的大學源於1952年院系調整時從四川大學分出的「成都工學院」,並在1978年改為 「成都科學技術大學」。30多年後,讀了何大草的文章後,探幽索微,才發現 「成都工學院」源於華西協合大學。感謝親歷者和歷史學家們留下的記憶、文字和照片,讓後人得以知曉,成都在中華民族的文化抗戰史的光輝一頁。
2005年,曾在華西壩金陵大學研究社會學的南懷瑾,為紀錄片《去大後方》寫主題曲:
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擔裝,去後方。
歷盡了,渺渺途程,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大江。
似這般寒雲慘霧和愁苦,訴不盡國破家亡帶怨長。
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走他鄉。
「寫下就是永恆」
來源:http://www.wchscu.cn/news/learn3/28959.html
《五大學聯合辦學紀念碑文》 金陵大學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齊魯大學 燕京大學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六月三十日
歷史學家顧頡剛(1893-1980)抗戰時客寓成都,在華西壩主持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1939年秋從昆明到成都時感慨良多,他說:「在前方,槍炮聲音驚天動地,到了重慶是上天下地,來到華西壩使人感到歡天喜地。」
回顧這段被湮沒的歷史,他說:「我們站在教育的立場上,站在服務社會的立場上,這些史跡是值得稱讚的。這些史跡現在固然因為沒有人宣傳而覺得黯淡,但在將來一定會有萬丈光輝的。」
從1988年開始,北京大學中文系陳平原教授研究了中國大學抗戰時內遷的經歷。他在書中寫道:「八年抗戰,中國大學不僅沒被戰火摧毀,還發展壯大,這實在是個奇蹟…… 對於大學來說,規模不等於水平,更不等於貢獻;但無論如何,中國的高等教育沒有被戰火摧毀,反而越戰越強,這點很讓人欣慰。」
陳平原和同事們整理抗戰時中國大學內遷資料,看見中國政府和學者們在保存學術實力、庚續文化命脈上的艱苦努力。他認為大學內遷歷史:
第一,在組織上不是個人行為,而是集體搬遷,中央大學連農場的雞鴨牛羊都帶上,這是一所大學的信念;
第二,在精神上不是逃難,而是一種弦歌不輟,走到一個地方就停下來讀書,炮火來了搬起鋪蓋卷繼續走;
第三,教學上,不是應急而是長遠打算,教育部要求 「戰時如平時」,教學上不要動,兩個原因,一是中國人口多但大學生少,吸取一戰時教訓。一戰時英國、法國將大批大學生送上前線,戰爭結束髮現沒有人才了。中國當時總共四萬大學生,上前線也沒有用,我們有的是兵源。教學不要應急,社會需要的是戰後建設需要的人才。
華西協合大學創辦於1910年,今年是創辦110周年紀念。110年的過去並不遙遠,但對我來說,卻仿佛是隔著濃霧籠罩的萬水千山,像天方夜譚一樣遙不可及。
成都作家何大草的文章、文化學者岱峻的書,等等,他們個人、家族的回憶和學術研究文章,像叢林迷霧中的點點螢火,照亮往日歲月。
回顧這段歷史,顧頡剛曾說:「我們站在教育的立場上,站在服務社會的立場上,這些史跡是值得稱讚的。這些史跡現在固然因為沒有人宣傳而覺得黯淡,但在將來一定會有萬丈光輝的。」
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do Pessoa,1888-1935)在《惶然錄》中寫道:寫下就是永恆。
我會繼續研究我的故鄉、我的大學的這段光輝歷史。
(第二稿:2020年7月9日 星期四 6:00PM)
參考資料
1. 何大草:魚和成都 2019-10-14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412db30102ys6v.html
2. 抗戰時期中國西部兩個「聯合大學」的歷史性貢獻 http://www.krzzjn.com/html/68469.html
3. 林恆 中國空軍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E%97%E6%81%92
4. 五大隊第十七中隊 林恆 http://www.flyingtiger-cacw.com/gb_666.htm
5..雷文景:艱難的人文時世——抗戰時期成都華西壩逸聞錄 https://www.myhxf.org/documents/history_renwen.htm
6 . 抗戰時期成都的華西壩「五大學」(上)http://blog.sina.com.cn/s/blog_711344f00102vtrb.html
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她叫華西壩 (組圖)https://bbs.wenxuecity.com/memory/708045.html
7. 陳平原:中國大學西遷的歷史、傳說與精神 http://history.sina.com.cn/bk/kzs/2014-08-08/145897227.shtml
8. 華西壩五大學:戰時另一座西南聯大 https://cul.qq.com/a/20150814/033822.htm
9. 風過華西壩:戰時教會五大學拼圖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6312777/
10. 成都華西壩 五大學聯合辦學紀念碑文 http://www.wchscu.cn/news/learn3/28959.html
11. 山東大學齊魯醫學院:華西壩的烽火歲月 https://www.qlyxb.sdu.edu.cn/info/1007/5431.htm
12. 燕京大學的成都歲月:華西壩版的「西南聯大」 https://www.sohu.com/a/351466652_220095
13. 岱峻講述當年華西壩:海明威在此吼叫般演講 2014年4月27日 成都商報電子版 https://e.chengdu.cn/html/2014-04/27/content_466470.htm
14. 岱峻著 《發現李莊》 四川文藝出版社, 2009 - Lizhuang (Sichuan Sheng, China) - 285 pages https://books.google.com/books/about/%E5%8F%91%E7%8E%B0%E6%9D%8E%E5%BA%84.html?id=kG10QwAACAAJ
15. 孔戈碧:《惶然錄》 寫下就是永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627/c404092-30089639.html
16. 楊光曦文《我家住在華西壩》https://www.myhxf.org/documents/wojiazhuzaiHX.htm